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是绝对跑不了的,朱翊钧不需要过多的出手,甚至不用给张居正施压,他给朝士们施压就足够了,自然会有人替他去劝张居正。
张宏看了眼冯保,冯保露出了个幸灾乐祸的表情。
这份试卷可不普通,是皇帝出的一份极其难的算学卷,难到陛下都要思考许久,甚至都解不出来的题,就是拿到国子监的明理堂、拿到格物院给格物博士们去解答,这些格物博士都考不了九十分。
春试,就是大明翰林院的进士们、国子监的举人们,任官考试,算学考过了九十分,才能参加遴选。
这么一份大剂量的算学卷砸下去,进士和举人们,怕是要哀鸿遍野了。
万士和是吏部尚书,他拿到了春试的算学卷,立刻就傻眼了,这也不用怕泄题了,这玩意儿就是泄出去,也没人能做到九十分不是?!
矛盾说比算学难?那是没见过这份试卷。
万士和立刻让人备车,前往了宜城伯府。
“宜城伯、太岳先生!陛下这份试卷,别说是我,就先生来做,能做九十分吗?那显然不能,先生和陛下斗气,误伤善类啊!误伤善类!”万士和将陛下赐的春试卷递给了张居正,满头是汗的说道。
一个也考不过,他这个吏部尚书肯定被骂死,被骂就骂,反正万士和天天被骂,也习惯了,可是这吏部任事是要推行的,这一个人都没有,大明官员任免会出现缺口,他这个吏部尚书也不用干了。
缺员几个没问题,一下子缺员这么多,万士和当然不答应。
张居正拿起了试卷,打开一看,稍微看了看,吐了口浊气,摇头说道:“陛下对这些个贱儒真的是恨之入骨啊,这以笔为刀,杀的就是他们的锐气。”
万士和有些想不明白的问道:“宜城伯到底有何顾虑?”
“其实没什么,就是突然停下来,就不想往前走了,想歇一歇,陛下走的挺好。”张居正靠在椅背上,思索再三才说道:“其实归根到底一个字,懒。”
“懒?!”万士和不敢置信的看着张居正,满是怀疑的问道。
张居正点头说道:“对啊,我其实很懒散,趁着还走得动,想到大明大江南北转一转,听说这岭南的蛇虫厉害,也听说这辽东雪岭有猛虎,只闻其名,未曾亲眼目睹,实在遗憾。”
“人不都这样吗?不那么急切的时候,都会犯懒病。”
“那伱怕是无法偷懒了。”万士和反复咀嚼后,才确定了张居正萌生退意的理由,真的只是想四处游玩,生出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来,只能说是皇恩浩荡,圣眷正隆给了张居正错觉。
万士和看着张居正,摇头说道:“咱们这样的人,就是死了入了土,还是和这朝堂割不断,你想走,是决计走不了的,风力舆论不变,大势不变,你想走,不会有人答应的。”
“万太宰看的通透。”张居正十分认同,这朝堂上明公坐久了,就成了个政治生物,个人色彩会逐渐褪色成为底色的一部分,因时而动,因势而行成为了一种行为标准。
政治生物离开了政治,就跟鱼离开了水一样,立刻就会死亡,张居正想要归隐,根本就是个不切实际的奢求。
“先生,汉宣帝曾经说过,我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乱我家者,太子也。孤阴不长,独阳不生,这可是先生矛盾说的内容,阴阳相济,矛盾相继。”万士和又开始劝张居正了,并且打出了一记回旋镖,狠狠的打在了张居正的身上。
万士和的矛盾说造诣和他的礼法造诣一样深厚。
张居正得意之作就是矛盾说,而霸王道杂之和矛盾说是十分类似的,汉宣帝儿子汉元帝柔仁好儒,最终应验了汉宣帝的谶言,果然是这好儒的太子,乱了汉室江山。
当今的陛下,又太过于霸道了,缺少了王道。
这一阴一阳,孤阴不长,独阳不生,陛下过于霸道,终究会出现一些个问题,皇帝陛下准备好了夺情的诏书,现在突然拿出来,显然陛下也意识到了,孔府刚刚伏诛,就应该稍微缓和一下,但是皇帝本人充当的政治角色,又不允许皇帝太过柔仁,那就需要一个人出来辅弼折中一二。
张居正是唯一合适的人选。
张居正极为惊讶的看着万士和说道:“万太宰现在说话,都是这么鞭辟入里吗?”
