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389节

  张居正对这些知之甚详,陛下曾经下旨,让到文渊阁的奏疏也抄录到宜城伯府,张居正对国事不是一无所知,可是陛下愿意说,张居正也愿意听。

  此时的陛下,不是那个不怒自威、天威不可测的大明皇帝,只是学有所成的学生,在兴致勃勃的说着自己的成果,张居正当然要给予肯定,而且这些都值得肯定,陛下所有的精力和热情,都用到了国事之上。

  南宋末年,崖山海战战败,陆秀夫背着宋少帝说:大厦将倾,无力回天。臣要投海殉国,陛下可愿同往,以全名节呼?

  宋少帝回答:十万军民共赴国难,国家将亡,朕虽小,亦不愿苟活于世!

  陆秀夫背着宋少帝赴海,那一刻,大抵是笃定了宁死不当亡国之奴。

  张居正在政斗中,打倒了高拱,当国的时候,国家飘零,南倭北虏,国家财用大亏,主少国疑之际,和背着宋少帝的陆秀夫又有何异?

  而现在,陛下终于长大成人,张居正只有欣慰。

  “先生?”朱翊钧看张居正有些走神,晃了晃手问道。

  张居正赶忙回过神来,俯首说道:“臣在。”

  “遴选官考的事儿,就交给先生了,对了,冯大伴说内官也跟着考一考,算是宫里任事的一个标准,先生以为呢?”朱翊钧说起差遣,关于遴选官考,内书房也要参与的事儿。

  “就只是内官任事的标准吗?”张居正十分警惕的问道。

  朱翊钧点头说道:“然也。”

  “无不可。”张居正俯首说道,大明的读书人多少都有点对宦官的蔑视,这内廷外廷矛盾由来已久,撕咬的厉害,那这也不是不可以斗,但是宦官想借着官考的事儿,去外廷做官,那绝不可能。

  大明最大的权宦是那个在辽东打仗的汪直,即便是宪宗皇帝格外信任,汪直也从未在外廷任事过,这是个底线,内外勾结内外揽权,是会打破平衡的大是大非的问题。

  魏忠贤这个九千岁,远逊于汪直。

  汪直上马在辽东监军,完成了成化犁廷,可以在宣府、大同击败瓦剌部入寇,以宦官领兵斩获黑石崖大捷,下马可以提督西厂,为宪宗皇帝前驱,罗织大狱,整肃朝堂。

  魏忠贤这个九千岁,既不能上马征战,下马也不能为天启皇帝前驱,整肃朝堂。

  天启二年,大明在丢失了辽阳的情况下,辽东巡抚王化贞不顾众将反对,在广宁城外驻扎十三万大军,结果被老奴酋努尔哈赤一个冲锋给灭了。

  广宁大败之后,魏忠贤把人在山海关的熊廷弼给斩了,反而保住了王化贞,只是因为王化贞是当时东林党魁叶向高的弟子,魏忠贤从来没有为天启皇帝整肃过朝堂。

  魏忠贤是九千岁,刘瑾是立皇帝,可汪直就只是汪直,西厂厂督。

  朱翊钧留张居正在皇宫里吃了中午饭,在朝臣们看来,算是释放了一下君臣和睦的积极信号,其实是朱翊钧和张居正对着模型讨论的时间太久了,导致耽误了出宫的时辰,到了饭点,索性就一起吃了,张宏作为内膳房的大珰,自然准备极为周全。

  张居正离开的时候,获得了十四条船只模型,都是松江造船厂送到内廷的,其中丙型过洋船的模型,天下只有两个。

  朱翊钧这些模型手办,潞王朱翊镠碰都不能碰,可张居正一次性就获得了十四条船只模型。

  张居正回到了全楚会馆后,就开始忙碌了,前来道喜的朝臣极多,贺礼堆满了整个全楚会馆,而京堂里面有两个人没来,一个是戚继光,戚继光是大将军,又曾经是张居正门下,能少接触,就少接触,另外一个就是高启愚,因为高启愚也知道,自己来了也白来,张居正不会见他。

  而万士和也在杂报上刊登了皇帝陛下的那套难上天的春试题目,让天下儒生们清楚的知道,张居正到底是因为什么回朝,少放屁,多练题才是正途。

  在京准备参加遴考的学子们,人都傻了!得亏张居正回朝了,这张居正不回来,他们这考了进士举人,也别想做官!

