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疑惑的看着毛利元清,大明图谋琉球的目的,是为了平倭,而倭人毛利元清,不仅不惶恐,甚至还道贺,这是胆子大,还是听不懂人话?
还是在挑衅?!
毛利元清痛心疾首的说道:“陛下,臣为大明贺,是因为倭寇之乱,琉球之疾,也是我倭国之疾,自从室町幕府衰弱,不能安土牧民,倭国兵荒马乱,四处都是妖孽作祟,倭人颠沛而惶惶不可终日,故此流匪四处为祸,惊扰上国。”
“陛下圣恩德泽庇佑海外,臣为大明贺,也为倭国贺!”
朱翊钧愣愣的看着毛利元清,看了他片刻,才明白了他这么说的原因,织田信长给毛利家的威胁太大了,织田信长在天下布武,在南下东进,和毛利家形成了直接的冲突,毛利元清来到大明,是带着强烈的目的来的,毛利家需要大明的支持。
毛利元清是不介意说这种有道理的废话。
朱翊钧思索了片刻说道:“朕听闻,毛利家在六月的时候,刚刚攻灭了上月城,尼子氏彻底被打败,毛利家现在节节胜利,为何要如此惶恐?”
毛利家在嘉靖四十五年,攻破了月山富田城,尼子义久投降,尼子氏四散而逃,山阴山阳十一国尽国毛利家所有。
隆庆四年,山中鹿之介拥戴尼子胜久为主君,尼子氏旧部纷纷响应,再加上织田信长的支持,尼子氏再兴军势如破竹,攻城略地。
万历六年,毛利家再次击破了上月城,出云之鹿:山中鹿之介被俘后自杀,宣告着尼子氏复国失败。
上月城之战,织田信长不只是扶持尼子氏的再兴军,是直接出兵一万帮助尼子氏再兴,率领这一万人的正是羽柴秀吉,也就是织田信长死后的天下人,进攻朝鲜,被大明册封为倭国国王的丰臣秀吉。
毛利家此时打的真的挺好的,这节节胜利,毛利元清跑来当舔狗,是说不过去的。
“那织田信长着实是太歹毒了!”毛利元清满脸悲痛的说道。
经过当事人的讲解,朱翊钧才明白了织田信长打的什么算盘,扶持出云之鹿,尼子再兴军的目的,就是为了空耗毛利家的战争潜力,这种手段极为眼熟,里挑外撅,挑拨离间。
在上月城之战中,羽柴秀吉直接抛下了盟友,山中鹿之介和尼子胜久,带着一万人,脚底抹油,直接开溜,站在毛利家的立场上,上月城之战,的确是成功的阻碍了织田信长的南下,可织田信长力量没有受到任何的损伤,反而是毛利家元气大伤。
这一仗,等于毛利家左手打右手,织田信长,若是再次进攻,毛利家拿什么来守备?
毛利家督毛利辉元,决定派遣毛利元清到大明当舔狗,把大明舔好了,能换点东西出来也是极好的,现在毛利家是生死存亡之际。
“石见银山怎么样?”朱翊钧想了想问道,他对倭国这个银山,早已经垂涎欲滴,心心念念了很久,一开口就是要毛利家的命。
毛利元清咬牙切齿的说道:“可以!”
“嗯?哦。”朱翊钧立刻就明白了毛利辉元的算盘。
这算盘打的很响亮,大明要石见银山,就是和毛利家完全绑在了一辆战车上,就要帮助毛利家守住织田信长的进攻,否则大明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所以毛利家才如此爽快的答应,其实不难理解。
大明真的能够完全拥有石见银山的一切权力吗?显然不是,石见银山在人家地头上,即便是大明拥有所有权,治权在毛利家手里,那天高皇帝远,一切都还是毛利家说了算。
这就是典型的空手套白狼。
“朕也想要,可是朕的臣子,尤其是那些个言官,私下议论总是以饕餮貔貅代称朕,指责朕聚敛兴利,指责朕贪婪成性,这个从长计议吧。”朱翊钧一摆手,主打一个不要脸,翻脸比翻书还快。
石见银山是大明要求的,一转眼,大明皇帝直接翻脸,说不要了。
毛利元清直接呆滞了,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可是碰到了这个不讲规矩的大明皇帝,一切都显得那么的滑稽,堂堂大明皇帝,居然直接翻脸,这比活见鬼还要离谱。