万士和洒水洗地只需要一句话,这劝人也只需要一句话了吗?这一句话,直接说到了张居正最犹豫的地方去了,直接把张居正给说动了,只能说大明处处都是回旋镖,万士和这一记回旋镖,又准又狠。
“宜城伯谬赞了,我这还不是跟陛下学的吗?”万士和满是笑意的说道:“咱们陛下说话,就是精炼,不喜欢饶舌。”
“我进宫一趟吧。”张居正又思索了片刻,打算面圣去了。
“这就对喽!我先回京,准备先生回朝之事。”万士和乐呵呵的站了起来,背着手,摇头晃脑的离开了宜城伯府,张居正作为太傅回朝,是国朝大事,那必然也有礼仪,马自强自然能做的极好,万士和回去自然是和马自强商量礼法之事。
张居正看着万士和,这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当初那个跪在文华殿上,被小皇帝骂到哭的万士和,现在也成了礼法本身,动不动就拿出祖宗成法来,堵得贱儒说不出话来,现在劝人,一句话就足够了。
回旋镖这种事儿,大约就是矛盾说的具体体现了。求月票,嗷呜!!!!!
第324章 朕有一事,失信于天下
朱翊钧得知了张居正要进宫觐见的时候,朱翊钧笑了起来。
其实,张居正绝不是斗不过乳臭未干的混小子,朱翊钧那点斤两,大多数都是师从张居正。
张居正只是放不下这大明国朝罢了,朱翊钧抓着这一点穷追猛打,张居正焉能不败?
一如当初,嘉靖三十五年,游山玩水的张居正回到了京师,开始成为政治生物,他根本就放不下。
“陛下,臣有个事儿,想奏闻陛下。”冯保看着喜笑颜开的陛下,俯首说道。
朱翊钧言简意赅的回答道:“讲。”
冯保显然是有些犹豫,趁着皇帝高兴,才敢开口说事儿,这显然是个不太合适的事儿,而且必然是涉及到了内外廷的权力撕咬。
宦官,是大明皇帝对朝廷一把锋利到可能会割伤自己的利刃,崇祯皇帝觉得众正盈朝就可以拯救大明,杀掉九千岁魏忠贤,不是什么错事,魏忠贤救不了大明,甚至明末乱象,魏忠贤可是没少添乱。
可崇祯皇帝主动收回了外派的宦官,文臣完全失控,成为国事更加糜烂的诱因之一。
后来崇祯皇帝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开始重用起来王承恩这类的宦官,但已经为时已晚。
冯保甩了甩袖子,跪在地上,俯首帖耳的说道:“陛下,臣领着司礼监,还有这内书房,这春试马上就要进行了,臣琢磨着,也让咱们大明内书房的宦官,考一考,就排个名,不外出任事,还是内署任事。”
“嗯?”朱翊钧没让冯保起身,看着冯保,眉头紧蹙起来,思忖了良久,才说道:“起来说话就是。”
“臣叩谢陛下圣恩!”冯保长松了口气,如果换个主子,这话打死他都不敢说出口,可陛下不是那种不分青红皂白的主儿,显然是察觉到了冯大伴的犹豫和踌躇,想往前走,又不敢往前走的踌躇。
宦官参加外廷的遴选官考,到底想做什么?是不是考完了,代表着宦官也有了外廷做官的可能?
内外勾结,那是大明皇帝的大忌讳,大明唯一造反的宦官曹吉祥等一众,就是内外勾结,在天顺年间,明堡宗在位时发生的。
大明有祖训宦官不得干政,司礼监其实是不符合祖宗成法的。
“你是怎么想起这茬的?”朱翊钧有点好奇冯保的动机,他到底是因为什么,想起来让宦官内侍去参加遴选官考。
比较有意思的是,大明的春试,发生在六月份,耽误的时间,自然是皇帝和朝臣们关于试题的博弈,春试发生在夏天,虽然有点晚,但总归是来了。
“吏部太宰万士和。”冯保十分确定的说道。
万士和为何要下定决心读书?还不是在文华殿上,被小皇帝骂完,被冯保骂?一个宦官,读书比他一个进士读的都好,这可是奇耻大辱,冯保的目的,就是羞辱外廷朝士,促进皇帝新政对算学和矛盾说的推动。
“有趣,你可知道外廷那些读书人,可都是进士,那都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闯过来的。”朱翊钧眉头一挑,看着冯保不确信的说道:“你可有信心?”
