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600节

  姚光启一脸懵的被带到了瞭山面前,而后二桅小船载满了货物,趁着夜色向着宁德方向而去,第二天还未破晓之时,姚光启才知道了这次的目的。

  他习惯了海上生活,把自己绑在船上睡的正香,就被叫醒了,满肚子的怨气。

  “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伱让我跟着你探查贼巢?你病了,还是我病了!送我回去!”姚光启都快疯了,浪里白条都是疯子吗?

  当然他不是个书生,也是习过武的,文不成,武艺还行。

  “还有,除了脸上那道疤,晒黑了些,仪表堂堂的我,哪里像个海寇了!你这是诽谤!诽谤!”姚光启歇斯底里的喊道!

  “他不像海寇吗?”瞭山询问了一个海防巡检。

  海防巡检皱着眉头,看着姚光启,十分确信的说道:“像!混哪一片的?被瞭山招安了?”

  姚光启绝望,靠在桅杆上,海风带着咸腥味吹拂着他那张生无可恋的脸。

  吧唧。

  天边升起了一道光,刺破了黎明前的黑暗,海鸟欢快的鸣叫着飞过,留下了鸟屎落在了姚光启的脸上。

  “啊!!”姚光启指着飞离的海鸟,怒不可遏的连点了数下,才擦干净了脸上的鸟屎,依旧是愤愤不已。

  姚光启看着精瘦的瞭山,好奇的问道:“你叫什么?”

  “无名之辈罢了。”瞭山摇头,他很少用自己的名字,平日里就是瞭山代称,这也是大部分瞭山的习惯了,名字其实不重要。

  无名之辈?长河为咽,青山为证,岂曰无声?河山即名。

  姚光启颇为不满的说道:“总不能你死了,我带你骨灰盒回去,连个名字也不刻吧。”

  瞭山被气了一下,想了想说道:“陈天德,本来叫陈五二的,后来改名为了陈天德,原来是山东密州人。”

  “我把你骨灰带回何处?”姚光启的嘴依旧是毒蛇一样,这平白无故的办这么一趟要命的差事,任谁都会有怨言。

  陈天德想了想,看着海面,平淡的说道:“我还真没想过,就,洒在大海上吧。”

  “你没有家人吗?”姚光启不是很在意的问道,他就是在闲聊罢了。

  陈天德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说道:“没有了,父母、妻子、同乡都被倭寇给杀了。”

  姚光启心被狠狠的揪了一下,猛地瞪大了眼睛,多少想抽自己一巴掌,这真的是不该问的乱问!这年头沿海的百姓,谁家里不是跟倭寇血海深仇?

  自己真的是多嘴!

  “那你没有再娶吗?”姚光启有些奇怪,瞭山的俸禄可不低,讨个媳妇还是可以的。

  陈天德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说道:“那年是嘉靖四十二年?记不太清了,我那年刚满十六,孩子一岁,倭寇当着我的面儿,杀了我的孩子,淫辱了我的妻子至死,然后把我给阉了,以此取乐。”

  “侥幸活了下来,就没再娶了,你还想知道什么?”

  “哦对了,我还有个义子,逃亡的时候,一个快饿死的妇孺将孩子交给了我,我带着孩子逃啊逃,又遇到了倭寇,我拼死杀了那两个倭寇,却没能护住孩子,当时广东总兵张元勋招募客兵,我就参加了,就一直跟着现在的水师总兵陈璘了。”

  姚光启愣了很久很久,他已经完全语塞,作为势要豪右出身的他,根本没有想到这位瞭山,如此的凄苦。

  “没有,我不想知道太多了!够了,够了。”姚光启连连摆手,揭人伤疤这种事,他真的不是故意的!

  陈天德看着越来越近的芙蓉岛,释然的说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可怜?其实水师里好多客兵,身上都背负着这样那样的血海深仇,大明东南沿海绵延千里,挨家挨户都和倭寇,有这样的血海深仇。”

  “我这一生杀了十七个倭寇,生吃了他们的心,够本了。”

  陈天德没有骗人,他真的杀了十七个倭寇,真的生吃了他们的心,若不是满心的愤恨,陈天德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现在,对他而言,活着的意义之一,就是杀死每一个见到的倭寇,直至死亡那一刻,魂归大海。

  “抱歉,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姚光启双手合十,十分诚恳的道歉。

  陈天德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说道:“你又不是倭寇,不必害怕我,从现在起,我是你的袍泽。”

  芙蓉岛是宁德海外一个围不过三十里的小岛,这里盘踞着一个窝点,里面有两条准备前往私市交易的二桅船,而陈天德需要获得私市的船引,根据经验,私市的船引和大明的船引一样的严格,唯有获得船引,才能进入私市之内。

  “我们要做什么?需要买船引吗?”姚光启内心深处在患得患失之后,由衷的升起了一股兴奋,或许人天生就向往冒险。

  陈天德眼睛微眯,看着天边的晨曦,低声问道:“你拿得动刀吗?”

