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到了通州,明日回京。”冯保赶忙回答道。
李佑恭是坐水翼帆船抵达了松江新港,而后在山东密州市舶司补给,在天津卫塘沽下船,水翼帆船的速度极快,而琉球国王要坐大船到松江府,而后陆路入京,还要晚上十余日。
尚久作为琉球最大的肉食者,养尊处优,他是无论如何坐不了水翼帆船的,天下的肉食者里,能把没有武道天赋的自己,硬生生练成青年组天下第一高手的只有陛下。
那个苦,不是天生贵人能生受的。
潞王殿下在皇帝的威逼利诱高压之下,依旧是能偷懒就偷懒,习武的进度极为缓慢。
李佑恭在通州的馆驿看着通惠河上灯火通明,即便是夜里,号子声依旧在河边响起,纤夫们将身子前倾,用力的拖拽着水上的平底漕船,将无数的货物运送入京,等待清晨鸡鸣,朝阳门缓缓打开时,这些货物,会源源不断的涌入京师。
大明的繁荣和首里府、那霸港的破败,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一路走来,李佑恭想了很多很多。
作为司礼监禀笔太监,司礼监二号人物,大明皇宫的三祖宗,李佑恭是政治人物,他是陪练团的首席,他对大明皇帝的忠诚,只能用狂热去形容,当然第一忠诚还是骆思恭,陛下让他用全力,骆思恭都敢下死手。
李佑恭思考问题的方式,更加趋近于大明皇帝的思维方式。
他在思考这些繁荣景象的背后,在思考着繁荣盛景如何更加繁荣。
李佑恭在文华殿觐见了大明皇帝,他一步步的走上了文华殿的月台,停下脚步,转头看了一眼那座黑瓦的文渊阁,走进文华殿内。
大明蜕变重生,是从张居正的新政开始的,但是绝对不能以张居正黯然落幕而结束,否则大明治下的万万百姓,就会陷入炼狱之中。
“臣拜见陛下,陛下圣躬安。”李佑恭五拜三叩首行大礼面圣。
“朕安,爱卿辛苦,免礼。”朱翊钧对李佑恭露出了笑容,这个内书房卷出来的家伙,也是自己的陪练之一,每次发烧鹅,属他吃的最贪,别人还没吃完,他连骨头都嗦干净了。
李佑恭开始讲述自己的见闻,一字不落,在听闻殷正茂如此恭顺的情况下,张居正显而易见的松了口气,这次李佑恭前往吕宋宣旨,自然是为了武力催债,而另一方面,则是去查看吕宋地面的现状。
尤其是吕宋总督府,是不是如同奏疏里那样的恭顺。
普遍认为,殷正茂是张党的嫡系,毕竟殷正茂在两广平倭荡寇,是张居正扳倒高拱的关键。
这国姓正茂若是真的在吕宋竖起了反旗,那张居正立刻就会陷入巨大的被动当中,直到平定了吕宋的叛乱之前,这种被动,都不会有任何的缓解,而吕宋孤悬海外,海岛众多,平叛难如登天。
而且最为关键的是,大明开海大业,就会遭受开海以来,最大的打击,日后的开海事,也会因为殷正茂没有恭顺之心,产生巨大的阻力。
幸好,殷正茂没有做出让他身败名裂,让朝廷为难,让陛下颜面扫地之事,殷正茂是大明皇帝赐姓的国姓爷,殷正茂竖起反旗,那就是给了皇帝一个大耳光。
对于琉球的种种炼狱情景,随着李佑恭平静的诉说,徐徐的展开在了廷臣的面前。
“三分人性没学会,七分兽性,根深蒂固!”万士和听完,一甩袖子,厉声说道:“真的是狼面兽心!”
