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时间内,或许很难看得出什么,但时间维度拉长到十年、二十年,种子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朱翊钧坐直了身子,面色严肃的说道:“李贽啊,你说越是坚定的信仰,人的自我异化就越是严重。”
“那你看这位,他的名字叫陈末,在草原上当了整整五年的墩台远侯,整整五年,你看他那双手,全都是冻疮留下了的斑点,他在草原里风餐露宿,还要面对凶残的北虏,他图什么呢?”
“很少有墩台远侯能干三年以上,有的是死了,有的是跑了,有的是干不动了,林林总总,但他不避寒暑的干了五年。”
陈末已经押解了抄家所得回京,这可是天津到密州驰道的资金,现在陈末在皇帝跟前当差。
“陈末啊,你跟咱说说,你是为了什么呢?伱信仰的是什么呢?”朱翊钧看着陈末问道。
墩台远侯、海防巡检,他们也是有信仰的,难道他们也是在信仰中自我异化了吗?
这个问题必须要搞清楚谈明白,不能这么稀里糊涂。
“回黄公子的话,我必须要做啊,我不做,这些个北虏,南下破关而入,烧杀抢掠都是我的家人。”陈末思索了片刻,笑着说道:“回过头来想想,其实也不知道具体为什么,说不清楚。”
“总要有人做的,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陈末没有说忠君,墩台远侯以前可是见不到皇帝的,连皇帝长啥样都不知道,谈忠君多少有点虚伪了,陈末在陛下身边当差,陛下喜欢实话实说的人,不喜欢虚假的马屁。
“总要有人做,这么危险的事儿,为什么不能是别人呢?”朱翊钧立刻反问道。
“我比别人厉害!”陈末十分肯定的说道:“打小我就比别人厉害!”
“你厉害!墩台远侯、海防巡检,都很厉害。”朱翊钧颇为认可的点头,笑的阳光灿烂,没有一点虚伪,诚心诚意。
朱翊钧看向了林辅成和李贽说道:“所以,李贽啊,你说,他是不是自我欺骗,自我异化了呢?”
“黄公子,这不是自我异化,这是义,这是仁,夫子曾言:杀身成仁,不顾性命也要成就仁德,仁就是维护正义,维护崇高的利益,大明的共同利益,孟子曾言,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亦是如此道理。”李贽详细回答了这个问题。
不需要万历年间的大思辨,两千年前的古人就已经思考过这个问题了,而且非常的深入,何为仁?何为义?以守护国朝所有人共同利益的就是大德,是高义。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林辅成立刻说道:“黄公子,这是气节,不是自我异化,更不是为了追寻虚妄的彼岸的自我欺骗,没有自我欺骗,便没有自我异化。”
“黄公子年龄尚浅,一些个贱儒所鼓噪的自私自私是不能学的,天下所有人都跟他们一样,这天下早就亡了。”
“黄公子以陈末为例,那么我们就以陈末为例。”林辅成看向了陈末,思忖了一番说道:“陈千户,我有几个问题,你怎么想就怎么说。”
“你在做墩台远侯的时候,苦不苦?”
“苦。”陈末伸出了自己的一双手,上面全都是冻疮留下的痕迹,手掌有些变形,拉弓射箭和常年骑马,他的手掌和右手手指部分全都是厚厚的老茧。
苦不苦看一双手就清楚了。
林辅成颇为诚恳的说道:“黄公子,我们之前提到了,虚构的彼岸,是为了逃避现实的苦难,其实陈末从头到尾都知道墩台远侯生活的苦,我们能在这里胡言乱语,都要感谢他们,是这些军兵、是他们不辞辛苦,才给了我们在这里高谈阔论的环境。”
“陈千户,做墩台远侯的时候,危险吗?”
