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皇帝迁藩只迁徙了河南地面,别的王府,也是老朱家的人啊,大明宗室已经混到了沿街乞讨的地步,赶紧迁藩吧!别磨磨蹭蹭再讨论了,讨论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大明宗藩在地方,但行政、军事、财税等权力要什么没什么,没有暴力根本就没办法维护自己的利益,随着大明国势衰败,嘉靖年间不断削弱宗藩开支,在地方的宗藩,连向皇帝讨饭的权力都没有了。
朱翊钧看着奏疏瞪大了眼睛,再看看冯保,怒气冲冲的说道:“简直是简直了!他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呢!为了迁藩,真就什么话都敢说了!”
“代王殿下也是没办法,代王府宗藩领俸宗亲就有4118人,估计也是被问急眼了。”冯保为代王说了两句好话,代王家大业大人也多,这大同府常年战乱,无法保持生产,这人都是要吃饭的,一直不发宗俸,结果河南藩王都入京享福了,大同府的代王,迟迟没个动静。
“急什么急,再问真就把代王府迁徙到绥远去!他不是要迁吗?把他变成塞王好了!”朱翊钧一拍桌子,显然对这个诘问非常生气,但冷静了下来,还是决定好生劝慰一下,并且明确一个日期,山西地面六月迁藩。
十王城的确修好了,而且足够使用,但宗藩的俸禄、待遇、郡王之下是否仍然不给宗俸而是自谋生路、宗藩的宫婢奴仆配给等等问题,都需要解决,不是把人迁过来就没事了,这河南五王,可是朱翊钧给藩王、给天下树立的标杆,看谁还说他没有亲亲之谊,也省得给藩王们造反的理由。
当然降袭制和海外封藩已经在讨论中了,现在表达亲亲之谊,也是为了降袭制和海外封藩做准备,不过这两件事不能急,得等宗藩全部入京后,才能下手。
不过从代王的奏疏也可以看出来,大明各地的藩王,都在心心念念的等待着迁藩,现在迁藩就成了他们唯一的盼头,朱翊钧从没了解过藩王的生活,他们生生世世都被拘束在王府之内,看到的天空,也只有四方。
大明的藩王真的是人吗?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而他们与世隔绝,社会关系几乎为零,当年建藩是为了天下归心,现在迁藩也是为了天下归心,大明对宗藩的批评之声甚嚣尘上,连张居正都将宗藩用度过大视为国之六疾之一。
城里的人想出来,城外的人想进去,藩王能够混吃等死,被当成猪养,却是大明百姓们心心念念所期盼的生活。
次日的清晨,天朗气清,东南风压倒了西北风,朱翊钧大早上就跑到了潞王府,亲自拎着潞王的耳朵来到了宝岐司耕地,朱常治作为皇太子,开始在地里撒尿和泥,当初朱翊镠也是跟着皇帝屁股后面,撒尿和泥。
日上三竿的时候,朱翊钧终于把肥施好,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才笑着说道:“你小子,是知道咱今天要拉你干活是吧!”
朱翊镠精神很好,没有丝毫的萎靡不振,常年习武,也是一身的腱子肉,这身子骨,就是他荒唐的本钱,而这副身子骨,都是朱翊钧亲自带出来的。
这么好的精神头,显然昨天没有荒唐。
“那是,人嘛,不患寡患不均,我在温柔乡里逍遥快活,皇兄心里能过得去?”朱翊镠乐呵呵的说道,皇兄还想偷袭他?想都不要想!