万士和很懂礼法,而倭国也是中原文化的辐射圈内的一员,结果倭人在琉球犯下了如此罪行,超过了七万百姓,被如此残忍的杀害,已经到了天怒人怨、人神共弃的地步。
“倭寇在东南肆虐之时,有过之,无不及。”谭纶面色凝重的提醒着诸位明公,倭寇一直是这样的,从来没有变过。
东南的倭患在嘉靖四十年逐渐平息,倭患在大明土地上肆虐,已经是十七年前的事儿了,甚至有些不该出生的畜生,比如那个被陛下手刃的陈友仁,搞出了《东征记》这种令人唾弃的东西,来为倭寇说话,诋毁客兵平定倭患的功绩。
朱翊钧手刃陈友仁之事,从来没有一个朝士敢因为此事说陛下残暴,比较激进的,比如谭纶、沈一贯等人,甚至认为可以把陈友仁的妻儿送到倭国去,既然喜欢就去践履之实的体验下倭国风情。
“开海,势在必行,没有强横的水师,如何来安定大明海疆。”朱翊钧握紧了拳头,一字一句的用力说道,这逼仄小国,早晚一天得灭了它。
李佑恭左右看了看,面色复杂的说道:“陛下,臣在福建月港,听闻了一件事,福建巡抚庞尚鹏奏闻。”
李佑恭拿出一本奏疏来,递给了冯保,冯保转呈陛下。
万历十二年张居正被清算的时候,他有一个罪名,就是排除异己,名单很长,里面就有庞尚鹏这个人名,事由是在隆庆四年,张居正和高拱开始政斗的时候,庞尚鹏因为是高拱门生,被河东盐案给波及,被罢免为民,一起被罢免的还有张四维。
可万历四年起,庞尚鹏任福建巡抚,而后胜任左都御史,又因为万历五年夺情党争,最后被皇帝罢免。
张居正知道庞尚鹏是个人才,在他当国摄政的时候,仍然起复了庞尚鹏。
庞尚鹏是高拱的门生,是晋党的嫡系,朱翊钧还以为庞尚鹏要因为张居正还朝之事泄泄沓沓,毕竟立场在那里,但是朱翊钧打开一看,全然不是。
庞尚鹏在查一个案子,就是福建地面的矿主奴役小民,四处抓人,然后扔进矿洞里,只要被扔进去就没人能出得了矿洞,因为出矿洞,要上刀山,下火海。
上刀山是真的刀做成的山,下火海,是真的一个大火炙烤的铁板,只要能过,就可以出矿洞了。
这个案子要追溯到嘉靖二十一年起,那时候东南闹起了倭患,而这些个权豪们,四处抓人,到了嘉靖四十年,倭患渐宁,这些权豪们,开始开设赌场,赌徒被抓进矿山里,旁人还以为这人被追债的给打死了。
这些家伙,养着无数的打手山匪,抓人采矿,挖的是银矿。
案子的爆发,庞贝鹏在福建执行清丈还田,清丈的吏员被掳走了一人,后来又有吏员在田间地头清丈被掳走,这引起了庞贝鹏的警惕,吏员去清丈,可不是一个人下去,多数都带着三五个衙役一起,等闲不该出事。
在万历六年二月,一群矿奴揭竿而起,从矿洞里逃了出来,而这里面就有一名失踪的吏员,也是这名吏员,带着矿奴们,冲出了矿洞,将这个浓疮彻底戳破。
触目惊心。
“先生看看吧。”朱翊钧将奏疏递给了冯保,张居正拿到了奏疏,看完之后,怒气冲天!
当廷臣们看完了奏疏之后,无不惊骇,上一次让他们如此震惊,还是兖州孔府在山东作的孽,孔府在山东地面不当人,朝士们大抵是知道一些的,毕竟山东响马多这件事,朝臣们都十分的清楚。
而这一次的矿奴,让廷臣们瞠目结舌。
如此无法无天,如此明火执仗,连大明清丈的吏员都敢掳走!
出海多闽人,如果能够好好活下去,谁会愿意选择出海?
“欺天了!发兵吧,陛下啊!”谭纶将奏疏传给了曾省吾,他已经满怒了。
平倭的过程中,谭纶已经见过太多太多的人间悲剧,所以他的性格也变成了今天这个模样,喜欢诉诸于武力,倾向于激进,因为他看到了人间的苦难。
兖州孔府让人给狗送殡,和这个福建权豪抓百姓入坑洞挖矿,一样的恶心!
这是真的欺天,这清丈还田是皇帝陛下亲自下的圣旨,是陛下表达对张居正新政的支持,掳走大明清丈吏员,这根本就是违逆圣命的谋反!
