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36节

  温度计只是他的一个小设计,而半亩多的火室之内,还有数以千计的玻璃盖小盒子,这些玻璃小盒里,每一个都有一株苗,而这些苗郁郁葱葱,看起来生机盎然。

  “徐学士。”朱翊钧喊了一声,示意徐贞明来介绍一下这些小盒子,到底是什么作用。

  徐贞明完全没料到皇帝陛下会带着大明廷臣过来参观,他是一点准备都没有,皇帝喊他的时候,他还在观察育苗的情况,他茫然的回过头,赶忙来到了所有人面前,才想起来,要向皇帝见礼。

  “这是育苗,掐尖儿,尖上…”一阵手忙脚乱之后,徐贞明卡壳儿了,他是毫无准备,所以根本不知道如何做综述。

  朱翊钧看着徐贞明一脸老实巴交的模样,就是气不打一处来,平日里能说会道,让他表现表现,给他机会他也不中用。

  朱翊钧打断了徐贞明的话,示意徐贞明退到一边,还是他来解答好了,他笑着说道:“这是育苗盒,荸荠、土豆、番薯这些利用块茎进行种植的作物,一代一代累积毒素,导致产量一代比一代低下,如何脱毒?”

  “种荸荠的老农告诉朕,可以掐尖儿,把尖儿掐下来育苗栽种的话,产量会高很多,左手边的育苗,每一株都是掐尖儿,而后送入那边的火房,生长十五天后,再取出来。”

  “这育苗盒内的土都是经过蒸汽熏蒸之后的土,就是防止掐出来的尖儿中毒。”

  朱翊钧没有进火房,里面的温度在三十八度到四十度左右,这是高温钝化,这是徐贞明的主意,其实就是绿茶制作工艺里的杀青,绿茶在制备过程中,为了让绿茶停止发酵,就会通过蒸煮焯烘晒等多种方式进行杀青。

  徐贞明觉得都是毒,是不是可以通过杀青来减毒?

  不过温度高了苗会死亡,温度低了,没有什么用处,最后经过反复实验和确定,确定好了具体的范围。

  徐贞明成功了,育苗盒长出来的新苗比外面的未经杀青的旧苗,叶片更加饱满,而且并没有发黄、溃烂等等病症,这让徐贞明格外的振奋。

  朱翊钧拿着一盒育苗盒的苗,又拿起了另外一盒,这一盒是没有经过杀青,也就是没有经过高温钝化的苗,举了起来,放在了桌子上,小皇帝笑着说道:“差别巨大。”

  廷臣们围着两个育苗盒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小皇帝亲事农桑,居然还弄出了这么些成果来,看这架势,是真的打算种出来,而不是花花架子,装装样子。

  廷臣还以为,大明皇帝的宝岐殿,只不过是皇帝为了表示重农桑的一种象征,即便是收获的时候,没有收获多少,司礼监的太监们,难道不会采买?把买来的土豆、番薯,种到地里,等到收获的时候,大喊祥瑞吗?

  宋仁宗的宝岐殿,岐为二,就是一颗麦上种出两个麦穗来,被视为祥瑞。

  宋仁宗的时候,那些个宦官为了讨好皇帝,从民间收集双头麦穗,夜里偷偷种在宋仁宗的宝岐殿门前的田里,收获的时候,所有田里全都是一麦两穗,人人上贺表称颂,天佑大宋。

  大明廷臣都是一步步卷到明公的位置上,大家都是千年的狐狸,这点把戏,当然能够看得穿。

  所以,亲事农桑这件事,在大多数的朝臣们看来,就是宋仁宗[岐麦祥瑞]的翻版罢了。

  糊弄皇帝罢了,大臣们糊弄皇帝,宦官就不糊弄了吗?

  让廷臣们意想不到的是,大明皇帝居然不玩这种招数,玩起了身体力行来!而面前的两盒放在阳光下,一眼就能看出差别的种苗,就是身体力行的结果。

  张居正和徐贞明在一旁说着话,大多数都是徐贞明在讲,张居正在听。

  徐贞明主要讲的是小皇帝做的事儿,九成九的重活儿累活,在小皇帝来到宝岐殿之前,徐贞明都安排人做完了,只有一点点的活儿,小皇帝习武之后,才会特意留给小皇帝。

  不危险、不脏不累,而且极有参与感。

  “陛下每日都会过来吗?”张居正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徐贞明不知道元辅为何如此一问,他颇为确切的说道:“前日有雨,陛下也来了,陛下每日都来。”

  张居正端着手,拳头紧握,看着小皇帝的背影,小皇帝不是胡闹,更没打算半途而废,弘毅,心怀天下而坚持不懈,就是明君,就是有德之主,就是勇士。

  张居正第一次有了,大明再兴不是镜花水月的感觉,这种感觉极为确定和真实。

  “你做的很好,这是全楚会馆的腰牌,你拿好不要丢了,也不要借给旁人,日后,有事到全楚会馆寻我。”张居正不着痕迹的从腰上摘了一块腰牌,递给了徐贞明。

  “谢元辅赏识!”徐贞明惊讶无比,拜到张居正门下,那不是银子就行,还要有本事,有本事还不行,还得有关系。

  时至今日,徐贞明都不知道自己为何被张居正举荐到了皇帝身边做了侍读学士,现在更是拜到了张居正的门下。

  张居正满是温和的说道:“冰敬、碳敬,就不用想办法了,你也没那门路,在陛下身边好好做事,把地种好就是,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破坏陛下的农桑事,无论是宦官、缇骑、勋卫、带刀舍人还是老农,绝对不可以。”

