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441节

  大就是强,多就是美,这种指导思想之下,大明的海战,往往处于以大欺小、以多欺少的状态。

  这一次,也毫不例外。

  这一次的海上阻击战,以大明水师的完胜而告终,对方一艘加莱塞战舰被完全击毁沉没,船上的红毛番都跳了海,还有两艘加莱塞战舰破损严重,在五桅过洋船徐徐抵近的时候,这两艘战舰选择了投降,半日后,其中一艘沉入大海,还剩下两艘轻伤的加莱塞战舰脱离了战场逃跑了,张元勋带队追击,击沉一艘,另外一艘逃亡。

  二十三艘桨帆船、十七艘卡瑞克帆船、七艘轻型帆船,只有四艘逃脱战场,其他的战船或者被击沉,或者被俘虏。

  共计俘虏红毛番一百五十三人,至于跳海的红毛番有多少,这就无法统计了,如果依照以前大明的人头功赏,这一仗的人头功赏不超过三十人,而且红毛番不如北虏值钱,北虏一颗人头五十两银子,倭寇、红毛番一头才十两银子。

  但现在大明是事功赏,按照五等功赏,参战的五千军兵,至少人手一个三等功赏,每人至少获得五十银的赏银,等于过去人人有五颗人头赏,那得砍掉两万五千个红毛番的人头才能获得如此功赏。

  这一仗意义重大,粉碎了敌人深入我军后方,意图牵扯我方主力无法继续进攻马六甲海峡的阴谋,沉重打击了果阿总督府的士气和嚣张气焰,这是大明回合,大明在进攻是居然还敢主动进攻,但凡是敢伸出爪子就敢给你剁了,极大的震慑了盘踞在棉兰老岛的西班牙人,再不敢轻试锋芒。

  完全值得朝廷评定一个三等功赏。

  大明朝明明知道人头功赏的缺陷,而在大明国初,洪武、永乐年间,甚至是建文年间,论功行赏,都是实质上的事功,为何到了永乐之后,大明人头功赏制逐渐成为了主流,是大明皇帝、大明朝臣们不知道人头功赏的弊端吗?答案是非常清楚的,大家都心知肚明。

  忠君体国侯于赵提这个事儿,不是侯于赵是个大聪明,相反,他还有些‘蠢笨’大家都知道却不说,侯于赵说出来,就显得有点憨。

  为何大家都不说,都不改变?

  因为朝廷穷,财用大亏,没银子,还没粮食,更没军备,只能依靠个人勇武了。

  以这次出战的大明客兵为例,除了本来的俸禄外,上船就是每日三钱银子的行脚银,还有五斤国窖,五瓶国窖在海上兑水喝省着点用能有三个月之久,这一仗只持续了大半个月的时间,甚至还没到国窖兑水的地步,这五斤国窖价值一斤就要三两银,再加上事功赏的五十银,这一趟,大约能抵得上六七年的俸禄。

  大明普通米酒一斤不过三钱银子,但这是高度烈酒,在民间做法事的时候,才会用到一点的法酒。

  大明军兵其实不期望大明皇帝能有多么爱兵如子,能让吃饱,就给守住家门,站在关隘上,击退来犯之敌,就对得起皇帝的恩德了,要是给点银子,上阵杀敌不在话下,万历以来,大明军兵的待遇,在大明财政逐渐恢复的同时,待遇稳步提高。

  大明皇帝实在是给的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得亏陛下是皇帝,否则军兵们还以为陛下要造反呢。

  朱翊钧的军事天赋很低,这是经过戚继光亲自认定过的,但每个手里攥着国窖的水师,对大明皇帝只有感恩,陛下或许没有军事天赋,但后勤天赋是极高的,这个天赋具体表现为搞钱和搞粮食。

  在戚继光看来,后勤是腹地战争,后方战争决定了前线战争的结果,权重极高。

  在这个军事理论,也就是兵法,只是讨论战略战术的年代里,戚继光的练兵兵法,就已经是划破历史长河的一颗璀璨的星辰,他现在也将目光看向了后勤。

  万历七年六月十三日,大明水师从棉兰老岛凯旋,所有的船只稳稳的进入了马尼拉港口。

  邓子龙跳下了栈桥,一道红色的身影就扑到了邓子龙的怀里,显然是等待夫君平安归来的罗莉安。

  “好了好了,这么多人呢。”邓子龙笑呵呵的说道:“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夫君,我可是好好洗了下,干干净净,还准备好了鱼油哦。”罗莉安在邓子龙的耳边,声音很低的说道。

  邓子龙的脚下一歪,差点掉到海里,战场征战也就罢了,回到了马尼拉,还要在床上征战,算怎么回事!