  七月的天气仍然酷热,张居正作为总裁,开始了第一次遴选官考,儒生们看到了张居正格外的恭敬,是那种发自内心的恭顺,在考试结束离开的时候,都以弟子礼见礼。

  张居正作为总裁出的这套试题,虽然也比较难,但和陛下那一套一比,那就显得极为简单了。

  让张居正比较恼火的是,有十几个学子,看到了内书房的宦官一起参考,立刻马上就表示不跟阉宦同场,张居正差人告知:考就考,不考就滚蛋回家。

  当考试结束,成绩公布的时候,儒学士们,只感觉自己的被人正反抽了两个巴掌,脸生疼!

  算学上,内书房的宦官最低分为八十九分,只有一人,参加内书房考试的宦官一共有一百二十七人,有二十七个满分,而皇帝身边的十个陪练,全部满分。

  在皇帝身边做陪练的小黄门,个个都是精挑细选过聪明伶俐之人,个个都是卷王中的卷王。

  而儒学士共计一万零三百人参考,国子监所有监生和翰林院的庶吉士、翰林、进士等等,只有一百二十七个满分,如果把国子监明理堂去掉,只有五十七人,在绝对数量上,儒学士看似是赢了,可是在比例上,儒学士这脸,丢到泰西去了!

  因为泰西特使黎牙实带着妻儿,一起到东华门外看了成绩,黎牙实毕竟领着费利佩二世的印绶,是费利佩二世的臣子,汇报见闻,是黎牙实的本职工作。

  这一下子,直接友邦惊诧了!

  魏忠贤在广宁之战后,包庇王化贞,作为阉党的魁首,他包庇东林党魁首的弟子,这意味着,天启皇帝对朝局已经完全失控,所以崇祯皇帝杀魏忠贤,魏忠贤死的一点都不冤枉。可崇祯皇帝初期追求众正盈朝,又有点没看清楚贱儒们的嘴脸了。求月票,嗷呜!!!!!

  

第三百二十四章 定义别人的过去,就是定义他们的未来

  内官里面参加考试的只有一个人的算学考了八十九分,其余全都是九十分以上,而唯一这一个,就成了显眼包。

  不打勤不打懒,专打那个不长眼,显眼包就是那个不长眼的。

  这一次宦官出宫参加考试,是宫里的老祖宗冯保专门安排羞辱外廷的任务,集体表现极好的情况下,显眼包的下场可想而知。

  而且这次的宦官出宫参加官考,是第一次,可能也是最后一次。

  “你就是陈矩?”朱翊钧打量着面前比自己还小一点的宦官,颇为温和问道。

  陈矩跪在地上,颤颤巍巍的说道:“罪臣就是陈矩,罪臣罪该万死。”

  陈矩很清楚,自己这次真的是个显眼包了,哪怕再多考一分,也不至于被皇帝给召见了,这次出宫考试,是陛下为了推行矛盾说、算学刻意羞辱朝中儒学士,这是宫内宫外都知道的大事,但是这件大事,陈矩自己办砸了。

  “冯大伴,按照规矩,该怎么处置?”朱翊钧询问着冯保。

  冯保思前想后,俯首说道:“打发到廊下家。”

  “嗯,就这么办吧。”朱翊钧挥了挥手,认可了冯保的处罚,宫里有宫里的规矩,朱翊钧从来不是个柔仁的君王,既然做了显眼包,无论什么原因,都代表着陈矩不适合在内书房继续读书了。

  陈矩眼前一黑,知道这辈子算是完了,廊下家那地方,再想出头,难如登天,他再叩首大声的说道:“罪臣叩谢陛下圣恩。”

  至少命保住了不是,而不是做井下冤魂。

  其实这已经是最好不过的结果了,继续留在内书房,陈矩的下场会更糟糕,内官斗的非常厉害,内书房都是对陈矩有威胁的宦官,而廊下家,能威胁到陈矩的不多。

  皇宫高耸的宫墙和天牢的高墙并无区别,困在禁城的宦官宫婢,甚至皇帝本人,都是囚徒。

  冯保是个柔仁的老祖宗,差没办好,也不过是打发廊下家而已。

  “你们口中的二祖宗张宏,也是从廊下家出来的,若是有心,还是有出头的机会的,好好做事,既然能选到内书房,就自然有过人之处,跪安吧。”朱翊钧摆了摆手,算是鼓励了一番。

  到了廊下家不是没有出头的机会,张宏就是从廊下家里出来的。

  陈矩再叩首,才一步步的退着走,直到退到了宫门的门槛前,才转身离去。

  “陛下,万太宰来了,在殿外候着。”一个小黄门走了进来,俯首说道。

  “宣。”

  万士和这次入宫是为了宦官出宫考试而来,具体而言,万士和这个墙头草,进宫来责难陈善来了!