大明朝臣们早就习惯了,陛下就是个政治人物,翻脸这种事,再平常不过,一切以圣旨为准,有圣旨,代表陛下是完全想好了。
“至于给织田信长册封之事,等织田信长打完了再说就是。”朱翊钧挥了挥手,示意倭国使者可以滚蛋了,不是为了个尚久压力,朱翊钧是决计不会见他们的。
嘉靖年间,倭使争供,进而引发了大明全面禁海,也是东南倭患的诱因之一,朱翊钧才不会给倭使任何承诺,这些家伙,只会顺杆爬。
大司马谭纶看倭使被架了出去,出班俯首说道:“陛下,徐文长徐渭,发来了捷报,大友宗麟在耳川击败了岛津义久和龙造寺隆信的联军。”
倭国九州岛,大友宗麟、岛津义久、龙造寺隆信是三大霸主,谁也不服谁,其中以大友宗麟最为强横,而且称霸时间极长,可是大友宗麟和自己的心腹家臣不和。
不和的原因是因为宗教。
大友宗麟信仰泰西景教,而大友宗麟的心腹家臣们都不喜欢景教,徐渭的介入,为了长崎那个港口,跟景教直接刀刀见血,导致景教在九州岛萎靡不振,而大友宗麟和心腹家臣们也借着这个契机和解了。
这次齐心协力,大友宗麟,毫不意外的战胜了岛津义久的挑战,继续维持自己霸主的地位。
徐渭介入长崎之事,就是将这个矛盾彻底激化挑破,而徐渭对教区的清洗,不仅仅是他带去的大明水师,还有这些个家臣们的紧密配合,一起血洗了教区。
大友宗麟和心腹大臣之间的矛盾,由来已久,大友宗麟不肯服软,家臣们不肯低头,这就缺少一个契机去解决,而那次血洗教区之后,大友宗麟立刻清醒了过来,绝口不提那景教之事了。
倭国层层架空是一种文化,天皇被幕府架空,幕府被管领架空,管领被家督架空,家督被令制国守护大名架空,这种层层架空,诞生了倭国十分独特的下克上文化,大友宗麟在经历了教区的事之后,也意识到了如果继续强行推行景教传播,怕是要触发下克上了。
而这次大胜,自然是家督和家臣精诚合作的典范。
徐渭的奏疏很明确的说,大友宗麟的家臣田原亲贤因为不满景教的传播,和岛津义久走的很近,甚至有投靠的嫌疑,如果耳川之战,田原亲贤不出兵,甚至是背刺一刀,大友宗麟九州岛霸主地位不保,大友氏很有可能和尼子氏一样,成为历史长河中的一颗流沙。
徐渭的眼光十分精准,在原来的历史线里的确是这样的,大友宗麟因为痴迷于景教,和家臣们越走越远,最终在耳川战败,岛津义久成为九州岛霸主,大友氏逐渐衰亡。
“倭国之事,臣以为借长崎总督之手比较妥当,倭国孤悬海外,来往不便,臣等在京堂,不闻其详,随意决策,恐给长崎总督府带来麻烦。”谭纶上谏,既然大明在倭国有直属的长崎总督府,那么倭国的事儿,长崎总督府的意见就很重要。
朱翊钧十分赞同的说道:“大司马所言有理。”
朝鲜的使臣是最后觐见的,就是来问好的,朱翊钧恩赏了一番朝鲜使者,结束了今年的外使集中觐见,朱翊钧再一次践行了自己的许诺,见阁臣、宣廷臣、见外官、县丞、耆老、百姓、番使,这是洪武、永乐年间的祖宗成法,一直执行到了宣宗朝,正统年间因为明英宗幼小,废置。
朱翊钧专门留下了张居正到文华殿偏殿,主要是讨论了一下莫卧儿帝国的翻译问题,朱翊钧以为直接写作蒙兀帝国比较好,现在的蒙兀帝国的皇帝阿克巴的人生,十分的传奇。
阿克巴是个瘸子,而且还有点斜视,他的父亲胡马雍死后,蒙兀帝国的首都德里,被大食人喜穆给夺去了。
阿克巴的登基,是在一个花园里进行的,他继承的皇位可谓是除了一个皇帝的名头,一无所有,他的皇位是自己一点点打出来的,击败了大食人喜穆之后,阿克巴又斗败了权臣,开始自己屡战屡胜的一生。
蒙兀帝国的版图,在阿克巴手中达到了建立以来的顶峰,因此被称之为阿克巴大帝。
号称和平守护者的阿克巴,用自己的剑,带来和平。
一个跛行、斜视、矮小被人看不起的人,通过战争获得了皇位,扩张了版图,却在苏拉特败给了葡萄牙第乌总督巴雷托,而阿克巴只能忍气吞声的认了这个结果。
朱翊钧敏锐的察觉到,这是个大客户!
