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得税真的那么不可接受吗?只是限制了不得带贵金属离开大明腹地而已,朱翊钧倒是要看看,这帮势要豪右能闹到何等地步。
必要的时候,非刑之正,谋逆谋叛大罪,也要动用。
十月已经初冬,西北方向的寒风已经吹到了京师,顺便把西山煤局的黑灰,吹到了京师的角角落落,京师的街头,多了许多的棉纺口罩,这是惠民药局出售之物,大明明公上朝时候,带着棉纺口罩,立刻引起了一股风尚,席卷了整个京堂。
工部用了许多的办法,但‘霾灾’如期而至。
霾灾,胡元天历二年三月,因为前年没有下雪,春天少雨,沙尘遮天蔽日,天昏而难见日,路人皆掩面而行,雾锁大都,多日不见日光,都门隐于风霾间,至此,霾灾出现在了历史上。
随着北衙的人口越来越多,人类的活动将树木采伐,生态被逐渐破坏,在实录之中,霾灾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到了万历九年十月,这风沙尘土之外,又多了一个煤烟,整个空气都弥漫着一股烧焦的味道,极为刺鼻。
棉纺口罩,完全是治标不治本的存在。
松江学派大儒林辅成,他的诗社在西城,《逍遥逸闻》卖的很差,逍遥社入不敷出,这让林辅成极为难过,北方的遮奢户们,更像是张居正的信徒,他们喜欢矛盾说、公私论、生产图说和阶级论,对自由之说,北方仕林则普遍认为,有些可取之处,可总觉得缺少根基。
当下大明京堂的热点一共有三个,煤烟、利得税、燕兴楼扩张,但凡是林辅成从这个热点出发,《逍遥逸闻》也就成了。
他讲的那些自由逍遥之事,过于虚无缥缈,有些人甚至认为他是还俗的道士。
林辅成思前想后,投稿了一篇文章到耿定向的民报之上,他以煤烟、利得税、燕兴楼扩张三件事,为切入点,讨论了自由二字。
林辅成支持工部含糊其辞,支持利得税推行,支持燕兴楼扩张,这一下子,林辅成就被拱到了风口浪尖之上。
自由派支持大明皇帝、朝廷的蛮横干涉,多少让大明仕林之中,感觉有点莫名其妙。
就林辅成宣扬的那一套,几乎等同于反贼了,在江南地界宣讲一二也就罢了,跑到京师宣讲,陛下居然没把人直接拉到菜市口当反贼砍了,只能说陛下宽宏大量。
大明仕林文坛,其实是不敢攻讦张居正、王崇古、王国光、汪道昆这些明公的,但凡是笔正们胡说八道的话传到了明公的耳朵里,不需要明公们开口说话,有的是人让笔正们生不如死。
惹不起朝堂明公大臣,还惹不起你林辅成吗?!
很快,林辅成就被邀请到了太白楼,这次的邀请是由京堂第一大诗社广仁诗社发起,邀请诸多笔正齐聚太白楼,说是诗会,不过是借着这个机会,羞辱一番林辅成,算是阶段性的胜利。
大明礼部尚书万士和闻讯后,仔细研究了林辅成的文章,决定前往助阵。
“如何大自由大逍遥?”林辅成也不怯场,明知道这是一场鸿门宴,仍然照常赴约,他一入门就听到了所有人的批评声,但仍然走到了月台之上,大声的问道。
他一抬头就看到了王崇古家里的公子王谦,大将军府的黄公子,王公子和黄公子,对着林辅成露出了个笑容。
林辅成大声的说道:“《管子·牧民》言: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若想要得自由,则需要物质的极度丰富!人改变自然,得到收获,这是生产,生产会有剩余,为了朘剥他人而产生了阶级!”
“只有衣食住行极为丰富之下,人人衣食无忧,朘剥无意义,才会得大自由,大逍遥!”
林辅成开宗明义,从一开始就讲明了自己的主要意思,如何让所有人获得自由,自然是人人衣食无忧。
林辅成看了一圈,大声的说道:“我从松江府而来!”
