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57节

  “我们该转变下想法,眼下白圭势强,我们应当以拥簇皇帝专管为名,与谭纶、吴百朋、戚继光等一众浙党修睦,同抗元辅威震主上,这样一来,白圭也不敢行那大逆之举,葛守礼,毫无疑问是个极好的人选。”杨博说出了自己的理由。

  葛守礼别的不行,但是在弹劾张居正这件事上,葛守礼占着忠君大义之名,张居正还真的没多少办法对付葛守礼,张居正也不会对付葛守礼,否则就坐实了张居正,真的在威震主上。

  从这个思路去出发,改变晋党的纲领就变的合理了起来。

  “亲家的意思是,尊主上威福这杆大旗,我们晋党扛起来?”王崇古眼前一亮,双手一击,觉得这个主意确实不错。

  杨博点头说道:“高拱威逼主上,和我们晋党有什么关系呢?我们晋党也是瓜蔓受害,是高拱一人没有恭顺之心,又不是我们晋党,尊主上威权这杆大旗,让白圭自己独美,咱们太被动了。”

  “提纲挈领是尊主上威福之权。”

  “具体而言,比如陛下要种地,咱们晋党反对,张居正举荐了徐贞明伴驾左右,咱们就落入了下风,不如我们换个思路,帮主上把这土豆番薯种好,太后、陛下也知我等拳拳忠君之心,我们失去了先机,但是这番薯一旦种成了,总要推而广之,我们的机会就又来了。”

  “陛下要主持提举京营将才,考校武艺之时,我们晋人若是比楚人表现更好,陛下也知道我们可以倚重,面子、里子、势,都是得自己争的,哪怕表现不好,但也不能差那么多,否则陛下一看我们的武人连考校都过不了关,哪里还会看中我们晋党呢?”

  “以这次阅视长城为例,吴百朋带着一堆的御史在蓟州、永平、山海关阅视,所到之处,守备森严,贼虏不能破,而我们宣府大同,漏洞百出,俺答汗可轻取虎峪口,予取予夺。”

  杨博不仅仅给出了转变的提纲,还给出了具体事的办法,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尊主上威福之权,他们才能理直气壮的跟张居正掰手腕才是。

  杨博接着说道:“当年严嵩当国,世宗肃皇帝居西苑,深居九重之内,神龙见首不见尾,等闲见不到,为何肃皇帝屡次诏我入宫西苑奏对?”

  “王少保当年为何被先帝器重?还不是王少保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在一片议论之声中,提议和之事,止边患兵祸?得高拱、白圭支持。”

  “当初马芳以南归胡人身份,从小卒一路升到了总兵,人人皆言马芳长于胡虏,不可器重,世宗肃皇帝下旨言,勇不过马芳,终止非议。”

  “我们晋党能成事,非同乡、非同窗、非姻亲,只是因为我们那时候,能靠得住。”

  “而现在我们靠不住了。”

  杨博说到这里,略显精力不济,这是他最后一次试图拯救晋党了,若是还不肯听,那他真的没什么好办法了。

  “亲家所言有理。”王崇古思索再三,同意了杨博的说辞,也就是同意了杨博致仕后,晋党党魁交给葛守礼。

  张四维面色数变,他万万没料到自己的亲舅舅居然不支持自己做党魁了,他都准备好搬到全晋会馆来了,怎么又要变,他非常不甘的说道:“不行,我不同意!”

  王崇古一拍桌子,猛地站了起来,指着张四维的鼻子骂道:“你不同意,李乐的事儿就听了你的混账话,才弄成了这个模样,你知道那阉贼冯保是怎么羞辱我的吗?二十七个廷臣、纠仪官、赞礼官、宦官都在嘲弄我!他们笑话的是我不是你是吧!”

  “你不同意,哪里轮得到你不同意!再听你的,我明天被拉到菜市口砍头去了!”

  “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王崇古这是真的被打疼了,思前想后,发觉杨博说的对,不惹到张居正头上,张居正不会这么凶残。

  张居正当国已经快十个月了,因为皇帝年幼,张居正的手段,从来没有如此激烈过。

  张四维依旧有些不甘心的说道:“张居正考成法不得人心,我们抓住了这一点,就能抓住所有的官僚,那张居正又能奈我晋党如何!”

