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421节

  朱翊钧被李时珍的眼光打量的有些发毛,这个李时珍好像在酝酿着不得了的计划,朱翊钧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再联想到李时珍的话,不难想象,李时珍这个了不得的计划,是要把皇帝当研究材料给剐了!

  简直是道反天罡!

  “这不奇怪,朕生活环境好,起居有人照料,这文华殿也好、西苑也罢,连一个蚊虫都看不到,大概就是这样。”朱翊钧以自己浅薄的学识,试图解释这一现象。

  “朕最近捣鼓出来一些好东西,两位大医官,走的时候,一并带走。”朱翊钧示意张宏拿来了两个檀木盒子,里面是他做的玩具,箱子里是一台显微镜,为了方便晚上使用,朱翊钧还专门折腾了一个聚光镜,可以把蜡烛的光聚集在标本之上,方便夜晚观察。

  朱翊钧只是简单的介绍了一下这东西的使用方法,两位大医官兴趣满满的抱着显微镜离开了,至于李太后的交待,那自然是如常禀报,陛下龙马精神,身体健康,不要孩子,只是陛下的选择。

  “呼!”朱翊钧看着两位大医官津津有味的讨论着,连连摇头,这两位当世有名的大医学家,带着大明的医学艰难前行。

  对解刳院的攻讦从来都不是少数,解刳院被认为是张居正僭越皇权的铁证,如此残暴的政策,已经执行了六年时间,可张居正仍然没有打算取缔的原因。

  直到现在,大明朝臣,甚至是廷臣们,都认为那是张居正在徙木立信,几乎所有人看来,解刳院这个地方的存在,就是张居正画出来的那条线,大明的朝堂狗斗,不能跨过那条线。

  王景龙、陈洪等人,是解刳院第一批被千刀万剐之徒,张居正画的那条线就是,狗斗不能威胁到皇帝的人身安全,很少有人能猜到,这解刳院是大明皇帝授意所为。

  张居正在一本弹劾解刳院的奏疏上,写下了浮票,现在陛下已经壮年,解刳院也已经完成了它以收威吓之效的成就,应该取缔了。

  朱翊钧则坚持认为,解刳院仍要进行下去,解刳院最开始的目的,的确是以收威吓之效,但现在解刳院的长期目标是:四海八方,均沾岐圣昭德;际天极地,共沐大医膏泽;纳斯民于寿康,召和气于穹壤。

  这是当初朱翊钧给解刳院大医官的圣旨,也是解刳院仍然存在的根本,大明的解刳院已经有了足够的成果,大明的医学正在飞快的进步,

  在这件事上,张居正再次选择了妥协,赞同了陛下的决策。

  大年三十,朱翊钧仍然在西苑接见贺岁的朝官,大明的拜年是在大年三十的傍晚,一直守岁到子时,大年初一起床后,前往太庙祭祖。

  朱翊钧先是接见了皇叔朱载堉,这是宗室之首,而后接见了戚继光,这是位列勋贵之上,虽然戚继光只是迁安侯,但他领京营精锐,就是位列诸勋贵之上,而后接见了张居正,张居正是百官之首,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他的宜城伯只是流爵,不是世爵。

  而后便是冗长的觐见,朱翊钧准备大手一挥,让五品及以下百官全部入殿觐见贺岁,礼部尚书马自强和吏部尚书万士和一听就急了,跑到皇帝面前一顿聒噪,什么祖宗之法不可违,什么官序贵贱各得其宜,尊卑长幼之序,朱翊钧听得厌烦,只好任由礼部去做了。

  马自强和万士和也不是故意制造繁琐的礼节让陛下不耐烦,过年朝见皇帝,可能是京堂百官这一生,仅有几次面见陛下的机会,如果皇帝懒散一些,像嘉靖皇帝、隆庆皇帝,殿试不去,大朝会没有,天下百官,甚至连见皇帝一面的机会都没有。

  冗长的礼节终于结束,朱翊钧开始守夜,说是除夕夜的守岁,其实是研读农书,吕宋试种植橡胶已经小规模成功,现在吕宋的种植园的种类从单纯的稻米,到现在的甘蔗、棕榈、橡胶,这些种植园的出现,让大明对万里海塘有了更加紧密的关联。

