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412节

  “贱儒的骨头都是软的,根深蒂固的软弱,习以为常的妥协,这样的贱儒,为何要畏惧?”

  万士和的语调越来越高,也越来越强,他一开口就没停下,直到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完,才端起了桌上的茶杯,喝了口水,仍然一脸气冲冲的模样。

  “万太宰别说了,别说了,这越听越像是在照镜子。”马自强给万士和续了一杯茶,六部尚书,只有他马自强有点心虚,这一句又一句,就像是在对着他骂一样。

  有人看笑话,有人照镜子。

  马自强成为礼部尚书,有一个功劳,是为陛下刻录了《四书直解》和《帝鉴图说》,虽然作者是他和张居正两个人合作,可马自强知道,他就是拿来刻录了一份而已。

  而现在礼部的事儿,有很多需要仰赖万士和,这不就是吃别人嚼过的馒头吗?

  “大宗伯实在是妄自菲薄了。”万士和没有骂马自强,马自强也不是贱儒,他只是没有他万士和不要脸罢了。

  万士和就是在说这些个贱儒们,不足为虑,掀不起什么浪花来,万士和作为礼法本礼,要是没人拉偏架,他绝对不会在风力舆论上输给贱儒的。

  “那交给万太宰了。”王崇古听到万士和这么说,就把这件事交给了万士和去整理。

  大明的贱儒们,现在对万士和真的恨得后槽牙都要咬碎了,却是无可奈何。

  朱翊钧对这件事非常在意,他请谭纶前往宣府,迎接回家的墩台远侯。

  “佥都御史陈炌弹劾巡按御史赵友元,差满出境之后,忽尔称病乞休,诈托规避甚失台规,亟宜罢黜以为欺肆之戒。”张居正拿出了一本奏疏,递给了所有的廷臣。

  差满出境,是地方的巡抚、巡按御史,任期为九年,任期满了之后,就回京述职,这叫出境,但是这个赵友元走到了半路,忽然说自己病了,要致仕,就是住店也没有这么住的,打个招呼就走?回京述职,是不是要入京来?手中的工作是不是要交接清楚?

  赵友元只是称病罢了,他其实另有目的,这便是陈炌所言的诈托规避甚失台规。

  赵友元这种任满称病的现象,其实在大明的官场上,非常常见。

  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

  大明官员在任期满了之后,回京叙职的过程中,会回到自己的家乡,而且排场极大,前呼后拥,极其威风。行经之处,地方官员都要远接远送,不少人借机攀附。

  赵友元就是这样的一个情况,他还没有回京述职,就衣锦还乡去了,佥都御史就把他给弹劾了。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事怎么闹到了文华殿上呢?”朱翊钧有些疑惑的看着海瑞说道,既然是甚失台规,那就走流程罢免就是。

  海瑞开口解释道:“赵友元和去了吕宋的赵南星,是同乡,曾经谋划倒张,赵友元这次称病,说是病了也不假,他就是心病,他畏惧自己学了赵南星和邹元标,被流放到边方之地,所以干脆就不回京了。”

  赵南星和邹元标,在张居正回朝之后,坚持要倒张,若非邹元标的恩师胡直求情,邹元标差点就被皇帝给当叛逆给处理了。

  赵友元和赵南星是好友,赵南星也因为倒张之事,被皇帝给扔到了吕宋任事,赵友元一想到自己回到京师要面对大明皇帝和张居正两个人,就有些畏惧不前,直接回家去了。

  “陛下,赵友元是湖广巡按御史。”万士和提醒了一下陛下,这个赵友元是在湖广做官,他为何怕入京,几乎已经昭然若揭了。

  赵友元得罪张居正的可不仅仅是倒张这么一件事,还有更多。

  朱翊钧听明白了,总结而言,这个赵友元他不敢回京。

  “御史差满任至,依限赴京,考察回道宪禁甚严,近来托病回籍殊为蔑法,赵友元革职为民,今后有仍前故犯者,照例处置。”

  “不想做官就不必做了,削籍为民吧。”朱翊钧想了想做出了处置。

  赵友元真的回京,反而闹出乱子来,张居正哪怕是不针对他,有的是人找他的麻烦,趋炎附势者众,张居正这个地位,不需要出手,赵友元就会陷入巨大的麻烦之中。

  而这些趋炎附势之徒为难赵友元的恶名,都要归咎到张居正的头上。

  张居正更不能保护赵友元,否则眦睚必报张居正的人设,岂不是要崩了?

