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368节

  司法上的要求,大明人犯案大明管,北虏在大明犯案,还是归大明管。

  私自越墙入中国者被抓到就是奴籍,但是可以通过合法的渠道进入大明,比如互市,比如通关文牒等,大明和北虏是有正经的流通渠道的,非要翻墙的大多数身份都见不得光,都是细作,抓到就是贱籍,就可以送到解刳院里解刳了。

  在战场得不到的,在谈判桌上,也绝对得不到。

  而戚继光能够在战场上得到,所以他说的话,更具有威慑力,之所以皇帝要他来说,其实就是典型一头白脸一头红脸,搭台唱戏,京师的明公们负责定下和解的风向,具体的条款,却由前线负责告知,这就是威逼利诱的环节。

  扯力克、布延,可以拒绝吗?戚继光这就是明晃晃的刀子威胁。

  戚继光也没有逼他们立刻答应下来,大明皇帝也表示了,可以谈,比如这个台吉报备的事儿,大明还要跟北虏打仗,这个报备可有可无,比如助军旅之费也可以谈,其实大明也收到了助军旅之费,就是土地和自然禀赋,以及很多的战俘以及牲畜。

  戚继光让他们自己去商量了,月上柳梢头,戚继光在处理犒赏之事,陈大成一脸兴奋的走了进来,一边走一边说:“打起来了,扯力克和布延打起来了!”

  “走看看热闹去!”戚继光闻言,立刻站了起来,和陈大成一脸喜气洋洋的去看热闹去了。

  扯力克和布延的使团各自有二十多个人,夜里两个人讨论大明条件的时候,互相推诿,这次是利益之争,吵的厉害就开始动手,从两个人互相打架,到使团集体出手,得亏在他们入营之前被收缴了刀兵,没有利器傍身,否则就不是扭打了。

  戚继光和陈大成赶到的时候,已经是里三层外三层,围的水泄不通,戚继光赶到的时候,大家都让开了路,让戚帅也一起看热闹,这里没有巡营的军兵,都是吃饱喝足准备休息,饭后看热闹,戚继光都到了还没走,显然他们没有违反军纪。

  在不违反军纪的时候,戚继光和蔼可亲,在违反军纪的时候,戚继光铁面无情,军兵都对戚继光非常了解,连带着他的徒弟大明皇帝,都是这个性格。

  “这黑虎掏心,用得不好,力道太老,砸过去就没什么力了,晚些发力,这人必然内伤。”

  “那个胖胖的家伙在偷懒,他什么事儿都没有,躺在地上装死,你看你看,他的眼睛还睁着呢。”

  “这个摔跤摔得好啊,脚一别腰一扭手一拉,就是个背摔,厉害啊!不愧是怯薛军出身。”

  “打,打他的眼睛!掏裆就赢了,那个笨哟!”

  ……

  “戚帅?”陈大成询问戚继光的意见,这就这么看热闹吗?要不要劝架拉开?

  “扯力克不是布延的对手,你别看扯力克左右腾挪看似灵活,布延体重占了优势,只要被布延抓住,扯力克必败。”戚继光还以为陈大成询问他如何评价扯力克和布延的武力,十分真诚的做出了评价,扯力克辗转腾挪速度很快,可是布延体重大,力气足。

  陈大成扶额,自家大帅也喜欢看热闹!

  喜欢看热闹是人的秉性,不仅仅是大明人,是人的通性。

  话音未落,布延就抓住了扯力克的胳膊,用力一带,伸出脚一勾一绊,扯力克就来了个狗啃泥趴在了地上,布延一拧扯力克的胳膊坐在了扯力克的身上,赢得了这次斗殴的胜利。

  “输了输了,松开,疼疼疼!”扯力克只能求饶,这个布延的手劲儿很大,这一拧,差点把他胳膊给扭断!

  布延坐在扯力克的身上,志得意满的举起了两只手,引得班直戍卫的阵阵叫好,大明军兵也就只是乐,谁输谁赢他们才不在乎,只要打得好看就行。

  布延看到了戚继光在人群中,立刻就尴尬了起来,在别人的地头上,和自家亲戚打成这样,实在是有点丢人了。

  “损坏之物,照价赔偿。”戚继光笑了笑,说完拂袖而去。

  他还有活儿干,看完了热闹,就可以继续做事了。

  戚继光在核发犒赏,他还让掌令官和庶弁将对军兵进行走访询问,这犒赏和粮饷是否发放到位,陛下要发多少钱粮,你是否如数收到,所部营帅、庶弁将有没有对陛下的恩赏宣谕到位等等问题。

