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是天分太高,所以不能在全楚会馆。”张居正又重复了一遍,他知道皇帝只要细想,就能明白。
朱翊钧立刻明白了张居正的担忧,立刻马上说道:“不,他是湖广江夏人,他就该在全楚会馆。”
张居正是明摄宗,他的地位、他做的事儿,注定了他的政治继承人就只能是皇帝,否则就是大逆不道的乱臣贼子。
“先生,朕已经大婚亲政了。”朱翊钧十分明确的陈述了自己的理由,张居正在丁忧之后,已经归政于皇帝了,现在张居正可以收个门下弟子,找个楚党的继承人了。
张居正的身后名,朱翊钧来守护,大明的新政必须要坚持到底,作为大明皇帝也需要更多的助力,来共同维护新政的成果。
“谢陛下隆恩。”张居正看陛下坚持,选择了谢恩。
有时候,看着陛下的作为,张居正也会升起一切不切实际的幻想,那就是自己死后,真的能求荣得荣,陛下给徐阶物理下头,徐阶已经求辱得辱了,自己的确也可以稍微轻松一些,考虑一下自己。
海瑞说张居正是工于谋国,拙于谋身。
熊廷弼是给老天给大明的忠良和挽歌,是给大明皇帝的礼物,何尝不是给张居正的礼物呢?一个湖广江夏人,一个天分极高,文武双全的忠良。
“这就对了嘛。”朱翊钧笑呵呵的说道。
张居正在历史上归政的时间为万历八年二月,张居正上《归政乞休疏》,以高位不可以久窃,大权不可以久居为由,请求致仕归政。
在奏疏中,张居正谈到了自己布衣出身,谈到了隆庆皇帝的环召之恩,诉说了自己对国朝的忠诚,初步实现了中外的安宁,该是功成身退,把一个初步健全的大明还给皇帝了。
彼时,张居正的考成法,已经彻底完成了草榜糊名,底册填名,将人事任命权完全收回了吏部;
经济上,完全成了全国土地的丈量,初步实现了还田;
文化上,禁止了私自讲学,增加了若干学社,整饬学政;
军事上,大明京营锐卒已达九万之众,春秋大阅已经检校。
做到这一步,张居正才决定,拜手稽首而归政。
就是在这个时候,矛盾爆发了,年满十八岁的万历皇帝,是想要让张居正归政的,可是李太后只有一句:先生辅尔至三十岁,那时再作商量。
至此,张居正死后被清算已然成为了必然。
而现在,李太后对国事那是问都不问,张居正在万历五年顺利归政,朱翊钧都有闲工夫给张居正找徒弟了。
“前段时间格物院铸了几门炮,这其中最大的十三斤火炮,重约四千四百斤,炮长为一丈二尺,这火炮,戚帅说,守城和舰船可用。”朱翊钧和张居正聊起了皇家格物院的产物。
十三斤火炮只是其中的一个,这个火炮,射程大约在一千五百步左右,如果是吊射,能打到十里之外,再加上开花弹和延迟引信,让火炮撕裂敌人步兵的威力得到了进一步的加强。
开花弹和延时引信,就是一个铁壳里塞着火药,爆炸的时候,可以把里面的铁蒺藜破片式撒入敌阵之中,延时引信是个木盘,上面有十二个刻度,代表着引信燃烧的时间,最远射程为十二里,这火炮命中率在一千五百步外,全看老天爷的心情了,不过这种火炮最有用的地方,就是火力覆盖。
十三斤火炮最先部署在了抚顺,李成梁一共拿了四架,激发了三次,十二炮,击退了一股三百余人的进攻。
野战炮,还是九斤的子母炮和偏厢战车的火炮为主,眼下阶段完全够用。
“就是守城,这些个重炮,咱大明将士们也不爱用,因为一发就是十三斤,一把平夷铳为四钱火药,一把鸟铳为二钱火药,这种重炮一发就够平夷铳打五百二十发,就有效杀伤而言,平夷铳更厉害些。”朱翊钧的军事天赋并不高,张居正和皇帝差不了多少。
三百人的流寇,一千把鸟铳齐射,足够杀光了,但用重炮,足足打了十二炮。
发明出了威力惊人的火炮,却被前线的将士们弃之不用,李成梁更是直言不讳,这十三斤火炮的铜铁,能造五千支的鸟铳,两千五百支的平夷铳,如果让李成梁选,李成梁宁愿不要四门十三斤火炮,选择两万支鸟铳。
“宁远侯和戚帅显然是对的,重炮,船舰,非常喜欢。”张居正也是兴致勃勃的说起了五桅过洋船搭配重型火炮的应用,张元勋在马六甲海峡压着红毛番炸,就是用的重炮。
“这东西好是好,就是太贵了,贵不是它的缺点,是朕的缺点啊。”朱翊钧露出了独属于财迷的心疼表情,是真的贵。
这一门十三斤火炮受制于材料,一门就得三千多两银子,而一门九斤火炮,只需要三百二十八两银子,炮贵,火药也贵。