  “夫君,夫君还要总督府去!娘子且先回去,回去。”

  “哈哈哈。”看着邓子龙落荒而逃,罗莉安笑的很是阳光灿烂。

  在大军凯旋之前,捷报就已经写好,由海上巡检送往了大明,捷报只用了五日就抵达了松江府,又用了两日抵达了天津卫京师。

  “好好好!好好好!”朱翊钧手里拿着塘报,连连道好。

  塘报是从墩台远侯和海防巡检直接送达御前的战报,当初吴兑和方逢时玩烽火戏诸侯的把戏,一共三次谎报军情,弄的京畿人心惶惶之后,墩台远侯的瞭山(一个墩台斥候队最高指挥)就直接隶属锦衣卫了,锦衣卫本就是情报部门。

  “如此一来,果阿总督府,梅内塞斯就不敢轻易出马六甲海峡作战了,大明得到了万里海塘,朕的种植园就能安安稳稳的生产,不用担心红毛番的劫掠了,好好好!”朱翊钧将塘报放在了桌上,他真的非常高兴,嘴角都笑歪了。

  陛下喜欢捷报,尤其是对有决定性战役的捷报,更加喜欢。

  昏君嘛,好大喜功,不是很正常的吗?

  朱翊钧给军兵们那么多的恩赏,其实…不算多,没错,即便是已经让军兵们感恩戴德,恨不得跟着陛下造反的待遇,在朱翊钧看来,给的其实还是很少。

  就这次海战,大明的战果,可不仅仅是几条船、几百人的俘虏、几百人击杀那么简单,大明此战拒敌,果阿总督府的试探失败,把他的爪子都给剁了,他无论如何都不敢再出马六甲海峡了。

  大明守住了种植园的归属权,守住了种植园稳定生产的秩序,万里海塘这些小国闻讯,就知道那个他们熟悉的大明回来了,大明的商船会更加畅通的穿梭在万里海塘,而不会被恶意刁难,朱翊钧作为君国一体的皇帝,收获极其丰厚,绝对不是十几万银子能买来的。

  十几万银子,满打满算买三条三桅夹板舰,可这一战,大明至少打出了数以百万计、甚至千万计的利益来。

  总督梅内塞斯的判断是很准确的,大明的支援的确更快。

  “给俞帅看看,把捷报给俞帅看看,下章礼部知道,三日后,午门宣读捷音!下章兵部知道,封国姓正茂泗水侯、封张元勋为鹰扬侯,封邓子龙为石隆伯。”朱翊钧在月台上走来走去,而后站稳了脚步,进一步做出的恩赏。

  泗水在爪哇、石隆在婆罗洲,鹰扬在旧港,这都是海外封爵,其实和塞外虏王一样,不值钱,区别在于,塞外虏王,一如马哈木、脱欢、也先、俺答、土蛮,他们都是胡人,可殷正茂、张元勋、邓子龙都是汉人。

  “去请先生!”朱翊钧大手一挥,又去叫张居正了,一份喜悦分享之后,就是数份喜悦了。

  张居正很快就到了西苑,毕竟小铁路的速度真的很快,他已经收到了捷报,只能说,大明军兵的勇武和战绩,完全对得起陛下的俸禄。

  设身处地的想,之前大明连半饷都保证不了,甚至屡屡欠饷,边军们饿着肚子打仗,临战,对着天空放三铳,就对的起这个半饷了,没哗变,完全称得上是忠君体国了。

  “陛下,捷报并不意外。”张居正看完了捷报,颇为感慨的说道:“陛下圣明。”

  陛下当初想要触摸兵权,是小心翼翼的进行,从习武开始,到阅视军马、操阅军马、从内帑拿银子恩赏补齐辽东的欠饷开始的,大明的军事建设由戚继光负责执行,但陛下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戚继光喊出了每人每年十八两银子的待遇,陛下负责实现了这个待遇,即便只有京营如此规格。

  “先生,好消息已经看过了,坏消息也来了。”朱翊钧拿出了另外一份塘报,略显尴尬的说道。

  张居正打开了塘报,先是惊讶,而后眨了眨眼,愣了愣说道:“陛下,消息可靠吗?”