  大明需要粮食,而这些地方可以提供足够的农产品,而大明只需要利用商品优势,就可以将这些资财源源不断的吸入大明。

  朱翊钧对橡胶树的种植很有兴趣,他在北衙种了一棵,为了这一棵,朱翊钧还专门修了一个暖阁,好吃好喝的伺候,可还是死了。

  “万里海塘,好地方啊。”朱翊钧合上了农书,再次肯定了自己开海政策的绝对正确性,受小冰川时代的影响,大明向北和向西扩张之路,困难重重,而且新辟之土,军事战略意义远远大于民生经纪意义。

  而开海的新辟之地,土地是肥沃的,降雨是充沛的,当地的土人抵抗是无力的,朱翊钧任命吕宋邓子龙为番都指挥使,用武力催缴货款,成果极为显著,夺回来,大明就能够守得住,而且经营良好。

  这不是邓子龙王婆卖瓜,自卖自夸,邓子龙说的是实情,相比较泰西野蛮的掠夺,大明在种地这件事上的执着,远远超过了泰西人。

  朱翊钧对东南开海事很是在意,事事亲自问询。

  万历七年正月初一,大明皇帝再次来到了太庙,小黄门抬着几样东西,送进了太庙之中。

  “今年咱也没干什么,就是把南衙的遮奢户们迁徙充实京畿了,他们在地方人五人六,一副天老大,地老二的模样,迁徙入京之后,个个都乖的像鹌鹑,夹着尾巴做人。”朱翊钧拿出了第一份祭祀的贺表,这是每年一次的工作总结。

  朱翊钧拿出了第二份贺表,扔进了火盆里,喃喃自语的说道:“还有便是考矛盾说和算学,执行起来,确实困难,但还是咬着牙做了下来。不愿意当监当官,就过不了实践这一环节,虽然这考过了矛盾说和算学的人也有可能是坏人,但总归是循吏,能做事就行。”

  “为了保住自己的官帽子,为了让自己胸前的补子变一变,循吏会想尽办法进步的。”

  朱翊钧拿出了第三份贺表,扔进了火盆中,颇为感慨的说道:“今岁清丈、还田的大事,已经进入了深水区,接下来的部分都是硬骨头,幸好,先生还在朝堂之中,帮着朕做事,朕倒是要看看,谁敢出来胡闹,这清丈还田,国朝振奋大业,容不得他们计较一家私利。”

  朱翊钧拿出了第四份贺表,笑着说道:“戚帅还是厉害,土蛮和俺答汗合兵一处,被戚帅和马副将军给打的抱头鼠窜,朕虽然不知兵,但朕能看得懂战报,大明的战线终于将北虏和东夷完全隔绝掉了。”

  “辽东东夷和北虏合流,是北宋灭亡之根本。”

  北宋靖康耻,也是一次典型的东夷北虏合流,只不过当时是金人和契丹人合流,这一次的完全阻断,算是彻底粉碎了这种可能。

  这对大明而言,是再好不过的事儿了。

  朱翊钧拿出了第五份贺表,扔进了火盆里,只是叹了口气,没有多言。

  第五份贺表里,写的是朱翊钧大婚已成,但皇后和嫔妃的肚子迟迟没有动静,就这么点事,还专门要告知列祖列宗!

  对于这件事为何如此选择,朱翊钧已经让大医官们转告了李太后,但是李太后仍然想要抱孙子,而且态度十分坚决。

  朱翊钧讲完了述职报告,离开了太庙。

  朱翊镠眼巴巴的看着皇兄,开口说道:“哥,今天还要去北大营吗?今天可是大年初一,要不歇一天?”

  “你不想去?”朱翊钧眉头一皱,语气变得冰冷了几分。

  朱翊镠连忙不停地摆手说道:“去去去!这不是觉得哥日理万机,已经极度劳累了,所以我才这么说,同去同去。”

  朱翊钧思索了片刻,笑着说道:“算了,你别去了,咱自己去吧。”

  “真的不用去了吗?”朱翊镠的面色从惊喜再到惊诧,再到疑虑重重,最后满是怀疑的询问着皇兄的意思,到底是什么意思。

  “朕金口玉言,过年休沐,不必随行了。”朱翊钧说着上了车驾。

  “谢皇兄!”朱翊镠一蹦三尺高,搪塞了一句谢恩,欢天喜地的离开了。

  朱翊钧看着朱翊镠一步三跳的模样,只能略微摇了摇头,和张居正谈完朱翊镠的教育问题之后,朱翊钧也看开了一些,正如张居正所言,朱翊钧这棵参天大树在为朱翊镠遮风挡雨,朱翊镠是感受不到那种冷酷,也感受不到急迫感。