朱翊钧将锄头放好,看着已经深耕过的田亩,满满的都是成就感,或许是刻在基因里的本能,当看到田亩不再荒废的那一瞬间,朱翊钧满满的都是心安。
李开芳曾经解过仁,本心安处为仁,朱翊钧的仁,大抵就是这不到十亩,能够看得见的田。
“知道让你来干什么吗?”朱翊钧洗了手,拧开了水壶喝了几大口。
行军水壶,西山煤局出品,京营军兵人手一个,三年可以再领一个,水壶的质量极好,它也有问题,比如不保温,比如比较重,比如木塞容易掉,比如瓶口容易结冰,比如锈蚀,但这已经是当下极为稀罕的物件了。
朱翊镠点头说道:“知道,不就是怕臣弟学了李开藻那个蠢货吗?仗着自己有几分小聪明,整日里搬弄是非,博取名声,不把天下人看在眼里,更不把规矩看在眼里,做事毫无顾忌,惹出了天大的麻烦,还得哥哥出面为他擦屁股。”
“李开芳可是把自己的命都赌进去了,若非皇兄念他是个人才有仁恕之心,李开藻不死也疯了。”
“你在潞王府里,对外面的事儿也不是一无所知嘛。”朱翊钧点头说道,他把这个弟弟拉来干农活,一年也就一天,其实目的就是告诉他,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所有他享受到的一切的一切,都是人一点点生产出来的,要知道珍惜,更不要无故苛责下人,甚至是虐杀下人。
不是仁不仁的问题,长兄如父,大家来到世界上是做人的,不是来做畜生的,朱翊钧不想这个穿着开裆裤就跟在他后面一口一个哥的弟弟,最后变成个畜生。
不过现在看来,教育还算成功,潞王虽然有点懒散,但非常明事理,至少没有认为货物是从货架上长出来的。
“王府的长史整天在臣弟的耳边念经,烦都烦死他了,还一直念。”朱翊镠看起来有些抱怨的说道。
但其实朱翊镠明白,他就是皇兄现在的后路之一,一旦皇兄在激烈的斗争中,不幸遇难,国无长君绝对不可,朱翊镠就得扛起大旗来,不是说要做皇帝,至少要监国,护着侄子长大。
朱翊镠虽然很荒唐,但他真的真的不忍心看到皇兄的所有心血,付之东流,那可是陛下日复一日的勤勉换来的大明中兴之势。
所以,现在朱翊镠还不能混吃等死,他还得知道天下事。
而且皇帝有意南巡,这是举世皆知的事情,陛下南巡,太子朱常治监国,他这个当叔叔的也需要居守,就是居住京师守住天下,当初郕王朱祁钰就是京师居守。
“哈哈。”朱翊钧笑了笑,看着已经逐渐长大的朱翊镠也是颇为欣慰,除了喜欢万国美人这一点外,其他都很不错。
朱翊钧和朱翊镠聊起了京中的趣事,张居正和游七之间的辣椒战争,自从全楚会馆有了条嗅觉极为灵敏的狗之后,张居正再也藏不了一点辣椒了。
“李开芳一入格物院,就给格物院带来了惊喜。”朱翊钧一边走一边说着李开芳一遇风云化作龙的故事。
“你说-1×-1等于多少?”
“正一啊,负负得正,不是皇兄教我的吗?”朱翊镠理所当然的说道。
朱翊钧立刻问道:“为什么就是负负得正呢?”
“啊?”朱翊镠立刻呆了,这个问题,他真的没想过,当初学的时候,也没想过,朱翊钧这么教,朱翊镠这么学,哪有什么为什么?
朱翊钧蹲在了地上,捡起了树枝说道:“你看,这个是一根数轴,还记得正负号在数轴上代表什么?”
“方向!”朱翊镠立刻开口说道,他的算学成绩可不差,就是不喜欢钻研而已。
朱翊钧点头说道:“我们表示出1的长度,1×-1=-1,在数轴上代表1这个点,围绕着原点翻转了180°,得到了-1,,那么-1×-1,就代表着-1这个点,围绕着原点翻转180°,所以得到了正一,负号代表了方向。”
“一个数乘以一个负数,表示在数轴上,把表示这个数的点先绕原点旋转180度,再进行扩大或缩小。”
朱翊镠试了几下,颇为惊讶的说道:“很神奇啊!但是它有什么用呢?”
这个奇思妙想,朱翊镠立刻就懂了,但是他不明白究竟有什么意义。
“意义,就是从此以后算学就有了图象,不再是个抽象的数字,而是数形结合,许多过去的难题,都迎刃而解了。”朱翊钧拍了拍手,朱翊镠能听明白,证明这不是很难,朱翊镠又不想做数学家,不必深究其意义。
数形结合的思想,中原自古有之,比如杨辉三角,就是最典型的数形结合,但数轴上负数代表旋转,是纯粹数学的数形结合,意义重大,对于解决一些算学问题,有极大的帮助,简单而言,就是对于变化的理解,不再抽象,而是具体到图象之上。
朱载堉毕生最大的理想不是光速是多少,而是把蒸汽轮机搞出来,这需要完整的理解它的物理规律和进行理论分析。
想要实现,数学工具的进步,是绝对绕不开的话题。
李开芳对数字是极为敏感的,他刚刚加入格物院,他在数学上的天赋,就帮助大明在算学上迈出了一大步。
李开藻离开了京师,和来时的鲜花锦簇完全不同,离开的他,就像是一个人人喊打的臭虫一样,声名狼藉,他的代写,其实不会造成如此大的危害,但金榜划掉了他的名字,才是他被骂的主要原因。
那些跟着李开藻起哄的国子监廪生,直到张宏冷漠无情的划掉了李开藻的名字,廪生们才清楚的明白了,闯了多大的祸事出来!自绝于恩科,对于读书人而言,比天塌了都要可怕。
而这一切,都是李开藻的挑唆。
恩科增加算学进士额员五十人,真的那么难以接受吗?其实并不伤害儒学士的利益,这些算学进士,主要还是前往格物院参加遴选,如此一来,其实只有五经博士和翰林学士成为了对等的关系,翰林学士、五经博士之间的地位斗争,离国子监的廪生、举人实在是太远了。
翰林院的大学士们,都没有站出来反对,默不作声,为何国子监的廪生们要去反对呢?