  王崇古不耐烦的说道:“张居正借着先帝的遗命,对皇帝进行考成,陛下甚至不赞同潜规则的作弊,也要为考成法站台。到底是谁在推考成法,你想想清楚可以吗?糊涂!”

  “就你这个样子,把晋党交给你,是打算让张居正有事没事,就踩我们晋党一头立威吗!”

  杨博都乐了,这舅舅外甥起了冲突,张居正这四拳又准又狠,终于把王崇古给打的明白了点事理,而不是任由张四维胡作非为了。

  循环往复向前,矛盾碰撞后,总有些火花和疑惑需要解决,显然晋党之间也普遍存在矛盾,而且也会碰撞出火花来,张居正那一套和陛下奏对得到的矛盾说,果然是天下至理。

  眼下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掌握了《矛盾说》的杨博,这个晋党党魁终于再次变得名副其实起来了。

  杨博没有牵扯到了两个人吵架,王崇古和张四维,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姻亲,吵几句不会破坏他们关系,杨博笑着说道:“王少保,你刚才所言的张居正借着先帝遗命,对陛下进行考成,就是个很好的由头啊。”

  “国家有大利害、朝廷有大奸邪,我晋党肯进逆耳之规,令大奸邪不能威震主上,王少保以为呢?”

  “有理!”王崇古眉毛一挑,眼前一亮,面色一喜说道:“还是亲家有办法啊,党魁就是党魁,就是有办法。”

  从今天起,晋党要以葛守礼为中心,做最最忠诚的保皇党!

  王崇古和张四维走的时候,杨博看着张四维背影的眼神有几分狠厉,他在吏部衙门办公,张四维用他的全晋会馆威逼李乐,当时杨博不吭声,不代表他不记仇,他还没走,张四维就这么蹬鼻子上脸。

  杨博怎么可能让张四维如此得意下去!

  他是老了,不中用了,但是张四维又不是他儿子,他没必要客气。

  大明首辅张居正都对杨博客客气气,礼遇有加,一口一个硕德之臣,张四维算什么东西!

  日暮时分,葛守礼一脸莫名其妙的被请到了全晋会馆,当杨博说出让葛守礼搬到全晋会馆的时候,葛守礼却犹豫了起来。

  “我不知道要做什么,我维护不了晋党的利益,太宰也看到了,我对元辅根本毫无办法。”葛守礼颇为确信的选择了拒绝。

  杨博十分温和的说道:“葛总宪,元辅当国,主少国疑,满朝文武面对元辅威权,全都支支吾吾一言不发,不敢仗义执言。唯独葛总宪敢站出来指斥元辅行径!”

  “葛总宪有忠心,这是我选葛总宪的原因,你都做了党魁了,你维护晋党利益与否,都是你的事儿了。”

  杨博把对王崇古说的话说给了葛守礼听,怎么样高举尊主上威福权柄,如何带领晋党真切的走下去,而后杨博开口说道:“葛总宪也不要怕,白圭当国,受先帝遗命,他把事情做好是应该的。”

  “而高拱被罢免回乡闲住了,咱们晋党做什么,也不必比白圭做得好,只要做出点成绩来,就显得我们忠君体国。”

  任务不重,张居正做得好是应该,晋党稍微做点成绩就足够忠君体国了,就足以立于不败之地了。

  “白圭他也有缺点,他工与谋国,拙与谋身,陛下幼冲,无论白圭想要做事,就必然会威震主上,葛总宪只要紧紧的抓住这一点,再加上做出的一点成绩,就可以让晋党不败了。”杨博继续交代着葛守礼。

  张居正不是没有缺点,要扳倒张居正很难,但是要抗衡却不难,若是局势不利,立刻把威震主上四个字拿出来,张居正就是百口难辩。

  “王崇古不见得肯听我的。”葛守礼想了想还是选择拒绝,连杨博这个党魁都做的这么窝囊,葛守礼当了党魁,王崇古、张四维、边将们,谁会听他葛守礼的话。

  杨博颇为轻松的说道:“葛总宪啊,你就是过于中直了些,王崇古、张四维不听话,你就让张居正敲打他们,打疼了,他们自然听你的了。”

  “他们要是被张居正给打死了,你这晋党党魁不就名副其实了吗?”