  玉不琢,不成器。

  在朱翊钧的车驾缓缓驶向北大营的时候,一场大火在永定毛呢厂猛烈的燃烧了起来。

  朱翊钧从北大营回到了京堂的时候,王崇古已经恭候在了西苑门前,等待陛下宣见。

  “灰头土脸的也不是洗一把脸,情况怎么样?死人了吗?死了几个?损失如何?”朱翊钧看着王崇古略显狼狈的模样,示意张宏给王崇古一把擦脸的毛巾。

  王崇古当然不会洗脸,灰头土脸、蓬头垢面,陛下才能直观的看到他的辛苦。

  “情况还好,烧了两间库房,没死人,损失了六百匹粗纺毛呢。”王崇古语速很快的把关键信息报给了陛下。

  朱翊钧看着王崇古语气十分平静的说道:“没死人吗?”

  “没有。”王崇古斩钉截铁,大火烧起来的时候,王崇古就在官厂,正好遇到了,火势很快就被扑灭了。

  死亡是无法隐瞒了,因为非正常死亡,他的社会关系不会因为死亡而彻底断裂,只要缇骑们稍微用心打探一番,就能知道,有和没有与瞒报少报,回答完全不同。

  如果真的死了人,王崇古一定会说,还在清理火场。

  欺君的代价,王崇古不能承受。

  “刻意纵火?”朱翊钧犹豫了下问道。

  王崇古颇为肯定的说道:“刻意为之,陛下,臣领鼎建大工,整个皇宫都是臣亲眼看着修的,就是可以纵火,也就只能烧一点,甚至第二间房都烧不过去!”

  “这两间库房着火,臣以为必然有人刻意纵火。”

  防火大师王崇古,作为大明最顶尖的防火设计师,王崇古在防火这件事上,已经站在了人类的巅峰之上,没办法,谁让皇宫的中轴线,是他外甥张四维一把火给烧掉的呢?

  为了自己的九族,这个防火大师,王崇古必须要当,而且还必须要做好,做到有人在宫门放火,烧不到陛下的寝宫为合格。

  “姚光启?”朱翊钧眉头一皱念出了一个人名。

  “姚光启…是谁?”王崇古一脸的迷茫,他真的不知道这个姚光启究竟何许人也。

  朱翊钧简单介绍了一下王谦和姚光启的恩怨情仇,王谦的狡诈,姚光启的恼羞成怒,都让人不得不把这两件事联想在一起。

  “这个逆子,四处在面外招摇,明天就把他的银子给停了!”王崇古听完就是气不打一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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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8章 小善大恶,少杀一人,而多害千万人也

  2023-12-09

  王崇古督办的是官厂,关乎着数以万计的百姓的生机,王崇古一再叮嘱,不让王谦在外面树敌,不要树敌,走到了他们这个地步,毁灭他们只有违逆圣意,毁灭他们家族的只有自己。

  王崇古是以张四维为例子,大明皇帝就是存心找张四维的麻烦,张四维躲得远远的,躲回老家去,皇帝还能追杀到山西不成?陛下日理万机那么忙,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都要关心,哪有功夫搭理张四维?

  可是张四维非要跳出来。

  王崇古不想让儿子四处树敌,在外低调谨慎,不要给家里招惹麻烦,不要触怒陛下。

  “王次辅,朕倒是以为,王谦做的很好嘛,既没有花钱,也没有让迁徙入京的富户们得逞,狠狠的踩了他们一脚,做的极好了,王次辅啊,人在官场这个名利场上,哪有那么多事儿由得自己?”朱翊钧则是为王谦说了两句好话。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大明官场就是天底下最大的零和博弈名利场,在这里面打滚,还想要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是极为困难,甚至说难以做到的。

  朱翊钧到今天,就只见过海瑞这一个例子,而海瑞能做到,很大一部分是因为他穷习惯了,物欲在长时间的实践中,已经早已变成了忧国忧民。

  海瑞是大明的一把神剑,但这把神剑,太过于锋利,太过于刚强,张居正对海瑞回朝的态度只有六个字:曲则全、枉则直。

  王谦的身份就注定了这些事,他都得沾染,都会参与其中,这是他的命,他躲不开。

  “还是太气盛了,这不是胡闹吗?”王崇古还是不赞同王谦过多的参与到这种事里面。

  “年轻人嘛,不气盛还是年轻人嘛?”