翰林院学士不反对的原因很简单,不敢。
因为是皇帝的明旨,皇帝、辅臣、廷臣们全都同意,翰林院学士拿什么去反对?身在官场,太明白这种自上而下的的压制力有多么强横了,如果是辅臣和廷臣们也反对,那大学士们一定不肯受这个窝囊气!
而且是大明需要算学人才,这是个很现实,而且很迫在眉睫的问题,是大势所趋。
朝中其实对长崎总督府极为担心,因为去年年末,长崎总督府忽然把所有的存银,全都运到了松江府,最后转运入京,这让人不免升起了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这都是徐渭的担忧,他担心织田信长狗急跳墙。
阳春三月,徐渭没有等来织田信长的袭击,反而等到了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消息,织田信长被人刺杀了。
即便是织田信长没有四处进攻,但依旧在京都被刺杀了。
在徐渭看来,这是织田信长的必然下场。
织田信长喊出了天下布武的口号来,并且付诸于实践,在赋税上,他施行的年供是一公二民,而其他普遍为八公二民,种地八成都是税才是常态,而织田信长只要三分之一。
另一方面,他在快速扩张军队,他大幅提高足轻(普通士卒)的待遇,希望以量变带动质变,想要取代昂贵的武士阶层,打造平民武装势力,这是他战斗力的来源,但也是他的催命符。
作为武士阶级的织田信长,背叛了武士阶段利益,无论什么时候,被背后捅死都不让人意外。
陛下很小的时候,就不走弯路,直接住进了西苑,在俞大猷离世后,陛下甚至住进了通和宫里,就是为了让人事结构精简;张居正的全楚会馆有二百铁林军保护,陛下甚至派出了陪练勋卫骆思恭去小心提防,防备什么?当然是防备有人铤而走险。
想要做什么,要先保护好自己才行,否则刺杀随时有可能发生。
而这次的刺杀来自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足轻,在织田信长出现的时候,突然掏出一把火铳,直接打了出去,当时就乱成了一团。
“这是不是诱敌之计?”孙克毅第一时间怀疑是阴谋诡计,因为这次的刺杀发生的十分突然,当时的护卫都没想到在大本营居然有人刺杀,而且来到了织田信长的附近。
长崎总督徐渭摇头说道:“诱敌?诱谁?我们长崎总督府又没有进攻能力,陈总兵的水师,只是在平定倭寇,直奔京都这个戏码看起来很好,但作为水师大将军,陈璘不会如此轻易冒险的。”
孙克毅眉头紧皱的说道:“毛利辉元、上杉景胜、北条氏直啊,故意制造一个很虚弱的样子,然后让他们主动进攻,以逸待劳的解决问题。”
徐渭笑了起来,摇头说道:“刺杀应该是真的发生了,这里可是普遍下克上的倭国啊,一旦织田信长受伤,哪怕是轻伤的消息传出,他的手下立刻就会人心思动,别到时候画虎不成反类犬。”
织田信长是整个织田幕府唯一的核心,他被刺杀,哪怕是轻伤都是人心启疑的大事,倭国的环境,根本不存在示弱的可能。
“所以说,他的确被刺杀了。”孙克毅认同徐渭的说法。
陈璘从总督府外面走了进来,听到二人在讨论织田信长的事儿,摇头说道:“海防巡检探闻得知,织田信长没事,他就是有事,他也也得装作无事,织田信长的三子,神户(织田)信孝替织田信长死了。”
“就那个几次出使,还认了神户城城主神户具盛为义父的织田信孝。”
“他啊,被父亲抛弃的儿子,最后替父亲死了…”徐渭当然记得织田信孝。
因为母亲只是个侧室,连出生消息都要滞后,让步嫡出的孩子,始终想要得到父亲的青睐,而拼命表现的织田信孝,死在了刺杀之下,替织田信长挡枪了。
陈璘面色古怪的说道:“刺杀的凶手被捕,是毛利辉元的人,但织田信长的反应很奇怪,他下葬了儿子之后,并没有提及怎么报复。”
“如果织田信长兴兵讨伐毛利辉元,咱们长崎总督府就能卖更多的火器了。”
第542章 有内鬼,这是借刀杀人
张居正为了大明的再兴,明知道会是如何下场,仍然极为纯粹的、持续的、用尽全力的、直到生命的尽头,还在为如何再兴大明而努力,一个稳定有序的国朝,对天下黎民极为重要。
王朝末年群雄并起,乱世之下十室九空,王朝更迭,就是一场对所有中国人而言,最可怕的天灾人祸,没有任何人可以幸免于难。
一息尚存,此志不懈,是张居正对万历皇帝说的话,他如此说,如此做。
对于张居正这种纯粹而极致的行为,绝大多数人都会尊敬,因为所有人都是受益者,汉室江山代有忠良,终究是需要英雄站在历史长河的岔路口,做那个坚不可摧的磐石,让历史长河改道,为天下人遮风挡雨。
而贱儒,则会骂一句张居正是个傻缺。
杨博就骂过张居正傻,他在致仕前,一直致力于楚晋合流,两家会馆合二为一,不必为老朱家拼命,张居正就可以获得天大的权势,而皇宫里的不过是孤儿寡母。
天下是他老朱家的天下,不是你张居正的天下!