“已经发兵了。”朱翊钧回答了谭纶这个问题,庞贝鹏要想把清丈还田推行下去,就必须要下死手惩治,否则清丈还田的吏员还要被掳走,那就没有人执行庞贝鹏的命令了。
当下大明各地的巡抚,一个个都变得暴虐了起来,连老好人潘季驯,都开始杀人了。
庞贝鹏在奏疏里已经说明,查到了谁家就查抄谁家,这个案子,要一查到底,绝不姑息,这涉及到了庞贝鹏在福建做巡抚推行政令的根本,如果不查到底,这些个遮奢户,还以为他庞贝鹏怕了呢。
李佑恭再俯首说道:“陛下,臣从北衙到南衙,再从南衙到吕宋,再前往琉球,臣这一路上,就琢磨出几个字来,争吵无用,人都是站在自己的认知、立场和利益下去思考问题和表述观点,没有必要争吵。”
“陛下已经反复下旨说明了为何要清丈还田,臣一阉宦小人都知陛下振奋之心。”
“不教而诛谓之虐,教而不化冥顽不灵,当诛。”
李佑恭作为使者出京,自然要结合自己的亲身体会,去给陛下一些参考意见,决策的还是陛下本人。
“传旨庞尚鹏,把这些蛀虫清理干净。”朱翊钧对着冯保说道,他做出了决策,即便是激进的谭纶和李佑恭不说,他也会如此的抉择。
本来该劝仁恕的张居正,玩忽职守,根本不劝仁恕,一句话也不说,任由陛下使用暴力。
培养暴力、掌控暴力、合理的使用所掌控的暴力、不让暴力失控,是君王的必修课,是君王必须要掌控的能力,很显然,陛下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威罚,什么时候应该庆赏,什么时候应该放弃。
陛下的貂养的很好,陛下的无羽箭也射的很好。
王崇古看完了奏疏,连连摇头,这帮势要豪右赚钱的方式,王崇古是不认可的,他干的最缺德的事儿,是抽空了宣大长城的工程款,但他发财的地方在草原那一万两千顷的草场。
“陛下,这些遮奢户把人抓去当矿奴,甚至不是为了那些白银,而是为了享乐。”王崇古站在势要豪右的立场上,分析了他们的动机,不是为了谋财,只是为了害命,作为大明遮奢户的代表人物,王崇古更清楚他们为何如此。
王崇古的儿子王谦,他的乐趣也和别人不同,王谦的乐趣是收买,探听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满足自己的窥探欲的同时,建功立业,为自己九族的命,奋斗不息。
“享乐,大司寇所言有理。”朱翊钧再次翻动庞贝鹏的奏疏,确定王崇古的说法是对的,大明的银矿品质很差,这种把人往死了玩的矿场,存在原因,不是为了那些银子,而是为了欣赏小民临死前的挣扎。
物质极为充足的时候,享乐的阈值会越来越高,普通的刺激已经不能让他们感到快乐,对他人施加生杀予夺,就变成了一个理所当然之事。
张居正不由的想起了陛下当初问过的一个问题,打一拳三文,打两拳五文,打死了二两银子,从小如此长大的肉食者们,在他们眼里,人不是人,只是一个物件罢了,人在这个过程中,被完全物化。
这大约就是礼崩乐坏的根本原因,人不是人,人要遵守的礼法就不存在了。
陛下对文官抱有成见,对遮奢户也不是很待见。
但是陛下从来没有把文官不当成人看待,连周良寅、邹元标这类的贱儒,陛下都会给些机会,周良寅甚至成了侯于赵第二,垦田垦的那叫一个扎实;
也没有对遮奢户区别对待,那万文卿可是江西豪强子弟,就因为喜欢嫖当了马骨,陛下也只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感慨了句人各有志罢了,孙克弘和孙克毅两兄弟,陛下也是照拂有加。
陛下心中有礼法也有标尺。
朱翊钧看着万士和说道:“万太宰,琉球的国王尚久要到了,万太宰,朕不想让他回去,连琉球的世系也不要回去,这件事好办吗?”
朱翊钧讲话,喜欢直来直去,他就是看上琉球那片万国海梁的战略位置了,那就是大明在东南的锁钥之地,占了那里,大明的开海大业,才能夯实地基,否则始终处于倭寇侵扰的威胁之下。
朱翊钧看着万士和说道:“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琉球国王尚久畏惧战争,选择了逃避,朕要抓住这个机会,朕不知道,下次这么好的机会什么时候会来,甚至还会不会来。”
万士和颇为肯定的说道:“好办。”
“下下策可以让琉球国王沉海,陈璘人在琉球,世袭之下,直接斩草除根,绝了后,推给倭寇就是了,反正倭寇无恶不作,颇为合理。”
谭纶惊讶的看了一眼万士和,绝后计,这个人,好生歹毒!