即便是阔绰如大明皇帝,在用这些东西之时,也是极为心疼。
皇家格物院的成果很多。
比如那个计算火炮落点的公式,在战场上,是没有那么多时间让你打算盘的,所以出现了一种计算卡,只需要输入几种常量,就可以计算出火炮的大概落点,这是函数的运用,同样,想当一个优秀的炮兵,算学学的不好,是万万不行的。
为了让大明炮兵打好炮,京营的军兵都要上学,隶属于讲武学堂。
光学仪器上,也有了发展,大明有了自己的近视眼镜和老花镜,这两种镜片一经推出,就广受欢迎,透明玻璃的技术因为广泛的需求,发展极为迅速,大明已经能够打造六十倍的千里镜了。
“先生,朕有一事,犹豫了很久。”朱翊钧面色凝重的说道。
“陛下,有何忧虑?”张居正疑惑的问道。
朱翊钧简单说了一下自己的想法,张居正立刻犯了难,陛下想恢复一下祖宗成法,就是朱元璋当年搞的社学,或者说是普及基础教育。
这是杀死势要豪右把持权力最根本的办法,非常好,但最大的问题是,没钱。
“陛下,要不咱们还是聊聊开海吧。”张居正思索再三,还是决定绕开这个话题。
大明的社会财富完全不足以支撑社学的展开,张居正当然想过,让大明每个孩子有学上,但也就是做梦想想罢了。
“水师扩军,应在三万之数,增加至九万。”张居正选择了另外一个花钱的事儿。
和教育一比,水师才几个钱?
基础教育比水师还贵。求月票,嗷呜!!!!!!!!!
第392章 我朱翊镠该有的命运,就是享乐!
张居正在奏疏中喜欢讲自己是布衣出身,这不是张居正喜欢显摆,显摆自己有多牛,能从布衣之身爬到元辅太傅的位置上,当然,这确实小母牛坐火箭,牛皮上天了,张居正不是显摆,而是告诉皇帝,他没有跟脚,没有背景,没有宗族,没有威胁。
张居正家里好歹是辽王府的护卫,世袭的千户,熊廷弼则是个放牛娃出身。
张居正带着他的满腔热血和抱负在朝堂上叱咤风云,当他走后必然有无尽的恩怨和是非,这些恩怨和是非,会带着大明何去何从,世事难料,谁都不知道,即便是朱翊钧自己本人,也不是无所不能,他需要助力,也需要人和他砥砺前行。
同志、同行,方同乐。
朱翊钧想要普及基础教育是看到熊廷弼以后不切实际的幻想,张居正觉得还是开海更加现实。
水师扩张、放遮奢户出去掠夺利益、用掠夺的财富实现大明的复兴,这就是张居正的想法,至于陛下所期盼的,也是张居正所期盼的,但是这真的太难太难了,罕见的,张居正又用出了转移话题大法。
以前讲筵之时,面对皇帝的疑惑时,张居正会拿出《帝鉴图说》来搪塞一二,现在张居正拿开海、水师扩军来转移话题。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种宏愿,张居正年轻时候,何尝没有?到了现在,他仍有这种雄心壮志,时光荏苒,成为了帝国首辅的张居正没有对宏愿的信念降低,而他活的岁数越大,更加看重眼前罢了。
这也是张居正反复传授给皇帝的经验,没有人能拥有穿越时间长河的目光,看到五年之后的江山社稷会是何等模样,即便是神武如太祖高皇帝,他也决定不了身后事,他死后四年,建文君就把江山拱手相让。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
量变引起质变,是矛盾说的另外一个重要观点,做得多了,才能让这个世界变得光明一些,如此,在离世之时,才能无悔这匆匆的一生。
对于水师的扩张,张居正和朱翊钧讲了很多的规划,主要是集中在军队建设方面,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隶属于讲武学堂的学堂设立,对于征战四方的锐卒,至少让他们的孩子能够读的起书。
朱翊钧将其称为:大明皇家陆海国防大学附属中小学计划。
以张居正的才能,也不敢对着陛下许诺,让每个孩子都能读书,但他可以许诺做到部分,再多,真的不是他能做的到的事儿了,那需要社会的整体进步。
“熊廷弼这个孩子…”张居正略微有些一言难尽,看着熊廷弼,他总觉得他看到了自己,少年时的自己,那个天才一样的自己。
“先生尽力教育就是。”朱翊钧看着张居正的模样,露出了一个笑容。见到了比你张居正还要可怕的天才,汗流浃背了吧,先生!