“考举人,考进士,考不中也能做个山人,闲云野鹤的度过一生,可是,在内书房里读书,读的不好,是要死人的。”冯保的信心十足,大明内书房的宦官们读书,尤其是专项考试矛盾说和算学,儒学士们,不见得是内书房宦官的对手。
外廷朝士们的博弈,是零和博弈,而大明皇宫里内侍的矛盾,是伱死我活的囚徒困境,两种内卷的程度,完全不可相提并论。
朱翊钧当初训诫冯保的时候,就十分惊讶冯保的柔仁,陈洪一个前司礼监大珰,隆庆皇帝死于爆疾,陈洪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冯保居然只是把陈洪打发到了廊下家,而不是沉井。
而后来,陪练的小黄门和勋卫们,小黄门就是把舌头咬断,也要坚持,而勋卫们表现是略差于小黄门的,这就是代价的不同,勋卫们表现不好,顶多被打发回家,还有爵位俸禄世官可以继承,但是小黄门真的是一无所有,坚持不下去,是沉井。
“嗯,有趣,那就考一考吧。”朱翊钧应承了冯保的请求,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就是,内书房的宦官们考不过大明的儒学士,那是理所应当,这帮儒学士可是读了一辈子的书,可一旦考过了儒学士,那一定把儒学士的脸,摁在地上反复的摩擦之后,再狠狠的啐一口。
次日天还没亮的时候,回到了京师在全楚会馆下榻的张居正已经沐浴更衣,准备进宫面圣,游七带着宜城伯的仆人们,已经将全楚会馆打扫了出来,万士和去了,张居正既然要入宫,那就打算好了领旨。
大明的儒生们,昨日傍晚就扎堆的要到全楚会馆拜访,全都被张居正拒之门外。
这次张居正被夺情,可是十二名科道言官,联名上奏,人心所向,相比较皇帝的新政,朝士们看张居正的新法,都顺眼了数倍。
张居正整理好了朝服,走出了全楚会馆,他刚走出去,看着面前三十二人抬的大轿,人都傻眼了!
要知道皇帝当初否定了驸马都尉许从诚奏乞肩舆,肩舆就是扛在肩膀上出行的轿子,不准武勋坐轿,这之后,大明的文武都十分默契的坐起了马车。
陛下虽然只要求武勋,可是文臣们立刻就不坐轿子了,陛下不喜欢,非要坐,那不是傻狍子往枪口上撞,不知死活吗?
结果今天一出门,大明皇帝,直接摆出了三十二抬的大轿,让张居正招摇过市!
禀笔太监李佑恭一甩拂尘,大声的说道:“陛下有旨:先生劳苦功高,赐三十二人肩舆进宫面圣,钦此。”
“臣恕难从命。”张居正根本不接旨,他往上面一坐,还不得被唾沫星子淹死?大明那么多杂报的笔正们盯着他张居正呢,哪怕是坐个车,也比这三十二人抬大轿要好多得多!