  “我也是杀过三个海寇的!从小习武的,看到这道伤疤了吗?杀海寇时候留下的!”姚光启十分肯定的说道。

  陈天德缓缓的抽出了佩刀,笑着说道:“我们要做的就是,杀光他们。”

  杀光他们,这是对倭寇、海寇唯一要做的事儿。

  姚光启觉得自己疯了!他手抖,不是怕,是兴奋到手抖!好像是枯燥无味的人生,忽然又注入了一股新的活力一样的兴奋,他马上就要亲眼目睹、亲身经历平倭的第一线,这种由衷的兴奋,让他两眼开始泛红。

  二桅船舶缓缓的靠在了芙蓉岛上,岛上有一眼圆泉,提供淡水,岛上有密林环绕,圆泉水顺流而下,在岛的西侧,有一个天然的小港口,叫圆泉湾,可以靠岸,而前往私市的船,就停留在圆泉湾内。

  而陈天德、姚光启的船停在了东北侧,这里是一片险滩,还有沙滩,很容易搁浅和撞到暗礁,显然已经将暗礁探明,船只有惊无险的靠岸,一共四十三名海防巡检,跳上了沙滩,向着西侧的圆泉湾而去。

  “他们有多少?”姚光启握着手中的刀,低声问道。

  陈天德带着海防巡检前行,一边快速前进,一边回答道:“八十七人。”

  说着话,陈天德就砍死了一条蛇,岛上有蛇偷鸟蛋,多数蛇都无毒,密林行军深一脚浅一脚,蚊虫无数,姚光启是富贵命,他真的没有吃过这种苦,但他还是跟上了队伍的步伐,不过不再说话。

  姚光启有点懵,因为人越走越少,似乎在密林里散开了,很快,四十三人的队伍就剩下三个人了,走出了密林,走到了圆泉湾,这时太阳升起了很久,圆泉湾里刚刚赌完钱的海寇,打着哈欠钻进了随意搭建的草舍之中。

  姚光启明白了,这些人要夜里入私市,所以现在快中午的时候,反而会睡觉,一切都有条不紊的按着计划进行。

  陈天德趴在姚光启的旁边说道:“私市的船都是海寇,人人手上沾着血,你不必顾虑滥杀无辜,或者躲在这里,我们半个时辰就好。”

  潜伏作战开始了,这是姚光启第一次亲眼见到海防巡检出手,一个人影在树影之间晃动逼近了打着哈欠的哨位,寒光乍现,哨位上的海寇就瘫软在了地上,在姚光启没看到的角落里,一个暗哨同时被击杀,一明一暗,互相警惕,已经十分谨慎了,可是碰到了训练有素的海防巡检。

  姚光启用力的捂住了嘴巴,因为停留在圆泉湾的两条船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上了四名海防巡检,将船上的哨位快速解决了。

  四个哨位解决后,随着手势的不断挥动,海防巡检的身影增多,从各个方向脚步轻快的接近了那几处草舍。

  姚光启捡起了一根树枝,咬在嘴里,他见别人也是这么做的。

  战斗悄无声息的展开着,血腥味开始铺开,姚光启真的趴在原地一动不动,他怕自己乱动,给海防巡检带去麻烦,他对自己的实力还是心里有数的。

  忽然传来了一声惨叫声,显然是解决的时候,对方反抗,立刻惊醒了整个圆泉湾。

  可惜,为时已晚,敌人只剩下了三十多人,而四十三名海防巡检,掏出了背在背上的驽,驽在开战之前,就已经上好了弦儿,呼啸的弩箭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声,箭簇反射着阳光,划过了一道极为优美的弧线,钉在了海寇的身上,箭无虚发,一轮齐射之后,只有零零散散的四个半人还站着。