“松江府通衢天下百货,奇珍异宝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然而我一路北上入京,过大江至扬州,繁华尽褪,仍算富足安康,万民安居乐业,虽略显清贫,但足以乐道。”
“复北行,至徐州,道阔不足五步,民皆菜色,脚上无新鞋,为生计奔波,北行登泰山,泰山挑山工,挑一百二十斤货物上山,一日往返六次,不过七十文飞钱,应着无数。”
“再向北,至京师,繁华再现。”
“诸位,松江、南衙、扬州是大明,徐州、泰山、济南、通州、运河两侧,也是大明!势要豪右为大明人,穷民苦力亦为大明人!”
“自由属于大明每一个地方,自由也属于大明每一个人。”
朱翊钧侧着头对着王谦说道:“谁给他看了公私论了吗?朕记得之前,他只是个不弘不毅,泛泛之辈啊。”
朱翊钧对林辅成的改变是极为意外的,这段话里,有行万里路,路上他看了很多很多,但是这些看到的景象,并没有让他对自由的理解有什么改变。
张居正牵头搞得这一整套理论,全都是模因污染,当遇到无法解释的事儿时,总能在这一整套的理论中找到立足点,它山之石可以攻玉,显然,林辅成对自由的理解已经改变。
“臣给他的。”王谦也没有含糊,他十分确定的说道:“上次见面,他骂臣的父亲,臣不服气,他对子骂父,若是说臣的父亲是奸臣,佞臣,臣也不反驳,认了,但他上次说臣的父亲是个无能之辈,这臣是绝对不能认可的。”
“即便是参详了国初刘伯温的军屯卫所,参详了成祖文皇帝的住坐匠制,但官场团造不是照本宣科。”
“所以臣为难于他,不让京师书坊给他上货,顺便把元辅那些著作一股脑丢给了他。”
“这就是林辅成给民报投稿的原因?”朱翊钧才知道其中故事,感情林辅成的困难,都是得罪了面前的王大公子。
第467章 大明突破困局的唯一契机
林辅成给了朱翊钧很大的惊喜,这一次他来太白楼真的只是顺路,听说万士和也在,才进来看看热闹,他是去燕兴楼查账,这一期的绥远驰道和绥远矿业的票证认筹已经结束,所有的现银,已经押解到了国帑,准备用于年后开工的绥远驰道和胜州、卧马岗矿山。
林辅成是真正的自由战士,他不仅让自己自由,还让大明人共同自由。
“那么利得税呢!这不是朝廷聚敛又是什么,白银、赤铜、铸币,皆不许出我大明,你这个投献献媚之徒,只知道为尊上歌功颂德,安敢如此叫嚣!”一个翰林院的翰林大声的叫嚷着。
朱翊钧眉头紧皱的看向了那个翰林,这个人有点公鸭嗓子,说话声音难听也就罢了,说的话也很难听。
什么叫为尊上歌功颂德?胡乱攀咬!
林辅成这些话里,跟他这個皇帝有半毛钱关系?
“白银、赤铜、铸币,你当朝廷缺你家那几两银子吗?”林辅成嗤笑一声说道:“朝廷当真缺钱厉害,直接发债就是,你没看到前段时间,一千万银的专项国债,连水花都没溅起来吗?真当大明的肉食者都是尔等鼠目寸光之徒?!”
“朝廷此意,不过是不让白银出关,你带着货物出关,谁会拦你!为的是什么?是流入大明的白银流通起来,这完全是为了自由贸易!”
翰林萧有良,用力的挥舞了袖子,用力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指着林辅成大声说道:“你要不要听听你说的话,伱这些话,简直是狗屁不通!朝廷与民争利,征重税于民,极尽苛责,何来自由二字!亏你还是松江学派的大儒!”
林辅成颇为淡定的说道:“你看,你又急。”
“不要出口成脏,有辱斯文,好歹也是正经的进士,惹人嗤笑。”
朱翊钧看着万士和,万士和看着王谦,王谦看着皇帝,三个人大眼瞪小眼,彼此都有点楞,利得税这玩意儿,从户部工部堂上官提议此事开始,从没想过有人会把这利得税和自由贸易联系在一起。
这八竿子打不着的玩意儿,真的有关系吗?
“萧翰林,我来问你。”林辅成笑着问道:“你说,泰西的大帆船,为何要不远数万里,远渡重洋,受尽了天怒海啸,也要来到我大明的市舶司,把银子拱手献上,换取丝绸、瓷器、茶叶、船舶等物?”