  戚继光也会自己突然询问遇到的军兵,他在保证大明的军饷粮草犒赏,切实的发到军卒的手里。

  朝廷有钱有粮不等于军卒能获得钱粮,朝廷有钱有粮,不见得能直接转化为战斗力,这需要执行。

  最典型的例子有两个,一个是南宋,富的流油的南宋,照样打不过北面的金国和蒙古,而另外一个例子就是鞑清,鞑清在末年,真的非常有钱。

  顺治年间,鞑清朝廷一年岁收2400万两白银,那时候摄政王多尔衮还没有一统天下,在康熙二十四年,朝廷的岁入达到了3585万两,在乾隆十八年,增长到了4000万两,随后一直持续到了道光年间,都是4000万两上下幅度。

  光绪到宣统年间,鞑清朝廷一年岁入开始节节攀升,光绪十一年是7700万两,而到了宣统元年,清廷一年收入26321万两白银,超过了两亿六千万两白银岁收,即便是付完了每年的赔款,仍然有极大的富足。

  大明最鼎盛的岁收是在洪武二十六年和万历六年,折银大约为2800万银。

  鞑清收税入了关,征辽饷还收了近三百年,到了宣统三年,溥仪宣布退位。

  到了鞑清末年,手里握着海量银子的鞑清,是决计不敢强兵的,可不强兵如何面对风云变幻的国际局势?鞑清试探的强兵了一,就这一次,是袁世凯小站练兵,后来袁世凯把清廷的摊子都给掀了。

  朝臣们一直让皇帝警惕戚继光,因为皇帝真的给了戚继光太多太多的事权,让他带兵出征,很可能会出现类似的情况,这种事历史上也发生过一次,那就是宋太祖黄袍加身,欺负孤儿寡母。

  时至今日,即便是再挑剔的言官,也无法从戚继光身上挑出一点毛病来,戚继光出塞之后,是一个战无不胜、令敌人闻风丧胆的悍将帅才,凯旋之后,戚继光就变的十分内敛,过分忍让。

  所以,怎么把钱粮发给军卒,就成了大明朝富国强兵实践中的最大问题,而这个问题,是戚继光、谭纶、王国光三人共同完成的,戚继光是张党、谭纶是浙党、王国光是晋党,三方合力,通过发放实物、提前发饷、走访询问等等手段,完成了饷银的最后一里。

  第二天清晨,鼻青脸肿的扯力克和布延再次跟大明开始了谈判,最后终于得到了一个结果,牛羊的数量大量减少,台吉报备朝廷也不再强求,但是其他的事,戚继光一步也不肯让,最终达成了临时停战条约,这份条约在扯力克和布延签字之后,正式生效。

  至于这个临时,临时到什么时候,那就不是戚继光能够决定的了。

  扯力克和布延会带着一式五份的条约拿回去让土蛮汗和俺答汗用印,而后土蛮汗和俺答汗各自遣使入京,获得大明皇帝的下印,才算是和谈结束。

  十天后,朱翊钧收到了戚继光的书信,美滋滋的看完,笑容满面,这么苛刻的条件,北虏都肯答应,看来是真的被戚继光给打怕了,那就可以积极筹措下一步了。

  戚继光在书信里还告了贱儒一状,翰林院翰林、万历二年进士陈兴瑞到了大宁卫后,还要喝清前龙井,直接被谭纶给扔到了营造营干了两天活儿,大碗凉茶都喝的可高兴了。

  谭纶有两件心事,第一件事就是收复大宁卫,第二件事就是收复河套,下一步就是复套。

  大宁卫是大明东北方向的大门,是防止北虏和东夷合流的战略要地,而河套则是解决三边军镇粮食短缺的唯一办法,黄河百害,唯富一套,就是河套平原,重新夺回河套,延绥、甘肃、宁夏军镇的军粮就能得到保障。

  哪怕是日后风力又变了,大明朝廷又穷的当裤子,大明军兵民们也能自己屯耕,不至于饿着肚子戍边。

  谭纶以为自己死的那一天,都无法得偿夙愿,现在,希望就在眼前了。

  朱翊钧乐呵呵的将戚继光的书信交给了冯保说道:“内书房誊抄收入古今通集库后,把原件给朕拿回来,朕还要妥善保管。”