  这不是朱翊钧想要看到的局面。张居正会左右为难,既然赵友元没有勇气面对张居正,那就把他削籍为民就是,赵友元老老实实的,那朝廷当他不存在。

  倒张三人组,赵南星、邹元标和赵友元,赵友元的处罚最为狠厉,他是削籍为民,不再是官身,自然不得签书公事,也不能以官身使用驿站,更不是缙绅,没有司法和税赋的特权。

  赵南星去吕宋和邹元标去应昌,都是做官去了。

  这三个人,完全符合万士和骂的贱儒模样,万士和刻画的形象,入木三分。

  “邹元标到应昌了吗?”朱翊钧询问着邹元标的去向。

  “还没有。”万士和立刻回答了陛下,对于邹元标,万士和也非常的关注,这家伙和赵友元一样,都是托病,邹元标是不赴任,而赵友元是不回京。

  “恩?”朱翊钧眉头一皱,杀心再起。

  万士和赶忙说道:“邹元标在全宁卫,和全宁卫参赞军务周良寅学习如何屯耕,邹元标两手不沾阳春水,自然是不知道如何垦荒,自然是要学一下。”

  “周良寅特备写过奏疏入吏部报备过了,邹元标已经学会了几分垦田的本事。”

  “如此。”朱翊钧听闻之后,面色轻松了几分,学习垦田,那没事了。

  这也算是服软,肯实践就行,周良寅也是个贱儒来着,到了大宁卫也是跟着侯于赵学的屯田之法,现在也能称得上一句忠君体国了,仅次于侯于赵为全国垦荒第二人。

  朱翊钧种地,屯耕一点都不简单。

  “西土城…”张居正拿着一本奏疏,一脸嫌弃,开了个头,实在是没办法说下去,直接将奏疏传阅了下去。

  朱翊钧翻着案卷宗,连连摇头说道:“咱们大明这江山社稷,一旦马放南山、文恬武嬉之后,无论什么方面,倒退和堕落程度,令人瞠目结舌。”

  朱翊钧看过这本奏疏,和张居正的表情一模一样,文雅些是这西土城的阔少爷们,笑入胡姬酒肆中,说难听点就是同道中人,而后把人给弄死了,这案子后来闹得凶了,有人报了官,顺天府衙门,立刻就为难了起来。

  大明的胡姬成分比较复杂,有草原上的海拉尔,有朝鲜的高丽姬,有倭国的游女,有吕宋的采珠女,也有海女,这些胡姬,除了在画舫上卖笑,也被人牙子卖到了各大酒肆,这陪吃陪喝陪玩,主打就是一个异国风情。

  西土城的阔少们,吃完饭没事干,到了街上看到了胡姬貌美,玩的太过了,把人给玩死了,老鸨们索要二十两银子赔钱,阔少们不缺这个钱,就是丢不起这个人,堂堂阔少,在你的窑子里玩,是给你脸,不要给脸不要脸。

  这三个阔少愣是不肯给,还有一个原因,按照他们在南衙的玩法,这姑娘死了,那是惊扰了贵客,是要窑子赔笑的,到了京师,失手弄死了一个胡姬,还泄泄沓沓,喋喋不休。

  事情到这里,还没算完,京师本地的阔少们,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连二十年银子都不肯赔,还出来玩什么玩!