陈末想了想说道:“危险。”
言简意赅的两个字,陈末是很清楚其中的危险的,深入虏营,传递情报,与恶劣的天气斗争,与残酷的敌人拼死搏杀,与野兽角力,每年烧荒时候,北虏都会派出无数的斥候阻击。
“我们一起去保定府的时候,陈末在院子里盥洗,我看到了他身上的伤疤,全身都是,最长的一道从左边肩胛骨到腰背,我看到那个伤口的时候,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活下来的。”林辅成眉头紧蹙的说道:“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但他克服了本能,这不是馁弱之辈可以做到的。”
“自景泰二年墩台远侯组建至今,三千人总是可以满编。”
“宗教对人的异化,首先就是自我欺骗,显然,陈末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为了什么,面对的是什么,但他依旧去做了,要保护的是大明所有人。”
“额…”陈末左看看右看看,有些无奈的说道:“我不干也没别的事儿可以做啊,我以前还会种地,后来连地都不怎么会种了,也没地可以种,不干墩台远侯,我干什么?而且我也害怕,也畏惧,更会逃避。”
陈末其实想表达,他没有那么崇高,袍泽离开墩台后,再也回不来了,在路上遇到了被野狼分尸的墩台远侯,只能找到散碎的衣物和写着名字的铁牌,他也怕过,他甚至想过投效北虏,但最终,他还是做不到。
投降,屈服于虏人之下,对于陈末这类人而言,还不如一刀杀了他。
“那你怕为什么还要去呢?当个逃兵嘛,多简单的事儿。”林辅成看着陈末说了另外一种选择。
陈末连连摆手说道:“那不成,那多丢人。”
投靠北虏又不肯,当逃兵嫌丢人,那只和天争、和地争、和人争,试问苍天谁更高!
“看,知耻的人最是勇敢。”林辅成结束了自己的问题,陈末比贱儒强一万倍,因为知耻这件事,对于贱儒而言,都是一种巨大的挑战。
“你们这些读书人实在是太能说了。”陈末放弃了辩论,说不过这些读书人,他那时候想的很简单,就是有个事儿做,他不去,就会有人死,没那么复杂,什么人的异化,什么大德高义,他没想过。
李贽总结性的说道:“诚然,苟且的活着,或者为大德高义而死,是不同的选择,苟且的活着,蝇营狗苟一生,是憋屈的、耻辱的、唯唯诺诺的、蛇形鼠迹的、劣迹斑斑的、被人唾弃的;选择大德高义而死,内心是光明正大的、是熠熠生辉的、是光明磊落的,更是光耀千古的。”
“光看贱儒的言行,咱大明的历史就过于苍白了。”
“很好。”朱翊钧看着陈末,笑容极为明媚。
朱翊钧想到了洪承畴,为了鞑清江山,洪承畴可谓是拼尽了全力,然后被乾隆给编到了贰臣传里。
连鞑清这帮建奴都清楚,贰臣贼子是要被唾弃的。
“你们这个宗教对人的异化,写的很好,理解的非常到位,去草原吧。”朱翊钧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去忙自己的事儿去吧。
气节是气节,和宗教逃避现实苦难,完全背道而驰。
在林辅成和李贽走后,朱翊钧拿着手中的逍遥逸闻说道:“大明也到时候了,让官员和学者这个身份区分开来。”
朱翊钧在纵容风力舆论,在纵容杂报的思辨,其实在纵容对压迫的抗诉,这里面自然包括了国子监、翰林院,阎王爷们对下的压迫。
大明的官场上,是学者和官员身份重合在一起的,无论是对学术,还是对官员,身份的不明确,导致了儒家异化为儒教,形成了类宗教性质的压迫。
朱翊钧已经在不断的对儒教去神圣化了,将兖州孔府打倒,解救孔夫子就是去神圣化的第一步,矛盾说、公私论、生产图说、阶级论是第二步,区分身份是第三步。
让学者回归学者本身的身份,把学者从官员的身上扒下来,学者和官员身份的二合一,就决定了权力一定会对人异化,因为官员,既掌握了现实权力,又掌控了虚妄彼岸的释经权。
这一步很困难,因为自古以来都是如此,但朱翊钧其实已经暗搓搓的迈出去了这一步。
“格物院的五经博士?”王谦是个官员,而且爹是廷臣次辅,对这方面相当的成熟,陛下一提起来,王谦立刻就知道了陛下其实早已经出发,比林辅成和李贽指指点点要早得多。
朱翊钧面色复杂的看着这个王大公子,他带着几分唏嘘的说道:“王谦啊,你很聪明,反应很快,但要把聪明用到正地方去,千万不要步了严世蕃的后尘啊,你爹他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一点都不容易。”
“好不容易当初和俺答汗议和的历史包袱,随着俺答汗被斩首示众,才放下当初的一切负担,重新出发。”
“你可别把你爹的名声给毁了。”
“我爹最大的包袱,不是僭越之罪吗?”王谦呆愣的说道。
“你爹真的是生了个孝顺儿子!”朱翊钧都被王谦给气笑了,他这个皇帝不提僭越之罪,是王崇古经邦济国,所推行的新法,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他不提,王谦反而主动提了起来。
王谦完全无所谓的说道:“我爹也这么说臣的。”
王谦自认为自己非常孝顺了,但凡是他这样的家庭,哪个不是纨绔?他不仅不是纨绔,还考中了进士,整日里为国分忧,为君解难,做事人做事颇有底线,纵观万历一朝这十一年,王谦干过一件真正的祸国殃民给家族招祸的坏事?