  “啊?!”葛守礼目瞪口呆的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杨博,你们这些个读书人的心眼都是黛染煤吗?黑成这样?!

  葛守礼愣了许久说道:“借着张居正的手?”

  杨博理所当然的说道:“对,这不是一个很好的办法吗?”

  “王崇古他们不听你的,你就作壁上观,等他们被打疼了,就会回来找你了,狗在外面挨了踹,自然就不在外面野了,肯回来哭了。若是王崇古和张四维一意孤行,你不仅要见死不救,还要落井下石,彻底打死他们。这多简单的事儿,难道葛总宪怀疑元辅打不疼他们吗?”

  “那倒也是。”葛守礼惊得目瞪口呆,一时间有些语塞,不知如何回答。

  葛守礼一时间有些心惊胆战,甚至觉得杨博都有些陌生了。

  他只能说,这些个读书人,玩的真的太脏!

  硕德之臣,是怎么如此平静说出如此恶毒的话来的?

  杨博在教葛守礼怎么做一个党魁,不至于让晋党颠覆,人人都进解刳院剖心挖肺。

  杨博继续说道:“还有啊,你千万不要上了白圭的当,不要接讲筵的差事!千万别,你接不住的,我给你看看陛下和白圭的奏对,你就明白了。”

  杨博拿出了侍读学士抄录的讲筵内容,挑了几个重点给葛守礼看,葛守礼不懂的地方,杨博还亲自指点了一番,最主要是矛盾说的部分,杨博讲的很是明白。

  “葛总宪,扪心自问,你接得住吗?”杨博满脸含笑的说道。

  葛守礼愣愣的摇头说道:“接不住,人贵有自知之明,我去了也只能含糊其辞,沦为笑柄,还是让元辅来吧。”

  “让元辅先生来!”

  那哪里是讲筵啊,分明就是龙潭虎穴!

  那什么矛与盾的问题,这直接奔着法三代儒家的核心命门对举互言去了,看一眼,都觉得呼吸急促。

  “明天就搬到全晋会馆来。”杨博替葛守礼做了决定。

  “我不是晋党,搬到全晋会馆算怎么回事?”葛守礼连连摆手说道。

  杨博却笑着说道:“我还有个女儿,你这不就是山西人的女婿了吗?”

  杨博终究是把他那个不存在的女儿给嫁了出去,嫁给了葛守礼,这样葛守礼就可以作为晋人女婿,名正言顺的进入全晋会馆了。

  至于这个不存在的女儿,始终不存在,就是个名头。

  “君子可以欺之以方。”杨博脸色有些复杂的对着葛守礼说着,看着天空的残月,有些感慨,他和葛守礼说的抗衡张居正,其实都是围绕着这一句话展开的。

  张居正是个君子,所以可以这么欺负他,若是张居正是个小人,根本不需要这么做,早就把张居正拉拢过来了。

  入夜,游七急匆匆的来到了文昌阁,对着奋笔疾书的张居正俯首说道:“先生,全晋会馆那边传来了消息,说是王崇古把张四维给骂了,葛守礼明天要搬到全晋会馆了。”

  “嗯?”张居正停笔,眉头一皱,随后缓缓纾解笑着说道:“知道了。”

  葛守礼搬到全晋会馆,代表着第一个非晋人出身的党魁出现了,代表着晋党要改变斗争路线了,这对大明而言是个好事,张居正很乐意看到晋党的改变。

  他继续奋笔疾书,这天下没有让他为难的事儿,唯一能让他挠头的只有小皇帝了。

  他必须要想明白陛下的问题,不至于讲筵的时候,小皇帝开口询问,张居正总不能说:陛下看看帝鉴图说吧。

  万物无穷之间存在着普遍的联系,矛盾无处不在、矛盾相向的作用,张居正已经清楚明悟了,但是矛与盾和事物的发展之间,有怎么样的关系呢?

