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乏了,今天就到这儿吧。”
转椅离开了无怠堂,这些望族的家主们,还是热切的讨论了起来。
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二月初,松江府迎来了一支特别的舰队,来自吕宋总督府的五桅过洋船,不是最新部署的四艘丙型,而是极为少见的最早型号的甲型,带领船只返回大明的是吕宋总督、泗水侯国姓正茂,还有他的小儿子殷宗信,现年二十一岁。
在松江府,五桅过洋船卸了六百四十万斤的铜料、三十万斤的鱼油、五十万斤的棕榈油、十四万斤方糖等等,而后再次扬帆起航,在二月十五日,五桅过洋船停靠在了塘沽。
二月十七日,殷正茂、殷宗信等人从德胜门兵道入京,在会同馆驿下榻。
次日下午,殷正茂、殷宗信带着两个人来到了离宫,觐见陛下。
“臣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殷正茂行了五拜三叩首的大礼,时隔四年,殷正茂再次见到了陛下。
“免礼,殷部堂远渡重洋,朕甚是欣慰,看赏。”朱翊钧准备了一对儿龙凤呈祥的鸡油黄瓷器,器型由鼎演变而来,形似聚宝盆,黄色釉面光洁如玉,颜色鲜亮如鸡油一般妖艳,所以得名娇黄瓷。
“臣叩谢陛下皇恩。”殷正茂接过了装着瓷器的盒子,这既是礼物,也是大明皇帝的赐婚的象征。
黄釉,控制最严格的一种釉色,金黄是至尊之色,黄同皇,私造黄釉者死,这代表着从拿到瓷器这一刻起,殷正茂一家,就变成了皇亲国戚。
“爱卿,坐下说话,爱卿年岁已高,日后就不必亲自回京叙职了,让宗信过来便是。”朱翊钧看着两鬓斑白的殷正茂,给了一个恩荣优待,这海上奔波一圈,对于殷正茂六十三岁高龄,的确是舟车劳顿。
同样,代表着殷正茂这一去,就再也见不到了,这便是最后一面,再见到可能是落叶归根时。
“陛下,臣还能吃五碗饭,能开一百斤的弓,前些日子,棉兰老岛的红毛番想出门,被臣给打回去了。”殷正茂坐定听闻,立刻马上,没有犹豫的说道。
殷正茂现在还能打,这不是他当着皇帝的面胡说,也不是认为皇帝在试探他有没有不臣之心,就是表述事实,他的确还能作战。
“朕知道,但国有长君,社稷之福。”朱翊钧有自己的考虑,吕宋总督府,至少要二十年到三十年的时间去过渡,才能真正成为大明的四方之地,永乐年间交趾十三司的历史教训,不能再犯了。
这和殷正茂能不能打,没有关系。
殷正茂的身份很多,但他现在的身份,就是吕宋实际上的国王。
“臣…”殷正茂犹豫了,他最终还是俯首说道:“恳请陛下成全成忠孝之心,收回成命。”
大明才是他的家,无论何种原因,他都不能不回大明朝,每三年一次入京叙职,时间再短暂,他也是踏上了故土。
“也好。”朱翊钧思索了下,还是收回了成命,为大明战斗了一生,却不能回到大明,这是何等的残忍,有大医官在,殷正茂的身体无法承受舟车劳顿之时,再下此命令不迟。
“殷部堂,这次,得把公主娶回去。”朱翊钧说起了赐婚之事,和历代驸马都尉不同,这次皇室赐婚,是跟着五桅过洋船回到吕宋,而不是在京建立驸马都尉府,让殷宗信住在驸马都尉府内。
“啊?这不合礼制啊。”殷正茂呆滞了下,他一直以为小儿子尚公主要留在京师,顺便作为质子,结果闹了半天,更像是嫁女儿!
这殷正茂说自己不是流落在外的宗亲,那也没人信了,绕这个圈子,这怎么看都像是为了让殷正茂这个流落在外的宗亲,再次成为自家人的做法,哪有尚公主把人娶回去的?