熊廷弼考中武举人后,被人讥讽,而后一怒之下考中了乡试的解元,时人皆曰:三元天下有,两解世间无。
熊廷弼的军事天赋是毋庸置疑的,比如丢到了辽阳的总兵贺世贤,熊廷弼给他的书信《回贺总兵》中,就劝贺世贤:不要喝酒、要跟兄弟部队搞好关系、更不要出城随意与老奴酋决战、不要过分信任夷人。
(临阵不宜过饮;各军官来策应者当好言慰遣、不宜作声色相恶;虽善战能力敌几人,然人定大势须大众挟助方能成功;降夷仍望切切谨防而远置之,不可留为军中身边之用,愿将军听吾言毋忽也。)
而贺世贤就是临阵喝酒,喝大了率领一千家丁出城作战,尽数杀灭来犯敌人,而后老奴酋努尔哈赤诱敌深入,贺世贤乘锐轻进,被老奴酋的精锐包围,无人救援,贺世贤勇武,还是逃回了沈阳西门,但这个时候,城中的降夷复叛,贺世贤战死,沈阳陷落。
贺世贤不是无能之辈,两次吊打老奴酋努尔哈赤,把老奴酋当军功刷的贺世贤,熊廷弼走后,全然忘记了熊廷弼的叮嘱,把熊廷弼告诫的雷区,挨个蹚了个遍,最终败亡。
在那个辽人守辽土的主张之下,重用降夷,甚至成为了一种政治正确的时候,熊廷弼反对重用降夷,就犯了忌讳。
降夷确实好用,边将对降夷的态度则是:信之如腹心倚之如手足。
对此熊廷弼对此非常反对,熊廷弼的理由很充分,萨尔浒之战大明大败,本来想当大明忠犬的夷人已经变心了,人心思动社稷难安,轻信夷虏恐酿大祸,辽人受辽土看似修省实误国之法。
在朝廷的东林党人,则是不了解情况之下,对熊廷弼这种态度非常不满!说谁误国呢!
熊廷弼多次上书辩驳,即便是被罢免辽东经略,在走的时候,依旧写了一封近万字的《奉旨交代疏》,将辽东的局势分析的全面且彻底。
但是这一封奏疏,如同石沉大海一般,无人问津。
熊廷弼死后,之后的孙承宗、袁可立、袁崇焕等人,其实都是按着熊廷弼的三方布置的战略方向在做,才算是将辽东局面稳定住了。
“熊大,来过来。”朱翊钧和张居正的谈论不避着熊廷弼,熊廷弼立侍在一旁,眼神极为的诧异,坊间传闻陛下和先生多有不合,但熊廷弼今日一见,完全不是这样,君臣之间并无间隙可言,既是师徒,也是好友,更是同志。
相同志向,砥砺前行,何尝不是快事。
“陛下。”熊廷弼来到了皇帝的面前,十分的恭顺。
“镠儿那个混小子,倒是对你十分看重,觉得你是可塑之才,答应伱的万国美人,已经送来了,你切记不可贪欢,在先生门下,好生习文练武,报效国朝。”朱翊钧满脸笑容的说道。
在和高桥统虎对战之前,朱翊镠许诺了两个万国美人给熊廷弼,自然不会食言,就真的送来了,而且不是潞王府原来的美人,而是朱翊钧赏赐潞王府六个美人里的两个,是两个波斯美人,全新未开封。
熊廷弼呆滞的看着皇帝,愣了半天,才眉头紧蹙慢慢说道:“臣那个…年纪尚幼,还请陛下将美人送回,等臣文成武就那天,再言此事不迟。”
这还没结婚,就有了两个侍妾,这让熊廷弼有点懵圈,陛下已经赏赐了世袭百户,在熊廷弼看来,已经完全足够了,他现在最重要的是认真学习。
君所赐,不可辞,但他这个年纪,还不是玩万国美人的年纪。
“那也行,先送到潞王府,等回头你成丁了,朕再赐给你也行。”朱翊钧站起身来,这是吃饱喝足打算离开了,他拍了拍熊廷弼的肩膀说道:“熊大啊,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按部就班的学,不必过分忧虑。”
张居正和熊廷弼将皇帝送上了车驾,才十分恭敬的俯首喊道:“恭送陛下。”
在车驾转弯之后,张居正和熊廷弼才回到了全楚会馆之内,熊廷弼亦步亦趋的跟着张居正,走到了半道熊廷弼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先生,弟子有惑。”
张居正脚下一崴,听到这有惑二字,当初那些痛苦的回忆,就开始袭击他了。
“什么疑惑?”张居正看着熊廷弼站稳了身形,谁!还不是个天才!