萧有良思考再三说道:“天下利来利往,自然是为了利益,更重要的是,我有他无,他想要就只能如此辛苦奔波。”
“诚如是也,你说的很对,就因为大明有,红毛番没有,所以才会携带重银入明。”林辅成环视了一圈说道:“这就是优势,而这种优势从何而来?从资产而来。”
“大明有充足且足够利润的货物,这就是资产的价值。”
“无论大明在吕宋、在宿务群岛、在棉兰老岛、在元勋群岛、在旧港、在马六甲海峡如何和红毛番发动战争,他们都舍不得停下和大明的贸易,所以,只能忍受利息、忍受朝廷的苛刻条款,继续通商,这就是天下利来利往。”
“我有他无,这种优势,不是凭空而来的,是靠产业堆积起来的优势,大明丝绸织造数千年,无数织工的慧心巧思,凝聚了丝绸的商品优势,桑树、蚕种,海外不是没有拿走过,甚至在之前,泰西商贾购买我大明生丝,自己织染,但开海后,红毛番也只能购买成品锻匹。”
“为何?他们不知道成品更加赚钱吗?为何不自己养蚕,不自己种桑树,自己产生丝,自己织造丝绸织物呢?”
“他们不是不想,他们日思夜想却做不到。”
“因为两个字,规模!”
朱翊钧眉头一挑,略微有些讶异,虽然他听到了一点新东西,但利得税和自由贸易的联系,完全没有体现。
林辅成跑题了。
“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我们讨论的利得税,你这些话并无错漏,但和利得税有什么关系?”萧有良高声喊道,显然,林辅成说的和利得税,没有必然联系。
林辅成的面色变得通红,他大声的回答道:“数以千年计的规模是纵向的!遍布大明各地的织造局,它的规模是横向的!纵向的规模和横向的规模是殊途同归!”
“只有白银在大明腹地之内流转,才能保证各行各业的规模,只有保障行业的规模,才能让技术进步,才能降低成本,才能保持商品优势,只有能够保持优势,我大明才能自由贸易!可以站在优势地位,对寰宇之下所有番夷,予取予夺!”
“对我大明不利的贸易,不是自由贸易!”
林辅成的这段逻辑是极为缜密的,他的自由说,从个人上升到了整个大明人,那么个人利益就扩大到了大明利益,那么大明要保持产业规模,才能获得商品优势,这种优势既是我有你无,不会被别人轻易平替,更是低廉的成本,不会被人以倾销的方式击败。
保护了产业规模,保证了就业,保证了基本的人身自由,不必建立佃户、家丁、阉奴、外室这类的强人身依附生产关系。
这就是林辅成的自由贸易,凡是对大明不利的贸易,不是自由贸易。
“林大师是懂自由贸易的。”朱翊钧靠在椅背上,对王谦颇为肯定的说道。
王谦由衷的说道:“林大师若是退出文坛,我是反对的。”
人在前行的过程中,总是会遇到许许多多的问题,这些问题,其实从所学的知识、过去的经验中,很难找到答案,但模因污染矛盾说,提供了一个极为矛盾的看待问题的方法,让淤塞在内心的不解,有了疏浚之处。
林辅成在松江府看千帆竞过,沿运河北上,行千里路看到了人间百态,世间炎凉,他心中的问题,过去的办法已经无法解决了,而自己又百思不得其解,这个时候,矛盾说这一把无形的大锤,猛烈地敲击在了他的思想钢印之上。
“利得税是为了阻止白银流出,不阻止货物流出,你还有什么问题吗?”林辅成看着萧有良问道。
萧有良思索再思索,终于摇头说道:“没有了。”
礼部的堂上官大宗伯万士和可没有隐藏自己的想法,他是招摇过市来的太白楼看热闹,思辨思辨,辩输了没关系,死缠烂打,反而会给大宗伯留下很差的印象。
不能死缠烂打、胡搅蛮缠,那就只能认输了。
“那那那,这个利得税,就算你说的有理!可是最近朝廷决定在驰道开设钞关抽分局!这和自由又有什么关系!你在民报上,狺狺狂吠,粉饰聚敛,其罪当诛!自古只有山匪才会: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财。”另外一个儒生站了起来,大声的质问着。
有道理!