  他和戚继光的书信,他和张居正的奏对,都是死后要跟着他进棺材的东西,朱翊钧专门弄了个松脂填充的模具可以把书信奏对,长久保存下去。

  哪怕自己被后世开棺鞭尸了,这些书信,这些奏对,都可以证明,张居正和戚继光不是佞臣贼子,他们所思所虑从来都只有大明,只有中国的利益。

  “陛下,大司徒王国光和户部尚书张学颜到了门前,请求觐见。”张宏有些犹豫的说道,张宏知道这二人为何而来,为了稽税院而来。

  “宣吧。”朱翊钧点头坐直了身子。

  王国光和张学颜上了一道奏疏,《论稽税院稽税条陈疏》,翻译翻译就是稽税院稽税行为准则,朱翊钧朱批否定,并且下诏此事不过廷议,不准。

  稽税院稽税是极为粗放的,甚至是抽象的,而且有点像包税制,只是像,并非包税,稽税院只稽税不惩奸除恶,不交税就是最大的恶,交税之后,稽税院根本不管你干什么营生。

  而王国光和张学颜的奏疏,就是为了粗放式的稽税而来。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王国光带着张学颜走进了广寒殿的御书房里,十分恭敬的行礼。

  “爱卿免礼,坐。”朱翊钧示意张宏看座,看着二人,十分确信的说道:“朕不止一次说过了,稽税院的事儿是朕食言,等先生回朝再改。”

  “臣昨日去了宜城伯府,张先生见了臣,在奏疏上签了名。”王国光一听立刻回答道,他可是找到了张居正,张居正愿意签名联名上奏。

  “大司徒,你还不知道先生吗?朕是怕先生跑了,再不肯回朝了。”朱翊钧摇头,十分明确的说明了自己的理由。

  张居正已经有了永久丁忧的念头,随着国事一切顺利进行,这个念头越来越厉害,朱翊钧每个月都去,张居正想要隐退做个山人的表现越来越明显了。

  中兴大明这么费劲的事儿,张居正起了头就想跑?没门!

  “陛下,是臣的奏疏有问题吗?”张学颜有些疑惑的问道。

  朱翊钧十分肯定的说道:“没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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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5章 因人成事休定论,时运相逆人离群

  2023-10-25

  “二位爱卿的奏疏完全没有问题,看似是约束稽税院的行为,但其实是确定了他们行为合法,比如这个第五十四条代位权,朕就觉得诠释的很好。”朱翊钧十分认真的阅读了王国光和张学颜的奏疏,确信都是忠君体国之人。

  代位权,一个很陌生的词,要理解这个词语,一定要结合案例来看,大明的法条也不是明公们一拍脑门就决定的,而是从实践中而来,那种一拍脑门就决定如此制定律法条文,而后在实践中让所有人都挠头的规则,是很难被普遍遵守的。

  律法,其实是所有人之间的普遍共识、普遍契约,是道德底线,是作为人必须守住的最后底线。

  当守不住这个底线,就会成为案犯,刺面的案犯是贱籍,贱籍不是人。

  万历六年二月,皇帝大婚之前,骆秉良在南衙办了一个案件,是扬州的一家人牙行,名字叫云麓茶社,负责卖茶,这个人牙行的买卖,也是一律用茶叶来作为切口黑话,比如这个去各种善堂进货,叫上新茶,各种茶各有不同,红茶绿茶普洱茶。

  云麓茶社,是个多股联合的商行,生意做的很大,稽税院在苏州的稽税房发现这一家从头到尾都没有交过税,这还得了?立刻去查,从万历元年追欠,一共欠税三万二千余银的欠款。

  而这家商行,在补交了两千银的欠款后,开始试探,不再补交,稽税院前往询问,发现该商行果然没钱。

  人牙行的买卖做的如火如荼,账面上,确实没有钱,只有债。

  没错,人牙行将所有的钱都以借债的形式借给了别家商行,甚至是有些商行,早已经关门大吉,都是一堆的烂账,走到这一步的时候,朝廷已经发现无法追缴了。

  而人牙行的掌柜的就提出了自己的疑惑,按照大明皇帝既往不咎的做法,这人牙行的买卖,为何要追溯到万历元年,而不是苏州稽税房成立的万历五年。

  人牙行背后的势要豪右们,很难理解,苏州稽税房稽税一年有余,风评毁誉参半,骂自然是骂稽税房只认钱不认情,夸其实是夸这个稽税房处事也算是张弛有度,从稽税房成立之前,之前的欠税,也就过往不究了。

  账目盘查困难,现实阻力极大,稽税房认可度极低等等诸多客观因素,让朝廷在成立稽税房的同时,也算是对过去的烂账选择了一笔带过。

  但是唯独这个人牙行的买卖,要追欠到万历元年,别人都是到万历五年,只有人牙行会追欠到万历元年,这是何等的道理?