  矛和盾并不总是某一方占据了优势。

  张居正写下了俺答汗、宣大卫军、晋党这三个词,而后在晋党上画了个圈,而后写下了宦官、文臣、武勋三个词,思索了许久,面色极为懊恼。

  “请海瑞回朝的圣旨,现在走到哪里了?”张居正将手中的铅笔放下,看着游七问道。

  “使臣快到福建了,到琼州还需要一个月的时间,海瑞回京还得四个多月,先生不是不喜欢海瑞这等清流吗?”游七没给张居正泡茶,这个时辰了,一杯浓茶,那又要点灯熬油了。

  “我现在巴不得他早点回来。”张居正略显无奈的说道。

  小皇帝不好对付,他需要援军,是时候掏出怼皇帝宝具,海瑞海刚峰让皇帝陛下头疼一二了。

  掌握了部分矛盾说的张居正,已经知道了天恒变,地恒变,人恒变的道理,海瑞回京,真的会把枪口对准皇帝吗?

  张居正觉得不会。

  上架求月票,嗷呜!!!!!!!!!

第75章 嫂溺须援之以手,事急从权宜之计

  大明天使张诚、张进二人负责前往琼州宣海瑞回京,张诚是乾清宫太监张宏的义子,张进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的义子,圣旨已经八百里加急送往了琼州,两位天使出京,是有别的差遣。

  天子南库——月港。

  海瑞接到圣旨后回到广州府电白港上船至福建澄海县月港,而后乘船至松江府停靠,再一路北上至天津卫下船,入京为官。

  月港,是大明朝唯一一处合法的民间海上贸易始发港。

  嘉靖四十三年,倭患渐渐平息,谭纶在善后的《备远略以图治安疏》中,以世人滨海而居者,不知其凡几也,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海禁的政策导致百姓困苦不堪,开启了请命开海的风力,之后朝廷对此展开了激烈的讨论。

  开海的阻力极其巨大,可是倭患也让朝廷疲惫,最终在经过反复斗争中,开海派逐渐占据了上风。

  隆庆元年,在朝中‘市通则寇转而为商,市禁则商转而为寇’的风力(舆论)之下,福建巡抚都御史涂泽民,上奏请求开海,隆庆皇帝立刻应允。

  月港这个自隋唐就已经对外开放的港口,终于开放了。

  朝中以开海为主要纲领,以嘉靖年间平倭作战为凝聚力形成了一个拥有一定规模,遍布科道言官、军事、政治的政治集体。

  月港其形如月,因而得名,在海澄县两里多长的江岸上,共有八座栈桥码头,顺着九龙江入海口,由西向东并列,站在栈桥上,向月尾望去,则是一座座潮起潮落之中,若隐若现的岛屿。

  再远处是海天一色,海面似乎和天融合在了一起,带着海腥味的海风吹动着海面,一层层的浪花打在礁岩上,拍出了一朵朵泛着晚霞金光的浪花,海风吹过了海面,吹出了阵阵波浪,吹过了海船直冲云天的桅杆,吹过了驳船,吹动着张诚、张进和罗拱辰的衣角。

  张诚、张进和罗拱辰,客套着大海真的是风平浪静。

  张诚端着手,站在风中,看着罗拱辰问道:“有话直说,陛下知道了罗同知的祥瑞后,见猎心喜,已经在上林苑的景山开辟了一处十亩的地,陛下亲事农桑,咱家来这里,就是为了问罗同知一句,罗同知送上京师的祥瑞,真的能亩产二三十石吗?”

  “兹事体大,还请罗同知据实回答。”

  罗拱辰长得极其壮硕,虎背熊腰,浓眉大眼,看起来格外的敦实,他是举人出身,但却是个武人,舞文弄墨他不在行,但是打架他很在行。

  作为都饷馆的海防同知,因为罗拱辰回京述职攀上了元辅张居正的关系,眼下都饷馆以罗拱辰为首。

  “两位天使请看这里。”罗拱辰指着沙滩边上,一大片的白色小花说道:“这些都是番苗,随便切了下种下,如今已经郁郁葱葱了。”

首节 上一节 57/807下一节 尾节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