“其实礼部不必纠结,没必要逃避问题,翻译成莫卧儿,就没人知道是蒙兀儿了吗?”朱翊钧还是敲定了这个蒙兀儿帝国的翻译名称,胡元余孽而已,今非昔比了,胡元都亡了多少年了,连北虏的孛儿只斤·俺答,都是大明的顺义王了。
没有利益冲突就没必要翻脸,有利益冲突,再把胡元余孽这个旗号打出来就是。
“陛下圣明。”张居正赞同了陛下的决定,这话只能陛下来说,臣子们不能说。
老朱家的天下,是从胡元手里拿到的,不是从小明王手里拿到的,把胡虏赶出中原的也是朱明,所以这件事,得陛下定调。
“两艘船卖了五十万,一个帝陵了。”朱翊钧感慨万千的说道。
张居正试探性的说道:“陛下,地下的不好动了,地面建筑要不要修缮一番,毕竟当初修好第一年就出了问题,修一修也是有必要的。”
朱翊钧想了想摇头说道:“算了。”
“臣遵旨。”张居正略显无奈,陛下已经成丁了,性格已经完全形成了,再想劝,为时已晚。
“先生,朕这里有一本奏疏,南衙缇帅、稽税院院正骆秉良送来的,先生看看。”朱翊钧将手中的奏疏直接递给了张居正。
张居正看了许久,叹了口气,欲言又止,最后一句话没说。
“先生知道吗?这种现象普遍吗?”朱翊钧询问道。
张居正点头,无可奈何的说道:“这些乡贤缙绅为了兼并,什么做不出来?一旦背弃,就会被打到另侧,群起而攻之,直到没人敢宽待小民为止。”
“很常见,很普遍。”
奏疏里是南衙龙潭杨氏家破人亡的故事。
杨氏家主杨恪礼,是个大善人,是那种真正的大善人,他看高资镇附近五千亩田无人耕种,就从高资陈氏手中将这五千亩田买下,而后带着当地的失地佃户,把这些田垦了出来,杨恪礼善就善在了这里,他答应了佃户们,只收三年的谷租,之后这些田就归佃户所有。
这是写了字据,签字画押的文书,三年后,杨恪礼果然把这五千亩田的田契,过给了失地佃户们。
朱翊钧看到这里都啧啧称奇,这林子大了果然什么鸟都有,还真有这种大善人!
本来朱翊钧以为骆秉良上这本奏疏是收了杨恪礼的贿赂,为杨恪礼说两句好话。
全然不是。
杨恪礼之所以要收三年谷租,完全是因为头三年垦出来的田亩,产量并不高,但是需要水、需要肥,而且还容易田亩归属不清,产生扯皮,因为田都有田垄,头几年田垄并不确切,杨恪礼收这三年谷租,保证了垦田的灌溉,组织了修建沟渠,甚至还负责调节矛盾。
三年后,杨恪礼遵守了自己的许诺。
这本来是一件好事,但是杨氏很快就变的岌岌可危了起来,因为高资陈氏,一纸诉状把杨恪礼给告到了应天府衙门,说杨氏是阴取田产,希望应天府衙门的青天大老爷为民做主。
本来陈氏无论如何都打不赢这个关系,当初买卖的合同手续都在,怎么是阴取呢?
但陈氏输贿南京礼部右侍郎董传策,赢了官司,而杨恪礼到死都不明白,这官司他是怎么输掉的。
杨恪礼死了。
死在了南京刑部大牢里,瘐死,死的不明不白,说是绝食而亡。
而那五千亩田归了高资陈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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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7章 提笔区区十八画,道尽人间万般苦
2023-11-28
朱翊钧在赵老七的案子里,和赵老七说,赵老七眼里已经十分公允的青天大老爷,密云知县,其实和孙志诚这些乡贤缙绅是一伙的,赵老七不明白,朱翊钧没有太过于详细的和赵老七讨论这个问题。
其实,朱翊钧很早很早就注意到这个问题,那便是肉食者们之间存在的普遍默契问题。
密云知县事在京畿,大明皇帝和明公们对于京畿周围的掌控力度要远远高于地方,那些个闲的没事干还要叫唤两声的御史、给事中们,若是从卷宗中查出了密云知县的判罚失当,这知县不死也要脱层皮,所以知县只能选择公允的判罚,煞有介事却毫无成效可言的执行。
密云知县被朱翊钧流放去了吕宋,和孙志诚一道走的。
而南京情况则完全不同,天高皇帝远,在大明海防巡检传递消息的信息渠道建立之前,大明皇帝的圣旨到南衙都要十五天的时间,再加上南衙的兼并问题远远大于北衙,多重世势之下,出现杨恪礼这种真正的善人,被人给安排的明明白白。