  没错,万士和这个官油子,也打算谏言陛下之过了!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万士和略显忐忑的俯首见礼。

  “朕安,免礼,坐。”朱翊钧示意冯保看座,疑惑的问道:“万太宰免礼,所为何事?”

  “臣为了这宦官参加官考而来,臣以为,这次成效极佳,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这翰林院的文章果然不靠谱,可臣这思前想后,日后还是不要让内官们出宫参考为宜。”万士和没有绕弯弯,而是直截了当说明了来意,陛下不喜欢朝臣们废话连篇,没有重点。

  朱翊钧一愣,打量了一番万士和,这进言之事,无论如何都轮不到万士和来说才是,可他还是来了。

  早干嘛去了?之前朱翊钧下旨的时候,万士和不反对,现在出来反对?

  但仔细想想就能够理解万士和了,他当初可是没少挨冯保的骂,尤其是读书不如冯保这个宦官,那可是万士和毕生的污点,但现在内官出宫参考,把贱儒摁在了地上摩擦,那万士和这就不是耻辱了。

  自己淋过了雨,自然也让大明的儒学士们感受一下这倾盆大雨。

  “臣诚知陛下锐意,国朝革故鼎新,除旧布义,矫枉必然过正,目的达到了,这日后,内书房还是在内廷比较好。”万士和十分隐晦的表达了自己的意思,陛下是个有办法的人,是个威权君王,但是子孙后代,不见得都是如此,君主稍微馁弱,这宦官甚至有可能骑到君王的头上作威作福了。

  唐朝末年的宦官可以废立皇帝,而明英宗的宦官敢造反,内外勾结,不得不防。

  “万士和,你什么意思!伱们这些个儒学士们,自己不争气,还赖我们内官出宫考试了?”冯保当即不乐意了,他怎么听,都觉得万士和在骂他要谋反!

  “冯大珰,我能有什么意思呢?”万士和笑着说道:“大珰,因而循之,与道神之,革而化之,与时宜之。推行这矛盾说、算学,自然要给儒生们知道厉害才好,这目的已经达成了,事物因循革化之理,大珰难道不懂吗?”

  “还是大珰真的想要内官们出宫去?”

  “好你个万士和!”冯保点了点万士和,这老头现在一肚子的墨水,不是当初那个好欺负的万士和了。

  万士和已经对矛盾说格外精通了,冯保有点说不过他了。

  朱翊钧并不认为这是冯保无能,相反,这就是冯保在文华殿上坐着议政的意义所在。

  冯保之所以辩不过,是因为万士和说的事物因循革化之理,是矛盾说之中的一个重要理论成果。

  讨论的是因循和革化,因循就是继承,尊重事物发展继承传统的连续性;而革化,就是改新,尊重事物发展的改革创新的变通性。

  继承是尊重过往的发展经验,没有继承事物,不能凭空而生,无水之萍、无根之木;而改新,则是合乎时宜,没有改新,新事不能代替旧事物,事物的发展便不能成立。

  “万太宰所言有理,那日后再有人不想学这矛盾说、算学,那就不能怪朕了。”朱翊钧见冯保没有再过分的追击,认同了万士和的观点,但是他话也没说死,日后再有人泄泄沓沓,那就不能怪朱翊钧没有手段对付他们。

  这次京堂的儒学士们,可是丢了个大脸,读书居然连宦官这种卑贱小人都读不过,亏他们还是大明千里挑一的人才,根本就是奇耻大辱,斯文扫地,能被人笑话一辈子!

  就这次参考的人,没有人可以说自己满腹经纶、说自己学富五车,因为这么一说,立刻就会引来嗤笑。

  朱翊钧看向了冯保问道:“冯大伴以为呢?”