  “塘报邓子龙送来的,泰西来的大帆船到棉兰老岛了,现在已经到马尼拉了。”朱翊钧摸了摸鼻子。

  大明精纺毛呢生意的大崩盘是从泰西大帆船不能如期而至,由流入大明白银锐减引发的恐慌开始的,结果现在这盘子也砸了,精纺毛呢的生意也轰然倒塌,该跳河的也跳了河,现在大帆船如期到港。

  这不是胡闹吗?

  就像是大明皇帝骗了所有人一样。

  张居正面色复杂的看着手中的塘报,船长安东尼奥的确没有来,费利佩二世换了个船长,五条五桅过洋船,就只有两艘到达了棉兰老岛,可见一个经验丰富的船长,对船队的影响有多么的重要,安东尼奥在的时候,最多一次也只不过损失了一条船。

  “陛下要不击沉吧。”张居正思索了片刻,想出了个办法。

  “啊?”朱翊钧呆滞了一下,愣愣的说道:“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只要没停靠松江府新港,那海上的传说那么多,大帆船到底到没到,就成为了一个海洋传说,朝廷的颜面就守住了。

  “不行不行,这要是击沉了,船上带的三百多万银子,就无法流入大明了,不是船的事儿,是银子的事儿。”朱翊钧思索了半天,还是否决了张居正十分诱人的提议。

  “陛下,大明不缺这三百万两银子。”张居正在三百万两银子流入,还是陛下信誉的问题上,坚持了陛下信誉的问题。

  朱翊钧思考了片刻说道:“先生,大明没有一厘银子是多余的。”

  邓子龙没有骗皇帝,当时的确说是不来了,皇帝也没有骗大家,因为代价很大,费利佩二世是个变数,他是个很果决的人,宁愿付出更多的代价,也要继续探索航路。

  海贸有风险,入市要谨慎。

  朱翊钧思前想后,开口说道:“把这事交给万太宰处置吧,能把消息压住就压住,压不住,投机客们认为是朕骗了他们,那就当是朕骗了他们吧。”

  因为果断砸盘,让精纺毛呢的生意控制在遮奢户的范围,没有波及到百姓,朱翊钧还能承担的起这种失信,这海贸的事儿,没有人能判断准确。

  万士和会让陛下的信誉受损吗?深受圣眷的万士和表示,这才多大点事儿,这点事儿他都摆不平,干脆回家种红薯好了。

  万士和立刻开始了行动。

  洒水洗地,拿手好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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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6章 帝皇的王座是黄金马桶

  2023-12-27

  万士和就是朝中的万金油,是润滑剂,是让矛盾冲和的一个关键人物,无论是朱翊钧、张居正、王崇古,还是廷臣、朝臣们,都非常认可万士和的能力,,万士和最显眼的能力,是洒水洗地,为陛下做的事找补。

  陛下说:今年泰西的大帆船不能到港。

  精纺毛呢的盘子能彻底砸掉,并不完全是朱翊钧的存货极多,不停地砸盘才砸掉的,而是借着泰西大帆船不能如期到港,白银流入速度放缓,大明发达地区白银堰塞情况会纾困,发达地区的白银减少,那么精纺毛呢这种白银的替代货币必然贬值的恐惧情绪下,两相合力,才彻底砸掉。

  砸盘的目的,是不让精纺毛呢生意的风险,转移到百姓的头上,遮奢户们极为擅长挟民自重。

  帛币,还是太危险了,在定义上,帛币是完全的金融货币,和实业基础弱相关,和白银流入速度、白银的流通性有着密切的联系。

  船舶票证和帛币是完全不同的东西,船舶票证和大明开海政策、大明海贸繁荣程度相关,和白银的流通性关联不大,并非帛币完全金融性质、击鼓传花的郁金香骗局。

  这两者的区别,具体而言:船舶票证可以分红,而帛币完全没有这种属性;

  船舶票证的发行受限于大明造船业产能,精纺毛呢主要受限于草原的水草丰茂;

  船舶票证的风险来自于大明船只安全性,安全性决定了船只回航的概率,而帛币的风险则主要来自于庄家的操盘;

  船舶票证的主要目的是为了为南衙开海注入源源不断的资金,而精纺毛呢生意,则更像是聚敛兴利开设的赌坊;

  船舶票证生意的盘子,可比帛币生意的盘子大的多的多;

  帛币生意,是皇帝一个人的玩具,可以说是船舶票证的试点,累积票证交易的经验,而船舶票证的交易,从制度设计,朱翊钧就要和元辅、次辅、大司马等人详细商定,而后缓缓推行,是国之大计。

  万士和既不能让陛下的话落到地上,也不能让元辅太傅的话落到地上,这都是威权人物,威权人物的威权,不容许任何挑战。

  帝制本质上是独裁威权的最高体现。

  万士和洗地的角度非常清奇,他没有否认泰西大帆船要到港的消息,然后宣布这个消息是好消息!