这不是什么新鲜的招数,历史上刘裕,就是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刘裕,把司马家绝了后;而赵匡胤、赵光义也这么干过,柴荣的几个后人死的不明不白,剩下唯一一个还改了姓;大明的太祖太宗皇帝也这么干过,小明王沉了江,那安南国主陈天平,也死的不明不白,当然,大明方面是说安南国僭主胡季犛,偷袭害死了最后一个陈家人。
“中策就是强留尚久在四夷馆居住,无论是何等的理由,比如亲睦友邻,比如海外苦寒,比如德不配位宜大明就学,比如慕王化而不肯归。”万士和又说了一条中策,中策就温和了许多,就是单方面耍无赖,既然来了,就别走了,理由简单的找一个就是了。
给尚久体面,他最好体面,否则大家都不好体面。
“上策呢?”朱翊钧好奇的问道。
万士和俯首说道:“唯有四个字,心甘情愿。”
小明王的事儿大家都清楚,这个陈天平的事儿,其实也是本糊涂账。安南国(今越南)发生了叛乱,安南国主陈天平投奔大明请援,大明派遣了军队护送,造反的僭主胡季犛偷袭了护送的军队,陈天平死了,胡季犛坚称自己没有偷袭护送军队。朱棣征安南,最后打赢了,事情的真相就只能是胡季犛偷袭了护送军队杀死了陈天平。胡季犛本人无法反驳了,不是吗?求月票,嗷呜!!!!!
第333章 再苦一苦这贱儒,骂名张居正来担
万士和从来不在皇帝面前,掩饰真实的自己,他把他的坏,展示的淋漓尽致,在某些时候,他是礼法的守护者,在某些时候,他是大明皇帝的毒士。
只要陛下需要,他就会展示出自己的本色,为陛下解决一些棘手的问题。
遵循礼法的君子和卑鄙无耻的毒夫,这两个对立的模样,都是万士和本人,这是对立且统一,而这种转变是需要一个尺度去衡量,而这个标尺,不再是内心的道德,而是大明国朝利益。
一切以大明国朝利益为先,更加具体的讲,是大明大多数人的利益。
大明需要琉球为开海事持续奠基,而万士和愿意担负一下骂名。
皇帝陛下不顾自己荣辱,直接开口说要琉球,那收到了风向的万士和,就知道了向哪边倒。
“心甘情愿?”朱翊钧实在是无法想象,尚久如何才能心甘情愿的留下来,宁做鸡头不做凤尾,在大明当个王,而且是异姓王,下场绝对不会好到哪里去,远不如在琉球当王,能够随心所欲,对下人予取予夺。
万士和颇为平静的说道:“自然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说服尚久了,如果上策行不通,就走中策,如果中策走不通,那就只好走下策了,琉球国王既然要来,他自然是思虑周全了,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万士和在当下朝堂的风评是谄臣,日后史书论断,绝对不会给万士和一个好名声,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万士和早就做出了选择,自然会一条路走到黑。
“琉球国王的安置,就交给万太宰了。”朱翊钧将这件事交给了万士和去处置。
在解决了李佑恭回朝奏禀的问题之后,每日的廷议开始了。
宁远侯李成梁在继续屯耕开荒,他用的战术是大明祖传的尺进寸取,长驱直入近百里,只拓土十里屯耕,主打的是其疾如风,不动如山。
通过反复出击,将百里之地碾的稀巴烂,再通过春猎秋烧,让这百里之地彻底变成一片泥沼,人为的制造出一片缓冲区来,让他的敌人决计不敢再进入缓冲区,而占领的十里,就是彻底的占领,将所有的鞑靼人、建州女真、海西女真编民齐户,打散了编入汉籍。
血肉磨盘李成梁,在这三年的时间里,已经如此尺进寸取将近百里之地。
而提供给李成梁这么干的底气,是大明皇帝的足饷、是大明皇帝的犒赏、是大明朝堂富国强兵的政治倾向、是训练有素的客兵、是可以在营堡战守的卫军、是充足的粮饷,这是李成梁奏疏中陈述的理由,而朱翊钧认为李成梁能这么干的根本原因,是源源不断涌入辽东的大明百姓。
闯关东。
大明的人口迁徙有三个方向,走西口、闯关东和下南洋,这是长期的人口迁徙,不仅仅是鞑清朝有这种大规模的人口迁徙,历朝历代,到了土地无法承载人口的时候,这种基于生存的人口迁徙就会出现。
大明的百姓多为农户,百姓们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过自己的日子,是一种安土重迁的社会现状,去新的世界里努力和开拓,需要极大的勇气和动机。
而生存就是最大的动机,若不是活不下去,谁愿意长途奔波。
山东、北直隶地面的百姓,正在源源不断的涌入辽东地区,尤其是大明军反复征战古勒寨、大宁卫、全宁卫、应昌,创造了安稳的生存环境,再加上大明两大垦荒能臣干吏侯于赵、周良寅的优秀表现,吸引了无数失地佃户和游坠百姓前往辽东求活。
大明的清丈还田,仍然处于清丈的阶段,而还田还在一步步的推动当中,仅仅在南衙进行了试点。
这些涌入辽东的人口,被李成梁完全利用了起来,每一寸血肉磨盘磨出来的土地,都被完全掌控在了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