  这吵吵起来容易动手,一动手,就是大打出手,阔少们本身实力不强,但是他们都带着家丁出门,打到最后,把老鸨的窑子给彻底砸了。

  老鸨索性就报了官。

  “西土城那些个遮奢户们,都是怎么教孩子道理的?三个十五岁的少年郎,心狠手辣!”马自强看完了奏疏,真的是没眼看,实在是给遮奢户三个人丢人。

  马自强出身陕西大户,虽然不如王崇古,但绝对配得上遮奢户这个词,虽然年少的记忆已经模糊,但是他爹那比大腿粗的棍子,马自强还是记忆犹新,在棒打出孝子,娇养忤逆儿的普世价值观里,马自强小时候可没少挨打,考中了秀才之后,那根棍子才消失不见。

  这三个西土城少年郎,少年时挨两大棒,也不至于在窑子里把人给弄死。

  家门不幸,大抵如是。

  “就这么纵容下去,迟早害人害己。”万士和也极为嫌弃的说道。

  这案子,顺天府真的办不了,一方面是京城的阔少,一方面是迁徙来的阔少,真的是让顺天府丞王一鹗,十分的为难,主要是影响实在是恶劣。

  “这个案子有点复杂,从头梳理为宜,首先,这个被打死的胡姬,算不算贱籍?”王崇古作为刑部尚书,开始分析案情,随着开海,大明的司法也遇到了一些挑战。

  被打死的胡姬算不算贱籍,其实是定性是否是大明人。

  如果算是贱籍,那也是大明的贱籍,西土城阔少打死了贱籍,即便是从轻处罚,那最少也是个流放,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如果胡姬不是贱籍,是胡人,西土城阔少打死了胡姬,就应该赔钱,二十两银子不算多,三个阔少是绝对能拿得出来的,等同于件胡姬看做是财物的一部分。

  “算不算呢?”朱翊钧看向了所有的廷臣。

  廷臣们对于胡姬算不算贱籍的问题,没有过多的讨论,但最起码的赔钱,是必然的,赔钱之外,是否以杀人罪论成为了争论的焦点。

  “唐律怎么说?”朱翊钧询问着万士和,唐律对此的规定。

  万士和思索了片刻,俯首说道:“诸化外人,同类自相犯者,各依本俗法,异类相犯者,以唐律论。”

  万士和帮着张居正修《大明会典》,明承唐制,所以很多律法条文,万士和追根溯源也查过《唐六典》和《唐律疏议》。

  化外人,就是胡人,唐朝的律法规定,如果是同族相害,就他们的俗法来判断,如果是异族相犯,就以唐律论。

  显然,西土城三个阔少杀了胡姬,应该按异类相犯论,即,按照大明律论罪,西土城三位阔少应当流放。

  朱翊钧发现一件有意思的事儿,中原历代王朝,即便是有华夷之辨的存在,但是在律法上,还是承认化外人也是人这一个事实,至少法律上是这样的。

  新的孔圣人奉祀官曾经在西安门外,怒斥贱儒,人就是人。

  大明律也有类似的规定,只不过更加明确一些,在律法上,化外人和大明的贱籍是同等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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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1章 朱门酒肉臭 路有冻死骨

  2023-12-02

  在大明的律法中,化外人,也就是夷狄,在律法上,也是人的范畴,只不过是和大明的贱籍是相同的社会地位。

  当万士和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朱翊钧忽然想到了一个小的细节,确定了这一律法的实践。

  每当国朝有大典礼的时候,都会大宴赐席,比如大军凯旋、皇帝婚丧、皇帝诞辰等等,都有大宴赐席,大明官厂上,五品官和四品官是个分水岭,有些人在五品的位置上,待上一辈子都有可能跨越不了这条鸿沟。

  在大宴赐席上,大明京堂百官齐聚一堂,这个时候,四品及以上,都可以坐着吃饭,而四品以下,则只有站着吃饭的份儿。

  而外番的使者,则只有站着吃饭的份儿。

  值得注意的便是,外番使者会被邀请参加大宴赐席,并且可以吃饭。

  所以,化外人,在律法上,的确是人,并且律法、礼法,都是付诸于实践之中。

  在西土城阔少们玩死了胡姬这个案子之中,处置就变得简单了起来,阔少们要缴纳足够的罚款,同时还要到边方去吃沙子,应昌、辽东、长崎、琉球、吕宋,总归是要选一个才是。

  剩下的案子就比较简单了,京城阔少和西土城阔少们之间的战斗,就是普通的斗殴,按治安事件处理就是,之所以可以简单处理,是因为没有死人,案子让顺天府衙门判罚就是了,若是死了人,那就不是简单的斗殴了,人死为大。