“陛下说:就知道先生不肯坐。”李佑恭那真是笑的满脸的褶子,陛下总是有些有趣的恶趣味,也不知道从哪里听到的传闻,说张居正府中有个这样的轿子,总是找不到,干脆赏赐了一顶,结果张居正还不肯上当。
李佑恭带的宦官,把轿子当场给拆了,拼成了一个车驾,这轿子,根本就不能坐。
一个带有“宀”减震装置的车驾,没半刻的功夫就拼好了,按照张居正宜城伯超品的规制,一共五匹马拉车,这是符合大明礼制的车。
张居正真的是服了皇帝,处处给他挖坑,这刚回京就挖了个好大的坑,给他跳。
车驾来到了午门,张居正在五座金水桥前下了车驾,午门内,只有太后、陛下和皇后的车驾可以进入,闲杂人等乘坐车驾进去,那是拿项上人头试探皇帝的脾气。
张居正一步步的走入了午门,走过长长的门洞,眼前豁然开朗,缇骑们身着大红色的铁浑甲,站在道路两旁,开辟出一条路来,过皇极门,直入皇极殿,那是大明朝大朝会的地方。
鼓声、号声、炮声开始响起,庄严而肃穆。
张居正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当初他力排众议,让在喜峰口大败董狐狸的戚继光进京领赏,陛下就是开的皇极殿接见了戚继光,那一次皇帝没打任何招呼,独断专行,给了戚继光爵位,而那一次的礼仪,是张居正本人和礼部尚书陆树声一起筹办的。
现在,他成了当初那个人。
与之前不同的是,大明皇宫的中轴线进行灾后重建,现在变得更加金碧辉煌起来,张居正拉起了下摆,走过了内金水桥,走过了皇极门,走过了两侧等候的文武朝臣,一步步的走到了皇极殿前,入门后,行五拜三叩首的大礼。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张居正恭敬见礼。
“宣旨。”朱翊钧示意冯保宣旨。
冯保往前三步,小黄门拉开了圣旨,冯保一甩拂尘,吊着嗓子喊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圣旨的内容一共分为三部分,首先是数了张居正的功绩,而后开始诉说张居正不在朝的时候,国事多艰,在群臣们的请求下,皇帝从善如流,召回了宜城伯,先生孝心天下皆知,夺情是为了天下留卿。
最后宣布了张居正官复原职,回到内阁,兼领吏部。
朱翊钧已经大婚了,现在是一家之主,一国之君,再不能跟戚继光、张居正说,戚帅、先生,朝臣欺负朕了,已经过了那个幼冲的年纪。
“先生免礼。”朱翊钧伸出了手,平静的说道。
“陛下,臣请褫夺臣宜城伯爵,臣不敢贪天之功。”张居正十分坚持的说道:“嘉靖十三年,世宗皇帝命定,非汗马军功,不得封爵。”
这的确是祖宗成法。
“太傅此言差矣。”万士和出列俯首说道:“陛下,臣以为不妥,这封出去的爵位,哪有收回来的道理,若是依了太傅所请,那岂不是也要夺了武清伯的爵位,臣恐失亲亲之谊。”
万士和的意思是,这是不被遵守的祖宗成法,李太后的老爹李伟,可是武清伯,李伟有什么功劳吗?作为皇亲国戚,不添乱朱翊钧和李太后都烧高香了,如果张居正是贪天之功得到了爵位,那李伟的爵位是不是要一体褫夺?
那李太后那边,皇帝怎么跟李太后交待?这就没了亲亲之谊,而皇帝食言而肥,封出去的爵位无错褫夺,是便是无信。
你张居正一回朝就把陛下陷入了不孝无信的地步,是何居心!
万士和,擅长一句话杀死比赛。
不符合祖宗成法的时候,就说因时而动,因势而行,要具体事情具体分析。
张居正看着万士和,再次确认了这家伙,有点东西。
万士和这种人,通常被称之为官油子,实在是太油滑了!
“万太宰所言有理。”朱祤钧看着张居正十分确信的说道:“并无世券,不可承袭,先生就勉为其难吧。”
张居正只能俯首说道:“臣谢陛下隆恩。”
到了这个份上,张居正再坚持,就是不忠了,这不是陷陛下于难堪的地步?
王崇古看着万士和极为突出的表现,十分肯定的点了点头,万士和干得好!能让张居正吃瘪的人可不多。
王崇古最怕张居正,因为哪怕是皇帝不拉偏架,他王崇古也斗不过这个当国元辅。
吕调阳则是满脸的轻松,张居正回来了,他就轻松多了,省的被人骂三巴掌拍不出个响屁来。
朝士们脸色各异,但都是庆幸。
朱翊钧坐直了身子,看向了群臣说道:“朕有一件事,是失信于天下的,朕一直很清楚,即便是朝臣们未曾责难陈善,但朕是知道的,那就是稽税院的文武内三方互相节制,今天先生回来了,这件事,就交给先生办吧。”
“臣遵旨。”张居正没想到他一回来,陛下就给了他复职大礼包一个,那就是稽税院的文官监察问题,朱翊钧答应过,后来食言了,现在张居正回来了,那就可以继续进行下去了。
三角形才最稳定,三方互相节制,才能形成猜疑链,才能让稽税院长久进行下去,而不是昙花一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