  “王次辅认为是不是这个姚光启干的?”朱翊钧有些好奇的问道。

  他希望听一听王崇古的推断,这个姚光启嫌疑最大。

  “臣倒以为不是居多。”王崇古面色古怪的说道:“臣感觉不是,陛下,臣不敢说这官厂固若金汤,水泼不进,但是咱们官厂安置了那么多离退锐卒,臣不相信,姚光启能有这个本事。”

  大明官厂有自己的法例,里面有很多奇奇怪怪的规矩,这些个奇怪规矩都得到了普遍遵守,而执行这些法例的都是年老退役的锐卒,说是年老,其实也就比陛下大了个十多岁,二十六七岁的模样,绝对不是看门老头。

  这些个锐卒知道官厂兹事体大,对官厂,尤其是仓库看管严密,姚光启就是有孙猴子的本事,还能一个筋斗飞进来不成?

  “王次辅的意思是?”朱翊钧琢磨了一下问道:“有内鬼?”

  王崇古颇为确切的说道:“绝对有内鬼!陛下,年前的时候,刘七娘面圣,告诉陛下这个侵占的事儿,陛下下旨让臣自查,臣这边刚刚放出去点风,那边官厂就着火了,臣以为姚光启做不到,只有内鬼才能做得到。”

  “那行,就都查查。”朱翊钧稍微斟酌了一番问道:“王次辅,这次内部侵占清查之事,有困难吗?如果有困难,朕可以调拨两个提刑千户,一百名缇骑,帮王次辅办案。”

  “并无为难之处。”王崇古认真的思量下摇头说道:“陛下,其实人比想象的要脆弱的多的多,甚至不需要什么手段,往那张凳子上一坐,三五句话就前言不搭后语,十几句话,就开始驴唇不对马嘴,五十句话就是阵脚大乱,顾此失彼,反复提问三遍,绝大多数人都交待了。”

  王崇古作为刑部尚书,对这件事还真有发言权,人比自己想象的要脆弱,在犯罪的时候,有多么的胆大妄为,坐在忏悔凳上的时候,就有多么的胆小如鼠,甚至不用多询问,被摁在法司的凳子上,自己就把问题交待的一清二楚了。

  “啊,真的是这样吗?”朱翊钧环视了一圈,殿内的纠仪官、殿外的红盔将军、午门的大汉将军、午门外北镇抚司的缇骑,散在草原上的三千墩台远侯,哪个不是意志坚如铁?朱翊钧从没有在他们身上看到过胆小如鼠这四个字。

  朱翊钧十分确定,他们就是死,也都要站着死。

  王崇古显然注意到了陛下的目光,他认真的思忖了下说道:“高道德不完全是劣势。”

  “泰西特使黎牙实的高道德劣势是在殖民战争中的劣势,大明无法完全奴役土人,甚至是彻底将对方消灭进而获得所有的一切。”

  “可是道德在大明的四方之地内,又是天下安宁的根本。”

  德,是传统儒学最为提倡的东西,似乎只要每个人都修养好了自己的道德,就可以让天下大同,这个逻辑,在理论上是没有问题的,每个人都拥有了高道德,那人人相敬如宾,自然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盛世。

  可在实践之中,因为物质基础、天性、教育等等,导致了所有人的道德参差不齐,这种道德落差,就形成了各种各样的矛盾,最终还是要诉诸于律法的约束。

  这就是从秦一统天下后,历代所行之事,儒皮法骨,套着一层儒家的皮,里面却是法家的骨撑起来的。

  而律法只是下限,负责兜底,而道德是上限,决定了一个文明的上限。

  汉室江山,代有忠良。

  在分不清楚上下左右、东西南北的白毛风里依旧在草原上飘着的墩台远侯,这些层出不穷的忠良,都不是平白无故刷新出来的,都是有父有母有妻有子活生生的血肉构成的人。

  王崇古略微讨厌高道德劣势这个词,他认为这个词是特殊背景下的一个特殊词语,是建立在大明开海,在海外的竞争环境下的一个特定的词,对大明四方之地的统治,不具备参考意义。

  “陛下,大部分普通的人,在做错事,尤其是知道自己做错的情况下,是没有多少抵抗意志的,没有东窗事发的时候,还能嘴硬两句,等到东窗事发,关上一两天就什么都说了。”王崇古再次肯定的回答了陛下的问题。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蝇营狗苟窃公为私之徒,安能和老天爷都要侧目的墩台远侯相提并论?”王崇古提醒陛下,人和人的差距,有的时候,比人和狗还要大。

  “那么这件事就全权交给王次辅做了。有什么困难随便提。”朱翊钧了然,笑着说道。

  “臣遵旨。”王崇古俯首,汇报了永定毛呢厂的火灾之事后,王崇古过年也不打算歇着了,先把事情办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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