朱翊钧也认为驰道收费和钞关抽分局的设立,和拦路抢劫无疑,但又不能不收,关系到了大明商税制度的建立和探索,所以,挨骂也得收,为此,王崇古、王国光、汪道昆也是跟着一起挨骂。
林辅成笑了笑,却不言语,看着那儒生说道:“你是何人?”
“章丘王氏王德欣,万历八年二甲第六名!翰林院翰林。”儒生王德欣丝毫不含糊的回答道。
“看来又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你可知我们脚下这太白楼是怎么成了北衙第一销金窟的吗?之前可是燕兴楼。”林辅成又问了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让王德欣一脸的迷茫。
王德欣开口回答道:“那燕兴楼现在已经不是玩乐之处,更多的是个交易行了。”
“这就是了。”林辅成心平气和的说道:“杀头生意有人做,亏本生意无人问,就是这个道理,说死了无利不起早,无利可图,燕兴楼凭什么认筹绥远驰道的票证,势要豪右为何要疯抢?”
松江学派自由之说,反对把银子埋在猪圈里,因为银子不自由。
自由之说,是哪里需要补充到哪里,猪圈不需要白银,当白银不流动的时候,无形的市场自我调节的大手,就会失效;这个时候,就需要朝廷有形的大手干涉了。
而自由派最讨厌的就是朝廷有形的大手,过度干涉。
而大明的遮奢户最喜欢的就是存银,藏起来,躺在银子上睡觉,这种保守和更加激进的自由,是对立的。
“说来说去,还是那一套流通说罢了。”王德欣嗤笑一声,挥了挥手,还以为有什么高论,不过是老调重弹罢了,这有什么意义?
林辅成看着王德欣,摇头说道:“你还是没听懂我的意思。”
“愿闻其详!”王德欣挺胸抬头,今天就是无法教训林辅成,也不能输的一败涂地,如果连林辅成都无法说服,那更遑论说服朝堂明公了,对朝堂明公的攻讦,就是平白无故了。
“你知道大明新修的这几条驰道,要多少年才能回本吗?”林辅成微眯着眼睛,笑盈盈的问道。
王德欣眉头都拧成了疙瘩,他摇头说道:“不知,我又没有弃儒从商,从何知晓。”
“五十年。”林辅成伸出一只手说道:“绥远驰道发行票证时候,就警告了所有投机者,这不是个短期盈利的项目,甚至盈利都不大可能,认筹国债,是基于对陛下重信守诺的认同,那认筹绥远驰道票证呢?”
“五十年,人生都不见得有这么久。”
王德欣眉头舒展,略显不屑的说道:“那遮奢户们为何要认筹呢?还不是朝中有聚敛佞臣,逼迫这些遮奢户不得不认捐!殷正茂、凌云翼在两广,拆门搬床,杀人如麻,逼着两广缙绅认捐,以盈军饷,这些钱,全都被殷正茂给贪了去!”
“和今日遮奢户们认筹绥远驰道,如出一辙!”
朱翊钧听到这则是想到了好玩的事儿,两广的缙绅们,求着凌云翼回去呢!凌云翼还给个痛快,擅长打哑谜的王家屏,真的是把缙绅们搞得头皮发麻。
“所以说你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你当明公是遮奢户们的父亲吗?说让他们干什么就必须干什么?生杀予夺的权力唯有陛下的非刑之正,拿走他们的钱,和杀了他们没什么区别了。”林辅成坐直了身子说道:“西土城那帮遮奢户,难道会听三位党魁的?还是会听陛下的?”
“他们只会听银子碰撞的声音。”
“遮奢户会算账,我问过吴中姚氏的姚光启,为何姚氏要认筹此买卖?”
“姚光启告诉我,第一是长久,只要大明存续,则驰道永远会使用,第二则是日后,大明蒸汽机现在三马力不到,浪费极大,呼啸着黑烟滚滚,但它不总是三马力,当它变成十马力日夜奔驰的时候,所有人都会惊叹它给商品流通带来的改变。”
“当它有一百、一千、一万甚至是十万马力的时候呢?它又会拖拽多少货物,日夜不息的流动?”
“所以,五十年收回本金,是基于当下马力去考虑,如果蒸汽机的马力逐步增大,增长的速度越快!收回本金的成本就会更快,盈利也就会更快。”
“五桅过洋船的票证,最多也就是十年,大明在,驰道就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