你张居正用那么多的力气,维护的大明江山,对你又有什么用?你在的时候,没人是你的对手,你死了,反攻倒算那天,你的家人谁人来庇佑?你的一腔热血,不过是徒劳无功的挣扎,最终都要付诸东流。
当张居正最终力竭倒下,他把所有的心血都献给了这片土地,换来是皇帝抄家、家门被围、长子自杀、家中十余丁口被饿死、死后被编排了无数的段子的时候,就是求荣得辱,就是天下志士对大明彻底寒心的那一刻。
而现在,大明皇帝对新政的支持,甚至亲自引领新政,终于让大明志士们那颗死寂的心开始燃烧。
来到长崎的总督徐渭、市舶使孙克毅,就是抱着必死之志来到了倭国。
事情的发展,比他们设想的要简单许多,倭国处于战乱之中,藩镇割据,彼此内战,这给了大明介入的契机,而内部矛盾重重的倭国,非常适合里挑外撅的进行挑拨,而没有一个统一的朝廷,就没有办法形成合力驱除外敌,只能任由长崎总督府的出现和逐渐强大。
最重要是,长崎总督府背后有一個强大的大明,让倭国上下,无法说出那个不字来,所以面对宝钞,只能认命一样的接受宝钞的推广。
织田信长被刺杀的全过程,已经被海防巡检水上飞探查清楚了,大明搜集和整理情报的能力,随着不断振武,越来越强,连织田信长吃几顿饭都一清二楚。
墩台远侯夜不收,海防巡检水上飞,这两个大明最强的情报网,在贱儒眼里根本无法理解他们的存在,怎么会有人为了大明的集体利益,如此奋不顾身?这都是精兵,占山为王最少都是个大当家的存在,但他们就这样默默的深入虏营,搜集着情报,汇集到朝廷,为朝堂决策提供助力。
墩台远侯的阵亡率降低了不足一成,是因为大明对北虏完成了清算,现在北方无战事,而海防巡检的阵亡率,仍然超过了两成,但海防巡检的从未缺员。
刺杀发生在二月十六日的下午。
织田信长在二月十二日当下中午从天守阁离开,前往京都。
安土城天守阁就是织田信长的老巢,万历元年,织田信长从尾张国前往京师,在琵琶湖畔渔村的寺庙安养寺休息,他察觉到了这里的重要性,开始营造,历时三年,终于建好了安土城,并且将尾张国本城迁徙到了安土城。
织田信长的安土时代,就是安土城的安土。
从安土城天守阁出发,只需要三日的时间,就可以抵达京都。
织田信长心目中的制度,不是由倭国天皇册封征夷大将军、大明册封倭国国王的幕府制,而是天下人,这也是这么多年织田信长迟迟没有组建将军府,成立幕府的原因,他厌恶幕府,认为倭国的一切乱象都是因为幕府。
织田信长提刀上洛之后,也不住京都,而是住在安土城天守阁内。
这一日,织田信长离开了老巢,前往京都,在京都河原町通大街的本能寺休息,准备召见自己的六大军团总大将,商量攻灭毛利家的大事。
织田信长在十五日下午抵达了本能寺,十六日早上,京都朝廷的公卿们来到本能寺拜见,下午的时候,午休之后的织田信长,骑着一匹菊花青马,头戴黑色南蛮盔,红色上衣,绫罗外褂,下半身是虎皮马裤,披着一件大红色的披风,脸上带着妆容。
倭国的妆容比较怪异,就是把眉毛剃掉,重新画上。
织田信长走出本能寺后,站在路边询问德川家康何时抵达,正说着话,火铳的声音突然响起,一名埋伏了很久的足轻对着织田信长打出了火铳,而且是连续两发,这个足轻带着两把火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