“太后的意思,礼部不敢违逆。”朱翊钧解释道:“本就是亲上加亲,故此特例。”
这没什么不好理解的,其实就是特殊时间里的和亲,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殷宗信可是汉人,又不是把公主嫁给了番夷,还不管死活。
特事特办,李太后不是那种迂腐的人,朱翊钧和李太后稍微商量下后,就达成了一致。
大明对吕宋的王化,经济、军事、政治、文化的羁縻仍然不足,殷正茂是实质性的吕宋国王,虽然殷正茂从来不这么觉得,他的旧部,张元勋等人,还喊他殷部堂,他现在还领着兵部尚书的官职。
“一个公主远嫁吕宋,其实也是为总督府着想,朕知道爱卿在海外诸事不宜,这嫁了公主,一些野心蓬勃之人,也能稍微收一收心思了。”朱翊钧解释了这么做的第二个原因,给吕宋总督府在吕宋的统治站台。
吕宋总督府,大明皇帝罩着!谁敢擅动,大明水师绝不姑息!
勿谓言之不预也。
“臣叩谢陛下皇恩!”殷正茂又要行大礼,朱翊钧摆手示意不必多礼。
“鹰扬侯在马六甲海峡打的怎么样了?”朱翊钧询问起了战事。
明朝尚公主,都是建驸马都尉府,后来,宫里没了银子,出嫁的公主都住十王府,同房也是驸马到十王府,到了崇祯年间,驸马成年累月都不去十王府跟公主同房,王朝末年大抵都是如此,群魔乱舞。求月票,嗷呜!!!!!!!!!!!!!!
第403章 谋国者以身入局,举正旗胜天半子
朱翊钧、李太后,把周德妃在民间的义女认为了公主,并且远嫁吕宋,其实是违背了祖宗成法,按照弘治十三年编纂的《大明会典》而言,确实不行。
大明的驸马都尉,在明初其实也是可以任事的,比如朱元璋杀掉的那个女婿欧阳伦曾经奉使至川、陕地区督办茶马道,比如历九朝的驸马都尉赵辉到正统年间掌管南京左军都督府,而驸马都尉最重要的一个差遣就是五城兵马司。
驸马都尉仗着自己皇亲国戚的身份,多有不法,慢慢的便不准驸马任事了。
嘉靖八年,张璁上奏言公主婚丧嫁娶之事,就直接对嘉靖皇帝说:驸马都尉举族不得任事,至弘治十三年三法司遂以入问刑条例中,沿袭至今,遂为定例。以故诗礼世家、衣冠世胄,俱不愿与王家结亲,惟闾井白丁扳援宗戚,转相诱引,驸马往往人物鄙偎,礼貌粗陋者,丑陋顽劣市井小人。
张璁这道奏疏,已经十分客气了,嘉靖皇帝也斗争了,但最后结果还是弘治年间的祖宗成法不可违,公主只能嫁流氓。
尚公主就举族不得任事,有也只有一个领干俸的驸马都尉虚职,民间的世家大族、书香门第都视与皇家结亲为畏途,于是,驸马的素质往往都非常非常的差劲儿。
朱翊钧是个很擅长站在坚不可摧、弱不禁风的皇权之后,小心试探的人,这一次,也是试探。
大明公主的驸马是丑陋顽劣市井小人,那大明各个王府的宗室女,选择仪宾,就更加不堪了。
仪宾,宗人府仪宾,就是郡主、县主、郡君、县君、乡君夫婿的总称,这些宗室女的婚配极为不幸,万士和、马自强不止一次否决的名单,让各王府再选再看。
万士和在《皇明仪宾通庇疏》中说:富家子弟投托各主婚官员与议婚阴阳人通同作庇,有钱求嘱或虽人物鄙猥,亦称年命相宜,堪与成婚;无钱求嘱者,虽人物聪俊,遂称年命相克,难以成配,以此宗室女,多不得良人。
就是大明宗室女的婚配已经成了一门生意,实在是有损大明皇威。
皇权和皇威就是在这一点点的交锋中失去的,地方上,只手遮天的遮奢户们才是天老爷,从嘉靖八年张璁就把这个问题点破,到万历八年,这个问题始终无法得到解决,其实还有藩禁的原因。
一方面,宗室女嫁给市井小人,的确有损皇帝威严;但另外一方面,如果各王府的宗室女子,嫁给了地方诗书礼乐、衣冠世胄之家,朝廷也不放心。
大明各个王府因为朱棣的成功经验,个个都有一个当皇帝的心。
藩王造反,是大明分封制上一个无论如何都绕不开的问题。