  根据王国光和张学颜的奏疏,这就是大明朝廷的额外惩戒税率,人牙行的存在就是邪恶,但是当下的环境,又很难做到杜绝,徐阶和张居正吵闹此事,徐阶举了很多的例子,是一种普遍的现象。

  这个重税,是为了打击这个行业的存在。

  人牙行的掌柜的听明白了这个惩戒,干这个行业的大抵都知道自己做的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也就认可了这种说法,可是没钱纳税,要不朝廷就把他们给抄了好了。

  云麓茶社的案子里,账本上没有钱,只有债,稽税缇帅骆秉良在深入了解了情况之后,就选择了代收欠款的业务,也就是说代位权,在稽税的过程中,稽税房代位债权人变成了实际上的债权人,对借债人实施催缴。

  在执行过程中,骆秉良发现,云麓茶社玩的就是一招左手换右手的把戏,云麓茶社的实际借债人,其实是云麓茶社背后的东家,那些个关门大吉的、甚至是不存在的商行债务,其实是这些东家们搞出了无头帐。

  之所以要倒这一手,而不是选择直接分红,是为了规避朝廷追欠。

  骆秉良代为行使债权人权力,对这些东家进行了追欠,一共收缴税款一十二万三千五百余银的税款,而后扬长而去。

  云麓茶社不是只欠了两万银?怎么稽税院收缴了12万出去!整整多出了十万两来!

  因为稽税房介入之后,第一,发现了他们账目存在问题,而且查到了暗账,这要继续追欠税赋;第二,就是罚息,也就是说额外的税款也要罚息,这个罚息极重;其三就是稽税院的稽税成本需要由茶社进行完全负责,而这个成本可不是说具体事情具体算账,而是稽税院整体成本按照税金进行摊派。

  稽税院的活动资金可是有明细的,去年所有的活动资金由第二年被追欠的势要豪右负责。

  云麓茶社应缴税款为五万一千两银,在罚息、工本费之后,增加到了十二万余银,这里面大头是罚息,一共六万余银。

  朝廷的催缴票已经到了茶社门前,不老实报税,还想瞒天过海,罚息的利率是很高很高的,这个利率也是惩戒性质,而且这个罚息会有三成留在苏州府衙,这对苏州府衙可是一笔大的进项。

  而王国光张学颜的奏疏,就是在对稽税院的追欠、罚息、代位、查办、工本等等进行解释,这本奏疏上可是有大明次辅、刑部尚书王崇古的签字,也有大理寺卿陆光祖的签字,是司法解释,是朝廷对稽税院行为的官方诠释。

  这封奏疏其实非常好,朱翊钧看完非常满意,完美的解释了稽税院的种种行为。

  奏疏很好,但是张居正不在朝。

  张居正在这封奏疏上进行签字,是朱翊钧授予给张居正的。

  《大明会典》万历版,张居正仍然是总裁,每一卷都是要送到宜城伯府进行审阅斧正的,这一点张居正致仕后,也没有变过,而《论稽税院稽税条陈疏》也是要纳入大明会典的内容,所以张居正有权审阅。

  所奏闻之事完全合理,而且对大明税赋改革有着极其重要的指导意义,张居正也签字认为可行,所有的流程都很合理,唯独走到了朱翊钧这里卡住了,皇帝不肯批。

  大明帝制围绕着皇帝进行制度设计,皇帝不批,就没办法执行。

  “臣以为既然合规合乎情理,就该执行,这这这,是何等的道理,国事让位私情,臣以为不妥,先生知道也是不乐意的。”张学颜还是觉得应该执行,他没有直接了当的说出自己的疑问。

  张学颜回京之后,张居正已经致仕了,不在朝堂很难理解皇帝的做法,张学颜其实很想问,大明难道离了他张居正就不运转了吗!这是何等的道理?

  朱翊钧如果知道张学颜这么问,一定会回答,你好,是的。

  现在把京营总兵戚继光给罢免了,京营的摊子明天就得散架了,组织建设正在进行,你把设计师给踢了出去,那还搞什么组织建设?文张武戚,大明皇帝的左膀右臂。

  “臣倒是以为,陛下英明,此事暂且如此就是。”王国光摁住了躁动的张学颜,他可以理解皇帝的决定,甚至选择了支持,他之前是不知道皇帝的顾虑,当得知张居正想跑之后,立刻选择了拥簇陛下,得用国事把张居正拴住。

  想跑?哼,没门!

  王国光可是亲历者,张居正在新政中发挥的作用,可以用五个字概括,那就是张居正新政。

  朱翊钧看着张学颜说道:“因人成事、休定论,时运相逆、人离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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