  那半个人腿窝中了一箭,正在捂着伤口哀嚎,仅仅几个呼吸之后,又是一轮箭雨,带走了这最后的四个半人。

  三人一组,开始对所有可能藏匿的地方开始检查,而陈天德端着一把燧发铳,在不停的扫视着。

  无人幸免,海防巡检干净利索的在一刻钟的时间内,解决了所有的敌人。

  “这两条船,刚刚血洗了一个渔村,船舱里除了货物,还有四个女人,两个孩子。”陈天德走到了姚光启身边,示意他可以动了。

  陈天德没有骗姚光启,私市的所有船只,都是海寇的船。

  “该死!该死!该死!”姚光启见到了被带下船的女人和孩子,他们和很多渔民一样,穿着简陋,上衣下裤,被带下船的时候,脸上写满了惊惧和惶恐,孩子躲在女人的怀里,而那四个女人都是遍体鳞伤。

  陈天德将两个孩子从女人的怀里拉了出来,拉到了海寇的身旁,这是两个月带头的倭寇,陈天德似乎是对姚光启,似乎是对孩子,或者是对自己说:“不要对倭寇或者说海寇,有那么一点点的同情,甚至是向往,不得好死,就是他们该得的下场!”

  “把他们的心挖出来,他们杀了你的亲人,这是他们该得的待遇。”

  陈天德逼迫两个孩子,挖出倭寇的心脏,无论日后这两个孩子是否会成为战士,挖出了心脏也算是报仇了。

  陈天德不希望这两个孩子永远活在仇恨之中,这是他活着的另外一个意义。

  杀戮和希望,如此矛盾的意义,就是支撑着陈天德活下去的理由。

  上报天子,下救黔首,从来不是一句空话。

  从来都不是。

第506章 代号为:平波净海

  陈天德作为大明的海防巡检,瞭山,他其实很难理解,绝对自由派,将海寇描写成了放荡不羁、自由自在、桀骜不驯、与滔天的巨浪、狂乱的风暴搏斗,战天斗地的勇敢,在经历了狂风暴雨和无数的磨难,以及轻描淡写的劫掠之后,获得了泼天的财富。

  绝对自由派将其包装成了冒险,然后将冒险包括在自由之下。

  完全是就是抛开事实不谈,事实就是海寇,是一群强盗。

  海盗是这样的吗?陈天德看到的海寇是做着不法的买卖、打家劫舍、血洗村寨、不劳而获的纵帆抢劫、无法无天的该死之人,这就是陈天德对海寇的唯一认知。

  战天斗地和海寇有关联吗?除了向弱者抽刀,这些海寇还能做些什么?

  两艘船的货物已经完全点清楚了。

  第一艘船上,有二十箱的烟土,就是大明严令禁绝入明的阿片,大明有专门种植的罂粟,用于提取用于外科手术的麻药以及镇痛,并且有着严格的流通渠道和监察,而这二十箱阿片成膏,就是这两艘船上最贵重的货物,还有一千二百袋的烟草,淡八菰,这是吕宋来的烟草,显然这也是抢手货。

  第二艘船上,除了烟草之外,就是数量庞大的倭人,一共两百倭人,十三名汉人,挤在狭小的船舱之中,根本不知身在何处,他们的手脚被反绑在身后,吃饭也不用自己动手,而是一种管子直接插进嘴里喂食。

  陈天德没有将其倭人松绑,也没有准备带回去拿了铃铛贩售,直接绑了块石头都沉了海,剩余的十三个汉人,则是和那些女人、孩子放在了一起。

  他只有四十三个海防巡检,人手太少了,所以只能如此决定,在陈天德的眼里,倭寇从来都不是人。

  在进行了整理之后,终于找到了进入私市的船引,让姚光启意外的是,这私市船引,居然只认船引不认船,也就是说任何人拿到船引,就可以入私市交易。

  “这和朝廷船引制度完全不同,朝廷的是一船一引,一一对照,无法对应就是冒认,这私市,却只认船引,只要有船引,就可以进入?这不是给了海防巡检混进去的机会吗?”姚光启无法理解这种船引方式,这样的漏洞实在是太大了。

  陈天德在查看着一本航海札记,是已经死了的船长留下的,里面的内容记录了这艘海盗船经停的地方,这是重要情报,就这条船居然在大明实控海域内,停留了十几个私市,当然,这些私市的规模远远小于宁德县私市。

  一场波及大明控制海域的平波行动,已经是可以预期的事儿了。

  “不是不想是没办法,私市能够运作起来,就必须要有大量的船只停靠贸易,但是海寇的船,也是彼此攻伐不断,你方唱罢我登台,今天发了船引,明天这船易手了,船沉了,被大明水师给剿了,而其他的船又因为没有船引进不去,那私市还办不办了?就只能如此放任了,做不到而已。”陈天德倒是对私市管理非常了解,缉私经验极其丰富。