  张居正清楚,有的是人不想看到皇帝种地获得大成果,若是玩[岐麦祥瑞]的把戏,没人会阻止,但是皇帝身体力行,真的要种出结果来,又有些人会不乐意,会从中作梗。

  因为真的有了结果,会夯实皇权的根基。

  徐贞明其实不擅长钻营,更不擅长贪赃枉法,一年两次孝敬,要两千两银子,徐贞明一个背竹篾书箱的进士,去哪里一年寻摸两千两银子孝敬?

  张居正免了他的孝敬,只要他做自己最擅长的事儿,种地,看好这十亩地。

  把土豆、番薯种好,真的能亩产千余斤,大明羸弱的国事,也能增加几分元气。

  朱翊钧看了一眼张居正和徐贞明,并没有出言阻止,更没有打断,徐贞明想做事,就得拜到某人名下,张居正肯收,是徐贞明的机会。

  出来混,要讲实力,更要讲势力,至少十数年内,张居正都是大明朝最大的靠山。

  朱翊钧指着育苗盒里面那些根系说道:“这育苗里的讲究很多,待块茎发芽之后,一个土豆、番薯切成两到三份,然后沾些草木灰,放在晾晒一刻钟,才能放入育苗盒里,这一步可不能省,要是省了草木灰,这苗很容易生病。”

  “我们第一次切块的时候,没有经验,结果切了一百多个,两百多株种苗出来,死了一百多株。”

  “幸好找到了正确的办法。”

  “元辅先生教过朕,做事无定性,事事只做一半,遇到困难就退缩,会丧失面对困难的勇气,变得胆怯,这是不毅,人一旦胆怯,就是万事无成。”

  杨博一直在沉默,等到陛下略微有些洋洋得意的展示了他的部分成果之后,颇为诚恳的说道:“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知之真切笃实处,既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陛下知行合一,臣为大明贺,臣为陛下贺!”

  朱翊钧一愣,认真的问道:“何意?”

  所有人看向了旁边的张居正,讲筵是张居正独占之事,此时陛下发问,问的是晋党党魁杨博,但看张居正的架势,似乎不打算阻拦。

  张居正表情极为平和。

  追读!追读!读完就是追读!追读!追读!读完就是追读!追读!追读!读完就是追读!嗷呜!!!!!!!!!

第45章 发乎己者有不忠

  杨博听闻陛下询问自己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便满是笑容,认真的思考了片刻才说道:“知道了道理是行动的开始,而行动能让道理更加清楚。”

  “知道的道理真切能落到实处,就是行;行动能察觉到、知道更多的道理,就是知道道理的过程,就是知。”

  “知与行,本就是一回事儿。”

  “此所谓: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知之真切笃实处,既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知行合一。出自新建侯王文成公。”

  王文成公,是王守仁,就是那个平定了思田诸瑶叛乱、剿灭南赣盗贼、平定宁王之乱、龙场悟道,创立“阳明心学”的新建侯王阳明,谥号文成,所以说是王文成公。

  杨博讲的便是知行合一,讲的是知与行的关系。

  朱翊钧又问道:“何为知?”

  杨博想了想回答道:“知,知道的知,去了解、去理解、去总结、去思考,是行动。知,认知的知,圣贤书、心中文、仁心德、万物理,是道理。”

  “知,是内在的认知,是内在的知识,是道德的本质,是人对万物无穷之理的理解,是灵性。”

  杨博对知字解释的很是清楚明白,知,既是知道的知,也是认知的知。

  朱翊钧看向杨博的神情变得复杂了起来,毫无疑问,杨博的学问没有任何的问题,解释的极为通透,他想了想说道:“朕读书少,《论语·述而》曰:子以四教:文、行、忠、信。就是说夫子教书有四项内容:知识、品行、忠诚、信实。”

  “元辅先生说,文,是六艺之文;行是体道于身,身体力行;”

  “忠是尽己之心,就是忠于本心,或者忠于自己的灵性和内心去行动、去做事,这是忠。”

  “信:待人真诚,对万物要真正的去了解,而不是道听途说,更不是偏听偏信,为信实。”

  “不知杨太宰以为元辅先生对这句注解,是否有错漏之处?”