  这种洗地的手法简直是无耻,完完全全是在颠倒黑白,指鹿为马。但万士和的话,得到了遮奢户们的一致认可,这的确是个好消息,而且是天大的好消息!

  因为这代表着皇权在海贸之事上的无能为力,这代表着大明皇帝也不能随心所欲、肆意妄为的操控船舶票证的价值。

  在帛币生意之后,燕兴楼背后的东家,一天放出了近两万匹精纺毛呢,直接把盘子砸穿,这种恐怖的操盘能力,让遮奢户们对船舶票证的价值,仍有一些疑虑,因为这代表着衙门在票证交易中可怕的控制力,这种控制力,影响了市场的热情。

  但随着万士和把事情的本质点了出来,这个让人糟心的消息,彻底变成了一个好消息,船舶票证再次水涨船高,偶尔流出零零散散的票证,也被抢购一空。

  在悄无声息之中,北直隶、山西、山东等地遮奢户们的利益,和大明开海、大明国运进行了深度的捆绑,大明兴,他们才能继续躺着赚钱,大明亡,则大家一起玩完。

  王崇古从提议船舶票证交易开始,就反复强调,要把大家绑在一条船上。

  陛下在这件事上真的无能为力吗?

  元辅太傅张居正说:击沉它!在大明触手可及的地方,陛下就是大明唯一的一片天,是至高无上的意志!陛下说不到港,就不能让大帆船到港。

  陛下的意志高于一切。

  在一个一切围绕着皇帝二字展开制度设计的封建帝制国家里,一个威权皇帝掌握了暴力后,就拥有至高的权力。

  暴力就是火药、钢铁、银币、礼法和人心,在不同的人眼里,这几样的权重各不相同,在朱翊钧眼里,这几样的权重完全一致,都非常重要。

  朱翊钧对船舶票证的生意仍然有极强的操盘能力,他甚至可以超发期货船舶票证,彻底把水搅混。

  没有任何制度是完美的,在全楚会馆闭门会议讨论关于船舶票证交易行设立时,朱翊钧认为可以把一艘价值五万银的三桅夹板舰,拆成一万份,也就是开海的红利,可以让大多数百姓也跟着分一杯羹,五两一张的船舶票证,大明百姓稍有余财的百姓,都可以从中喝一点汤。

  想法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但最终被张居正劝说,还是一千份,因为这涉及到了落地的难题,大明没有足够的人力去管理规模如此庞大的票证,同样,五两银子可能是一个普通人家数年的积累,一旦这条船翻了,意味着数年辛苦付诸东流。

  在任何时候、任何年代,百姓们的抗风险能力,几乎为零,他们经受不起任何的风险,哪怕是秋天的时候稍微懒惰了一些,没有对田亩进行深耕,没有把蝗虫卵翻到地表,让严寒冻死蝗虫卵,次年就有可能歉收。

  大明的开海尚在探索的路上,甚至连万里海塘的门户,马六甲海峡都在红毛番的手里牢牢掌控,这同样引出了另外一个问题,任何年代,百姓都吃不到发展的红利,探索完成的时候,就是开海红利几近耗尽之时,优质资产完全被遮奢户们所掌握,一如大明的良田都在缙绅手中一样。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大明皇帝、大明朝廷不是天庭,即便是君父、君国、君师一体,也不能将皇帝的圣恩,平均分配给每一个人,保证社会基本秩序,保证政权的存续、保证暴力的正确使用、保证百姓的基本生命财产安全、能够保证相对公平,这个现实,才是朝廷实践的准则。

  大同世界,大道之世,人人有德,人人敬老,人人爱幼,无处不均匀,无人不饱暖,是理想国,是形而上的追求。

  万历七年六月初四,泰西大帆船如期到港的消息,传到了京堂,新的船长已经坐上了水翼帆船,正在进京的路上。

  朱翊钧一如既往的来到了文华殿,御门听政,潞王朱翊镠打着长长的哈欠,跟着陛下来到了文华殿,朱翊镠越来越不喜欢御门听政,由衷的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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