  船引不和船对应,与其说是自由贸易,不如说是一种假借自由之名的妥协,要是能管的过来,肯定要管。

  没过多久两艘水翼帆船飞驰而来,他们在海面划出了两道漂亮的水线,而后稳稳当当的停靠在了圆泉湾内,海防巡检将十三个男丁、四个女人、两个孩子带走了,还有数份情报。

  “注意安全。”陈天德温和的笑了笑,挥了挥手让浪里白条小心一些。

  姚光启看着驶离的水翼帆船由衷的说道:“这水翼帆船实在是太颠了,我试过两次,根本玩不转。”

  水翼帆船很快,海上有很多的浪,并不平整,即便是因为两翼的缘故,水翼帆船可以保持姿态,但一个大浪下去,水翼帆船就会消失的无影无踪,这玩意儿,姚光启真的不会用,坐过一次他发誓这辈子都不会再坐了!

  也不知道海防巡检们,到底是怎么日复一日的操作这样的帆船,在海上行驶的。

  “水翼帆船不是用来玩的。”陈天德想了想回答了姚光启的问题。

  姚光启这才想明白这件事,点头说道:“确实,不是用来玩的。”

  抱着玩的心思,可能会新鲜,但这是用来执行任务,维护大明海疆安全和秩序的暴力之一,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意义。

  “其实用着用着就习惯了,也没那么颠了,上了岸,反而晕地。”陈天德和姚光启聊起了他的海防巡检生活,很多事都是习惯成自然,熟悉了之后,没那么的可怕。

  在陈天德看来,只有海防巡检,算是战天斗地的勇敢者,而海寇只是躲在阴影里的魑魅魍魉,瞭山的职务让他接触到了更多的情报,海寇形象的转变的过程,陈天德将其定义为驯化。

  人类驯化牲畜,还知道用食物去诱导,但完全自由派驯化世人,用的是杂报。

  用冗杂的信息,喋喋不休的胡说八道,来让人们相信事情本就是这样的,将事实扭曲,将真相掩盖,借着一个看似合理的、逻辑自洽的主张,去欺骗生活在腹地,甚至没有见过大海的人,告诉他们这才是对的。

  将罪行扭曲为自由,将邪恶扭曲为正义,这就是驯化的过程。

  陈天德反对这些驯化,海寇是寇的一种,作恶多端。

  陈天德一直没有休息,他在忙碌,把海防巡检伪装成海盗的模样,海防巡检精壮、刚硬的脸部线条,眼神中的毅然决然,挺直的脊梁和钢铁一样的灵性,相由心生,这让伪装实在是很难很难伪装成真的海寇,只要长着眼睛的人,一眼就看得出他们的身份,所以需要伪装。

  将头发弄的像鸡窝一样,鱼油抹几下,变得更加凌乱,再用泥土在脸上猛的抹几下,不洗的那么干净,换上海寇们的衣服,才算是有了三分相似,只要不集体出现,就不会显得那么扎眼,沙滩上,都是海防巡检们彼此嘲讽的欢乐。

  海防巡检到了私市,是不能开口的,一开口就会暴露,因为言行和海寇差距实在是太大了,所以探听情报就只能被动,但姚光启就不一样了,打眼一瞧,这就是海寇的样子。

  傍晚的时候,船只开始扬帆缓缓出湾,通过了那只有四里宽的入海口,在通过的一瞬间,姚光启眉头紧蹙的说道:“这里是天然的良港,整个大明最好的天然良港!”

  只有四里宽的入海口,但这里的水很深很深,意味着任何大小的船只都可以顺利的行驶,而伸出大陆的半岛,可以将海浪隔绝在半岛之外,形成非常平稳的水域,让船舶避风、停靠、装卸,成为狂暴大洋的避风港。

  借着夕阳的余晖,姚光启用千里镜不断的瞭望着,他再次确定这里港湾条件的优秀,因为它有足够的面积停泊船只,不冻不淤是天然良港的必备条件,在海边还有一大片平坦的土地,作为堆场,海与陆地的交界处是断崖,那显然是无法作为港口的。

  而宁德县外的这片海域,完全符合所有的良港的要求。

  “这里实在是太美妙了!而且还能用来种海菜。”姚光启由衷的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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