而朱翊钧给出的办法就是外嫁,周德妃民间义女,封公主外嫁吕宋总督府殷宗信,这是一个小小的试探,一个封的公主,不会引起朝臣们过多的关注,之后,便成为祖宗成法了。
这是基于朱翊钧政治立场决定的,他既然要继承张居正的衣钵,不准备对张居正反攻倒算,就要在张居正新政的基础上,掀起一场更大的、全方位的变法。
“鹰扬侯在马六甲海峡的作战,让果阿总督府的梅内塞斯,压力很大。”殷正茂详细的聊起了马六甲海峡这场大战。
鹰扬侯张元勋的打法,主打一个神出鬼没,当你以为他要总攻的时候,才发现他是试探,当你以为他是试探的时候,他在总攻,张元勋在反复戏耍梅内塞斯的同时,在半年的时间内,攻占了十二城堡。
真亦假时假亦真,无为有处有还无。
大明彻底占据了马六甲海峡的东侧,即过去旧港宣慰司的实际控制范围。
同时,这也让果阿总督府投鼠忌器,不敢再私自扣留大明的官船商舶,因为大明一定会对等报复,扣押红毛番的船只。
果阿总督府之前面对的敌人,主要是连分封制都没玩明白、铁器都没多少的土著,突然遭遇到了大明这种对手,果阿总督府陷入了全面的劣势之中。
“鹰扬侯果然是国之干臣,其军事天赋令人心驰神往也。”朱翊钧对张元勋在旧港宣慰司的作战,做出了高度的评价。
殷正茂赶忙说道:“还是船大、炮多、跑得快,皆仰国朝厚泽,有寸功而不敢倨傲。”
现在吕宋部署了五艘五桅过洋船,其中四艘是最先进的丁型,梅内塞斯就是长出三头六臂来,也不是对手。
连火药都可以在吕宋生产,如此强而有力的支持之下,张元勋要是打输了,那才是帝国笑话。
梅内塞斯的应对,其实已经很厉害了,但面对久历战阵、军事装备全面领先、皇帝留给充裕时间的张元勋,真的是节节败退。
万里海塘,离大明更近。
朱翊钧和殷正茂聊了许久,主要是万里海塘诸事,书信里是说不清楚的,只有当面聊,才能弄清楚局面。
“陛下,硝黄中国长技,祖制严禁,不许阑出外夷。仅朝鲜得太祖高皇帝敕命,允每年采买焰硝三千斤,其余皆不准。”殷正茂往前凑了凑身子,低声说道:“陛下,蒙兀儿国,硝石的数量很多很多。”
“有多少?”朱翊钧神色极为严肃。
“一年最起码一百六十万斤的硝石,这还是当地未闻王化,采销效率低下的数儿,要是咱大明接受。”殷正茂的声音更低。
“不得了?”朱翊钧眼前一亮。
殷正茂连连点头说道:“不得了啊!”
即便是在离宫御书房,殷正茂还是压低了声音说话,随着大明军械改良,火器的重要程度正在逐渐提升,而大明火器数量主要受到火药数量影响,而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硝石。
朱翊钧作为大明皇帝对火药的事儿非常了解,大明一年产硝石,不过五十万斤,焰硝也就是用于火药的硝石,不过二十五万斤。
朱翊钧立刻呼吸急促了起来,他眉头紧蹙的说道:“既然蒙兀儿国有这么多的硝石,为何蒙兀儿国主却没有多少火器呢?”
殷正茂笑着说道:“陛下火药的制备,硝石是其中极为重要的一环,但不是全部啊,蒙兀儿国主阿克巴也只能空坐宝山了,而且蒙兀儿国的硝石,多数都被果阿总督府和第乌总督府给霸占了。”
制作火药必须有硝石,但不代表有了硝石,就能制作火药。
“陛下,沙阿·买买提特使,在蒙兀儿国的时候,把马船所有压舱石都换成了咸砂,才算是瞒住了果阿总督府的盘查,将硝石带回了大明,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殷正茂谈起这事,其实就是想告诉陛下:想要大明实现火药自由,就必须把马六甲海峡牢牢的把控在大明的手中。
咸砂,是广州市舶司一项舶来货物,压舱咸砂,就是偷偷将产于果阿总督府孟加拉硝石,带回大明,之所以选择这种见不得光的手段,还是因为马六甲海峡还有一半在红毛番的手里。
朱翊钧满是笑意的说道:“沙阿特使,非常优雅,无论是抛银袋子的动作,还是这偷天换日的手法,都非常优雅!”