  很快刑部尚书王崇古就给出了参考意见,顺天府丞王一鹗有了指导意见,就很容易做事了。

  张居正写好了浮票,得到了陛下的朱批之后,又摸出一本奏疏,看了片刻,略显为难的说道:“五城兵马司驸马都尉李和,抓捕了一对新婚夫妇,理由是这对新婚夫妇僭越,用凤冠霞帔。”

  大理寺卿陆光祖面色疑惑的问道:“这事儿,民不举官不究,这是有人检举了?”

  王崇古无奈的说道:“恩,女方有婚约在身,是指腹为婚,约定之家、家道中落,女方选择了改嫁,被退了婚的男子心有怨恨,故此报案,五城兵马司闻讯,只能出马了。”

  家道中落,对方不肯嫁就不嫁了便是,这跑到五城兵马司报官,就是上了秤,五城兵马司只能去拿人了。

  “不对吧。”万士和眉头紧蹙的说道:“稍待片刻,容我缓思。”

  万士和是回忆了很久,摇头说道:“这并不是僭越,其实从开辟之初,就有人僭越用凤冠霞帔,奏闻太祖高皇帝,高皇帝并未责罚,虽无明文,但太祖宝训有云:凡新妇必用冠帔,以示其为妻而非妾也。”

  “夫家新郎成婚之时,可以带乌纱冠,非官身不可带乌纱,唯新婚不禁,也是一样的道理,嫁娶人生大事而已。”

  “陛下,臣以为,此新夫新妇并无僭越的地方。”

  万士和认为,这对新人用了凤冠霞帔也不算违制,因为朱元璋说了,新妇要用冠帔来表明正妻的身份,至于这个冠帔是什么样式的,并无明文规定。

  朱翊钧听万士和如此说,便点头说道:“多大点事,刑部知道,赶紧放人,五城兵马司要是闲的没事干,就抓点细作去!”

  “内帑太监崔敏,下了朝去内帑支取十两银子,算作是朕的贺礼,人家大喜之日,五城兵马司也是添乱。”

  朱翊钧做出了决定,大明僭越成风,差这么一点吗?

  那王崇古在隆庆年间,甚至用金字给女儿写诰命,也没见哪个人敢斤斤计较,拖到万历元年,被张居正给办了,僭越这个政治工具,主要防范是朝中文武,能够直接威胁到皇帝本身,威胁到皇权的人,才是僭越大罪适用对象。

  用繁琐的礼仪和严格的衣食住行规矩,进而确定君臣有别。

  王崇古僭越,差点被张居正给打死,新妇僭越,被皇帝轻轻放过。

  “臣遵旨。”王崇古俯首领命。

  虽然坊间总是传言,朱元璋的马皇后曾经下旨,无论贫穷富贱,新妇可着凤冠霞帔,但万士和把自己看过的书都翻了一遍,没有找到这处明文,但是皇明祖训里,的确有类似,新妇用冠帔,正妻非妾室。

  王崇古领命,是因为僭越之罪,是非刑之正,不在大明律,而在大诰之中,非刑之正,就是皇帝亲自定性、判罚的案子。

  张居正松了口气,他没说太多,其实坊间对这件事议论纷纷,陛下的决定,让这件事快速的平息了下去。

  “陛下,下雪了。”张宏趁着廷议的间隙,低声提醒着陛下。

  朱翊钧看向了窗外,笑容满面的说道:“瑞雪兆丰年。”

  嘉靖四十三年,那年冬天没有下雪,道爷甚至停了修仙大事,从西苑里走了出去,到社稷坛求雪,可一直到大年初一,天空仍然没有任何一丝的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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