朱翊钧稍微回忆了一下,对着张居正说道:“朕记得,之前宝岐司司正徐贞明的恩师,马一龙在苏州府溧阳带着乡民垦田,溧阳的乡贤缙绅们,惹不起马一龙,毕竟马一龙是进士,在朝中还有同僚恩师,但是马一龙亡故后,他垦荒的田亩,全都被兼并了。”
“张大伴,朕记得,马先生,一共垦田垦了十二万七千三百四十亩?庶民不能守,皆被侵占,数月杂草荒芜。”
张宏从袖子里拿出一本厚重的备忘录,翻开看了许久,才俯首说道:“回陛下,的确是127340亩地,后来高启愚到了苏州府溧阳做知县,才把这些田给收回来。”
陛下在关于钱粮田亩这些财物之事上,十分的敏锐,连零头都记得一清二楚,分毫不差,张宏还是翻看了备忘录才确定了这个数字。
朱翊钧叫马一龙为马先生,是他在事农桑这块,的的确确是马一龙的再传弟子,徐贞明可是朱翊钧的农学师父,广寒殿和宝岐司,都在西苑,而且紧邻。
“很是相似。”朱翊钧十分确信这两件案子是类似的,都是肉食者普遍默契,而作为调节矛盾的载体,大明朝廷地方官府,在田亩兼并的问题上,并没有起到调节矛盾,抑制兼并的作用,而是出现了负面作用,放宽纵容。
张居正思考了一下,点头说道:“大明土地兼并,是一个错综复杂的问题,可的确如陛下所言,的确存在纵容的问题,所以,臣在新政之初,第一件事,就是吏治,而不是别的,外官,大明的地方官员,是朝廷的手脚,如果不打通四肢的经脉,无论是什么样的政令,都是水中花镜中月,无稽之谈。”
张居正没有否认存在的问题,他清楚的知道这些问题所在,而且正面面对这些问题,这也是朱翊钧喜欢和张居正论政的缘故,因为张居正在皇帝面前,从不说谎,他拿了王世贞的《竹禽图》,就直接在皇帝大婚的时候,作为贺礼送给了皇帝,从不掩饰自己的贪腐。
朱翊钧两手一摊的问道:“这高资只有五千亩田,可是咱们大明有多少这种明明适合耕种,却只能荒芜的田亩,这些个田亩,为何咱们大明的官吏们,宁愿逼死杨恪礼,也不肯让这些土地长满庄稼呢?”
张居正思索了片刻说道:“有些事,看似四两重的事儿,上称就是千斤打不住,而有些事,看似千斤重,结果一上称就是二两重。”
“大明国朝财用大亏,是只有臣一个人注意到了吗?嘉靖二十九年虏入,东南倭患,大明两线作战,财用就已经大亏了,朝廷度支只能做到三个月,之后就只能欠了,翰林院的翰林们、都察院的御史们,六科廊的给事中们,反复上奏说这财用大亏是不行仁政导致,把解决国朝财用大亏,说的比女娲补天还难。”
“以臣来看,也不是很难嘛。”
万历三年起,大明皇帝的零花钱金花银额度从一百万涨到了一百二十万,而大明国库基本解决积欠,到了万历五年,户部已经有了六年所积,甚至往老库里腾了一百万银,作为备用应急。
财用大亏,其实从孝宗朝开始就开始了,一直持续到了万历年间,这在所有人看来,是万斤重的大事,结果到了张居正手里,就能够解决了,张居正和晋党狗斗的同时,捎带手就把问题给解决了。
万历十五年起,这个问题又严重了起来,到了万历末年,一百二十万银金花银名存实亡,到了天启、崇祯年间,皇宫累年亏空,根本没有银子度支了。
一样的道理,这大明治下,土地荒芜无法耕种,复耕复产这件事,让各地地方官们说,都是难如登天,结果杨恪礼只要稍微出手,这千斤重的事儿,结果只有二两重。
这一直以来鼓噪风力的地方官员的脸面,往哪里放?让一直将土地荒芜归咎于大明百姓尚奢务虚的势要豪右们的脸面,往哪里放?
你穷?你快饿死了?你不努力,活该伱穷。
张居正吐了口浊气,继续剖析问题说道:“陛下,南京礼部右侍郎董传策,收受了陈氏的贿赂,这个事儿,其实还有利来利往在里面,地方的官吏们不肯解决,不是不能,而是解决了没钱拿,只要不解决,就有源源不断的银子落到口袋里,而这地方的乡贤缙绅们,也乐意看到这土地荒芜。”
朱翊钧满是疑惑的说道:“这是为何?自己手里的土地荒着,那不是少赚了许许多多的钱吗?”
“陛下…”张居正十分复杂的看了一眼大明皇帝,眼神十分的复杂,最多的是欣慰,其次是无奈,再有一丝丝的担忧,陛下思考问题的方式,从来不跟势要豪右们站在一个立场上,反而是站在穷民苦力小民们的立场上去思考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