陛下那些问题,他都挺过来了,熊廷弼小小年纪的疑惑,他还是能解惑的,但有很多事,得熊廷弼自己去寻找答案。
熊廷弼面色犹豫了下,开口问道:“辽东兵马八万,大营官军堪战者不足半,东西应援力薄难支,行伍不充,刍粮不给,举辽东锐卒仅三千人耳,宁远侯贵为武勋侯爵,为何充耳不闻?”
熊廷弼看不懂李成梁在辽东的作为,李成梁虽然不如戚继光那么擅长练兵,但作为少数能够出塞并且战而胜之的将领,为何李成梁不改变现状?辽东武备不兴,最能打的只有李成梁的三千客兵家丁。
“你觉得呢?”张居正没有回答,反而询问熊廷弼的想法,这些都是辽东巡抚、参将、户部各清吏司上奏的内容,朝廷对辽东的糜烂,一清二楚。
熊廷弼思索了片刻,开口说道:“人皆言李成梁为我大明安禄山,养寇自重、弛防徇敌,辽东军备糜烂如此,确有养寇之嫌。”
“不是嫌疑,李成梁就是在养寇自重。”张居正站在大朴树下,已是深秋初冬,这棵大树之下,全都是落叶,这棵树是他嘉靖三十二年回京之后种下,后来有了全楚会馆,就移植了过来。
熊廷弼听闻眉头直接拧成了疙瘩,呆了片刻,只缓缓的开口:“啊?”
“这是他的生存之道,三千客兵,不多不少,再多了朝廷会猜忌,再少了不能御敌,人生在世,大抵都是如此的不得已。”张居正的确是细心教育,熊廷弼这个文武全才,唯一的问题,就是有点像海瑞那般嫉恶如仇,这是优点,这是德行,但在朝堂上,是致命的缺点。
辽东可出塞征战的锐卒,不能再多,也不能再少。
张居正详细的讲解了其中的奥妙,看事情不要看表面,要从现象出发,找到问题,再从普遍存在的现状中找到出现问题的原因,随后在多种解决办法里,选择一个不是最好,但最合适的办法。
只是怒斥狂骂,根本就不是在培养,是在发泄情绪罢了。
这就是张居正教给熊廷弼的思考方式。
贱儒不是这样思考问题的,贱儒思考问题更倾向于泰西那种,我思故我在,我思故我对,不听我的就是你的错,就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异端。
“我有点明白了。”熊廷弼若有所悟的点了点头,说道:“非不愿,实不能。”
“然也。”张居正非常满意的点了点头,矛盾就是如此普遍的存在,不做错,做的多也是错。
次日的清晨,天仍然没有亮,潞王府内,宫婢们开始忙碌,一个一看孩子就不缺口粮的美人,来到了朱翊镠的床前,俯下身子,轻轻说道:“殿下,殿下,该起床去听政了,离宫那边都忙起来。”
“啊!二十五日是休沐,今日没有听政,睡觉!不起,就不起。”朱翊镠猛地撩起了被子,盖住了脑袋。
冬日的被子极为暖和,封印之下的朱翊镠昨天就打算好了,他要狠狠的赖床、狠狠的睡懒觉,每月二十五日休沐是早就定好的事儿,天大的事儿,他都要赖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