退一万步讲,他比严世蕃强,严世蕃连个进士都没考中!
朱翊钧在简单的休息之后,从太白楼直接去了北大营操阅军马。
“戚帅,怎么出营门迎接了?”朱翊钧的车驾来到了北大营的时候,看到了戚继光,戚继光回到关内,就变得儒雅随和了起来,如果再不穿戎装,就更像是个读书人了,浑身上下都充斥着书卷气。
朱翊钧第一次见戚继光的时候,也觉得奇怪,这儒雅随和的模样,真的是个百战百胜的将军?
戚帅和十年前第一次面圣一样,两鬓多了雪白,风采依旧,但往那一站,和善却从容的眼神,如同山一样的稳重和睥睨。
而戚继光身后的少壮派,大部分都是来自讲武学堂的庶弁将,这些庶弁将在进入讲武学堂是真正的底层军兵在讲武学堂学习兵法之后,成为庶弁将的,庶弁将和世袭武勋是没有矛盾的,因为但凡是吃不了京营这份苦的世袭武勋,都去了南海子的老营做勋军了。
少壮派的庶弁将,如同一颗松树一样笔挺的站在那里,雄壮彪悍气息扑面而来,而这些少壮派,就是大明的底气。
朱翊钧没有朱棣的困局,讲武学堂系统性培养的庶弁将,有不少都会在不断的征战中,成为军队的中流砥柱。
“陛下,臣有罪。”戚继光面色复杂的说道:“李如松闯祸了,臣没教好他。”
“李如松闯什么祸了?”朱翊钧面色凝重的说道:“走进去说。”
朱翊钧同样是少壮派的一份子,那一身宽松的常服之下,是一身的腱子肉,他的确没有军事天赋,但努力让自己成为了一名合格的大明锐卒,这是他对天下军兵的承诺,他会持续不断的振武,即便是隔一天操阅一次,但休息日朱翊钧也会出现在北大营。
“李如松怎么了?”朱翊钧换了武弁服后,看着戚继光眉头紧蹙的问道。
“塘报在这里。”戚继光将塘报递给了陛下。
戚继光和张居正可以面呈奏疏,就是不用假手于人,让冯保代为传递,大明外臣就这两个人有此殊荣。
“朕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呢,不就是捣毁了一个圩寨吗?朕派他去就是干这个事儿的。”朱翊钧看完了塘报,松了口气,他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儿,原来是平叛。
平叛是闯祸吗?
戚继光摇头说道:“其实可以不用如此暴戾的平定,还是可以劝降的,他直接把那圩寨给夷为平地了,这保定府的圩主们,倒是吓的真的不敢反抗了。”
“唉。”
“朕要他们的命,他们不肯让朕要了他们的命,这可能劝降吗?”朱翊钧无奈的说道:“戚帅的刀刃从不向内,这是朝臣们以前敢欺负戚帅的原因。”
戚继光总是如此,不愿意和自己人斗,不愿意把力量浪费在内讧之上。问题是,戚继光把别人当自己人,别人拿他当自己人看待了吗?