  “陛下圣明。”冯保没有过多的抵抗,也没有唠叨,陛下说不让做了,他根本就没有任何犹豫,无条件的拥戴,否则好像他冯保真的对外廷有想法一样。

  “冯大伴为何这么痛快的就答应了?”朱翊钧看着冯保,在内外廷的冲突中,冯保讲究的就是一个寸土不让,一步不退,这次居然这么轻松的应承了下来。

  冯保俯首说道:“陛下,这见好就收,臣还是懂的,内官们这次把儒生狠狠地羞辱了一番,已经极好了,等到明年,这儒生们回过神来,必然能考得过内官了,臣还咬着不放,岂不是,自取其辱了吗?”

  “这些外廷的儒学士们,这辈子就别想一雪前辱了,这笑话,得跟他们一辈子了。”

  “冯大伴,真的是眦睚必报,深得朕心啊!冯大伴这个《气人经》的功底,朕是十分认可的。”朱翊钧由衷的说道,冯保柔仁,但不代表没有手段,这辈子都没法报仇了,这就是冯保的诛心手腕。

  考不过宦官这种卑鄙之人,这批儒学士一辈子在士林里抬不起头。

  冯保的气人经,已至化境。

  “承蒙陛下谬赞。”冯保俯首说道,气人经的道行,冯保还是差陛下一层,陛下杀人又诛心的手段,冯保不是第一次见了,让朝士们写文章骂王世贞,并没有过去多久。

  “臣还有一事。”万士和开始奏禀,他来找陛下,不仅仅是责难陈善,还有国事要提前跟陛下沟通一番。

  万士和要说的事儿,是监当官。

  王崇古上了一本奏疏,是讨论宋朝监当官利弊,而这本奏疏其实在士林里引起了轩然大波,更加准确的说是反对。

  两宋是一个极为割裂的年代,一方面文化登峰造极,而另一方面则是受尽了外辱,而对于监当官的评断,大明整体评价是弊大于利。

  “两宋朝廷大费,全藉茶、盐、酒之利。”万士和开始坐而论道,从税收比例出发,讨论起了监当官的利弊。

  两宋朝廷的财政收入和历朝历代仰赖土地藁税不同,两宋财政收入,田亩税赋的比例从没有超过三成,最低的时候,是在宋孝宗时代,仅仅是茶、盐、酒三项,宋孝宗时代,就超过了三千万贯,因为频繁的战乱,土地荒芜、南宋丢失了整个北方、而南方诸省开发不足这样的背景下,宋孝宗时候,南宋商税比例高达九成。

  这也是两宋不设田制,国祚三百年之久的原因,两宋朝廷实在是太有钱了!

  在频繁战乱、国土面积收缩、兼并蔚然成风、民乱频繁的两宋,朝廷有钱,那谁没了钱?是那些无法无天、肆无忌惮、抗风险能力极强的势要豪右吗?

  显然不是。

  而是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百姓,这些个失地的穷民苦力,生活困苦不堪。

  二百文一斤煤和五十万马克一块面包,就是聚敛兴利之大害。

  朱翊钧听完了万士和的说法,面露思索的说道:“先生也担忧此事言:两宋之时,凡一路之财,置转运使掌之,一州之财,置通判掌之。为节度、防御、团练、留后、观察、刺史者,皆预签书金谷之事,外权胜而利归私门。”

  高拱的反对意见被张居正归纳总结,而后写到了奏疏里,供陛下评断。

  北宋是强干弱枝而且执行的很好,但是到了南宋,财政大权的下方,藩镇化开始出现,而监当官是这种世势之下的执行者,一放就乱,一管就死。

  这就要考验执政者的能力了。

  “先生在朝,就先试试呗,不行就停下,大明现在有试错的能力。”朱翊钧最后还是选择了激进一点,大明有试错能力,也是张居正肯在这本奏疏上签名下印的原因之一。

  “万太宰,朕有个差事交给太宰,吕宋总督国姓正茂,打算趁着收归种植园之事,对南洋诸国进行小范围的国情汇总,殷部堂上奏说,现在只是南洋诸国,等到日后,就是天下诸国了,这是个长久的大事,朕以为要纳入大明会典之中。”朱翊钧发出了差遣,让万士和为万国做志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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