  忠,在张居正解读为:对君主的忠诚,对国家的忠诚,对自己的忠诚,对自己认知、对自己的灵性的忠诚。

  “元辅先生说得对。”杨博此言极为认真,张居正的学问是没有问题的,大家的认知是相同的,杨博看过小皇帝和张居正的奏对,逐字逐句,对这段极为熟悉。

  陛下真的在认真学习,此句信手拈来,没有任何错误之处。

  小皇帝虽然有些不务正业,但是这读书之事,还是下了很大的功夫。

  朱翊钧接着问道:“杨太宰,元辅先生说:学习一事,只听人说,不过是口耳相传的虚妄,并非脚踏实地的真实。可是所作所为,不忠于自己的内心,也不去了解事情的真实,那么所知道的、所践行的都是虚伪二字,绝对不会有所成就和收获。”

  “谓曰:学者,不过口耳之虚,而非践履之实;行者,发乎己者有不忠,所知所行皆虚伪;而卒无所得矣。”

  “杨太宰,元辅先生讲的对不对?”

  杨博已经听明白了小皇帝在问什么,颇为怅然的说道:“元辅先生讲得对。”

  朱翊钧继续说道:“元辅先生讲筵,最后朕以为,要多读书,多明白道理,要去做事要去脚踏实地的实践,并且忠于本心做事,从虚妄中找到真实,才是学习。”

  “谓曰:勤文笃行,忠心务实,知行并尽,表里如一。”

  “陛下英明!臣羞愧。”杨博再俯首,身形略微晃动了下,葛守礼赶忙上前,扶住了杨博。

  “杨太宰,没事吧。”葛守礼面露担心的问道。

  杨博摆了摆手说道:“没事,没事,老毛病犯了。”

  杨博不清楚小皇帝这番话,是在骂他,还是只是在有惑在询问。

  别人听不出来,但是杨博却听出来了,皇帝看似在请教,但字字句句都像是在骂他。

  骂他明明知道所有的道理,但是就是不忠于自己的内心做事;

  明明知道王崇古提举将才名录有问题,却仍然坐视不理;

  明明知道党争消耗大明国力,却仍然坐看言官弹劾谭纶;

  明明德,清楚明白的知道的德,内心的道理,但是行为却是:发乎己者有不忠。

  皇帝的话,似乎在骂杨博读了一辈子的圣贤书,都读到了哪里去!哪怕对皇帝不在意,对国家之事冷漠,那自己活了一辈子的那些知行合一的道理,去了哪里?

  对皇帝不忠,对国家不忠,难道也要对自己的内心不忠吗!

  皇帝的话,似乎在骂他,一辈子临到老了,活成了这个模样,临终之时,真的能瞑目吗!

  葛守礼按着景嵩奏疏弹劾谭纶之时,明明杨博只要咳嗽一声,从中折中一二,给葛守礼递个台阶,葛守礼就不会那么难下台,那么的难堪!

  葛守礼笨,是因为葛守礼信任杨博,可是杨博是如何应对这份信任的?

  杨博在趁着葛守礼下不来台,见缝插针的在一步步的小心试探!

  杨博心神震动,身形不稳,葛守礼第一时间满是关切的扶住了他!

  皇帝的话,似乎在骂杨博是个虚伪的人,是个表里不一的小人,不忠于皇帝,不忠于大明,更不忠于他自己的内心,杨博只能说惭愧。

  他无法辩解,这些事、这些话、这些行为,无论是否是他的本意,他都只能那么做。

  因为他是个族党的党魁。

  他的身后有太多太多的人,在推着他不停的前行,有些事,他身不由己,所以才要在考成法试行之后,致仕回籍闲住。

  “谢杨太宰教朕道理。”朱翊钧并没有继续追击下去,而是露出了阳光开朗的笑容,带着廷臣们继续参观了起来。

  朱翊钧就是借着杨博的话,在骂他,读书人都喜欢指桑骂槐,谁不会一样。

  大多数的廷臣,还以为小皇帝在请教学问,这个略有些胖嘟嘟的脸上挂着这样的笑容,实在是太有欺骗性了。

  但是张居正却知道,小皇帝就是在借着求教的名头,骂了杨博一顿,陛下现在也算是读书人了,攻击力很有读书人的风采,揪着杨博的痛处,就是下狠手。

  杨博病逝之时,若是想起这番话来,怕是很难瞑目。

  杨博一想到这番话,被个十岁小孩如此诘问,却只能以惭愧回答,他这一生就像是个笑话。

  之前如何的君子,现在就如何的小人;之前如何的坦荡荡,现在就如何的长戚戚;之前如何的硕德,现在就是如何的不堪,这…如何瞑目。

  张居正始终不肯答应杨博晋楚合流,就是知道,杨博那个族党党魁的位子接了,自己就不能忠于自己的‘知’,不能忠于自己的灵性了。

  他接了那个位置,对不起的首先是自己,都已经是首辅了,还要跪着当首辅?

  他念头不通达。

  朱翊钧领着廷臣们参观了自己的田亩,宝岐殿又新增加了五亩地,火室左边五亩地,火室右边五亩地,左边将会种植经过了掐尖儿和杀青的种苗,而右边,则是没有经过掐尖和杀青的种苗,看看产量会差别多少。

  民间推广肯定不能这么种,这些育苗的技术,到底如何取舍,才是之后推广中的难题。

首节 上一节 36/807下一节 尾节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