大炮一响,黄金万两,火药在这个年代十分的昂贵,大明的硝石开采十分的困难,除了老君山硝石洞之外,也就只有云南南部有硝石硫磺,如果能够进口,那就是再好不过了。
抚顺有十三斤火炮四门,李成梁家大业大都不舍得放。
“爱卿,朕有一个疑惑,让大明在海外种植园,种植稻米超过五成,这算是苛责吗?”朱翊钧询问起殷正茂的参考意见,毕竟殖民贸易的急先锋是吕宋总督府。
殷正茂摇头说道:“西尔瓦,是现在棉兰老岛红毛番的总指挥,泰西的费利佩二世曾经对西尔瓦说:中国输入棉兰老岛的生铁、硝石、铜炮等军需物资皆免税入口,中国海商必须每年为棉兰老岛载送火药等军需品,若发现商船上没有此类商品便要罚款,甚至是白没货物。”
“西尔瓦严格执行这一条例,所以大明商船都不愿意去棉兰老岛贸易了。”
“原来如此。”朱翊钧点头。
想要跟红毛番交易并且避免高额抽分关税,只需要船上有足够的走私军需,就完全可以免税,甚至成为座上宾,同样这也是大明海防巡检重点盘查的内容。
权利和义务,都是一体两面,从来没有好事占尽的道理。
殷正茂和朱翊钧结束了这次奏对,殷正茂要在京师逗留半个月的时间,还有的是时间。
从离宫离开之后,殷正茂前往了全楚会馆拜码头,他可是正儿八经的张党,有腰牌的那种,殷正茂可是高张决战中,极为重要的胜负手,殷正茂在两广荡寇平倭,给了张居正在朝中博弈,极大的底气。
张居正和殷正茂虽然多年未见,即便是殷正茂现在已经完全变成了帝党,但依然丝毫不影响彼此之间的友谊。
“这就是熊廷弼吗?太傅书信里那个天才?”殷正茂看着张居正身边的熊廷弼,从袖子里摸出一本书递给了熊廷弼笑着说道:“这是我平日闲来无事,写的算集,里面是一些算学的实务应用,算是见面礼了。”
“谢殷部堂。”熊廷弼一个呼吸急促,他刚刚搞定了算学启蒙,这应用题集就来了!还不能推辞。
谢谢嗷!
熊廷弼打开一看,也只能挠头,应用题很难,天才也有天才的烦恼。
张居正和殷正茂说起了最近朝中之事,殷正茂对开拓爵赏没有什么不满的地方,虽然在殷正茂看来,陛下的步子有些急,但这是对开海的支持。
“这个元绪群岛居然有八十万顷良田?”张居正惊讶的问道。
“确切的说,是目前能耕种的有这么多,都是当地野人开垦的,说是开垦,其实就是撒把种子,收多收少全看天意,若是好好开拓,最起码有这个数。”殷正茂伸出两根指头。
张居正愣了神问道:“两百万顷?!”
大明清丈还田,搞到现在,也不过才784万顷,也就是7.8亿亩,结果殷正茂一伸手,就是2亿亩耕地,千岛之国元绪群岛,才多大,还都是岛屿。
如果说银子,那张居正决计不会动容,可是常田,那张居正只会高呼:自古以来,不可分割!
“一年三熟。”殷正茂喝了口茶,继续说道。
“好好好!好!”张居正站了起来,不停地来回走动着,一边走一边说道:“好,五十年内能垦出这两百万顷,哪怕是只有三成种了稻谷,再加上番薯等救急作物,天象有变,亦不能灾!”
“殷部堂啊!你一定要在吕宋挺住,挺住!”
吕宋是大明开海急先锋,一旦吕宋没了,那开海大业,一定会受阻,有了这2亿亩田,陛下还不是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什么天下罪之?那是万方有罪!
“遮奢户不是喜欢兼并吗?不是老是骂,张太岳管的太宽不让他们兼并吗?去,海外有良田,去,海外他们可劲儿的欺压去!”张居正一拍桌子,内部矛盾,外部纾解,这是张居正能想到最好的办法了,既不会让内部矛盾激化到不可调和,烈火烹油的地步,也可以实现富国强兵的主张。
去开拓!去掠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