完全没有,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戚继光真的是一个很温柔的人,矛盾激化到了这个地步,他还是保守的认为可以劝降,违抗王命,等同谋反,平叛只需要一个位置。
戚继光仍然十分坚持的说道:“李如松做的有些过分了,九斤的火炮他出动了三十门,直接把圩寨给轰塌了。”
真正的物理意义上的夷为平地,圩寨的圩墙用火炮拆除了,圩主不肯拆圩墙,李如松很大方的帮了他拆了。
“不然呢?他带的那些火药不打出去,就受潮不能用了。”朱翊钧还是不觉得李如松的做法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陛下,暴力是决计不能失控的,否则就是天下倾覆之祸。”大将军戚继光仍然坚持自己的主张。
在不得已的时候,当然要使用武力,但保定府拆除圩墙之事,大明朝廷已经占据了绝对的上风,完全不必用如此激烈的手段。
恃武者灭,恃文者亡。
单纯的依靠武夫,就是五代十国,黑道政治之下生灵涂炭,完全依靠文士,就是南北两宋,堂堂中原皇帝,还要对外邦番夷俯首称臣,就这还说什么文兴造极于赵宋之世,若对番夷奴酋俯首称臣、丢土失地、丧邦灭国是文极的话,那这文极不要也罢。
李如松的蛮横平叛,很容易把皇帝塑造成独夫民贼的形象。
“戚帅所言有理,李如松做得不对,但是没错。”朱翊钧琢磨了下,还是部分肯定了戚继光的说法,他颇为确信的说道:“他应该快一点,一个圩寨,他生生折腾了十三天时间,着实有点慢了。”
李如松平叛是没错的,但平叛的手段,可以更快一些,李如松在第一天将圩墙炸毁之后,就一直围而不攻,将水源断绝之后,遣人攻入了圩寨之内,把粮食给点了,又退了出来,就一直等到了第十三天,圩寨之内的人出寨投降。
这完全就是猫捉老鼠的戏弄,而李如松之所以要如此戏弄,就是让保定府地面的圩主们好好看看,面对京营锐卒的攻伐,任何的抵抗都是徒劳的。
朱翊钧颇为肯定的说道:“他们是大明的百姓吗?一群坐寇而已,戚帅有博爱之心,把他们还当成大明的一份子,但这些圩主把穷民苦力堆肥的时候,用五斤粮换人家闺女的时候,用钱庄赌坊夺人家产的时候,可从没想过自己是大明人,是乡贤缙绅,朝廷给他们赋税、律法上的特权,是为了让他们安土牧民。”
“臣大抵是老了。”戚继光叹了口气,无奈的说道:“李如松此举必然招致朝臣们群起而攻之,教不严师之惰。”
“等下,这才是戚帅最担心的地方吧!先把朝官们要说的话说了,让朝官们无话可说。”朱翊钧一愣,随即明白了戚继光真正的目的,浓眉大眼的戚继光,也会耍心思了。
李如松这么干,朝官们可不管李如松面临的困难,只会把屠夫、刽子手之类的帽子扣在李如松的头上,让皇帝警惕武夫,这一轮的攻讦,其实不好面对,戚继光、俞大猷,以前打了胜仗,不被问责就不错了,更不用说恩赏了。
显然,戚继光真正担心的不是暴力的失控,而是担心朝官对李如松的攻讦。
而且戚继光也不大清楚陛下的想法,大明对草原征伐之后,京营短期内没有征伐的规划,而京营一年就要二百四十万银的支出,是金花银的两倍,京营每年花的钱,是朝廷给皇室的两倍。
戚继光不得不考虑,是不是到了马放南山的时候?
这不是试探,无论陛下是否要马放南山,戚继光只会支持,戚继光用自己的名声,来为李如松这类的少壮派保驾护航,等到陛下要用人的时候,也不至于无人可用。
“陛下圣明。”戚继光见自己被如此简单的识破了,直截了当的承认了。
“不必担心,李如松又不是把这个圩寨给屠掠一空,就是夷为平地了而已,又没有举起屠刀来,杀的人头滚滚,血流成河。”朱翊钧笑着说道:“朝官们若是真的是非不分,朕就把他派往保定府去,让他们面对这些无法无天的圩主去。”
“李如松脾气已经好多了,放以前,他恐怕早就把人杀光了。”
朱翊钧可不是胡说,李如松刚入京营的时候,那脾气暴躁无比,现在这种暴躁变成了悍不畏死,一往无前,以前只是匹夫之怒,血勇之气,现在已经有了帅才的风范。
这样的李如松,李成梁教育不出来的,只有在帝国大将军手下,才会有如此的成长。
这次保定府一个小小圩寨,李如松打了十三天,不是无法快速平定,就是为了震慑宣威。
戚继光、俞大猷、陈璘、马芳、李成梁、李如松、刘显、刘綎、殷正茂、张元勋、邓子龙,这都是悍将中的悍将,朱翊钧并没有无人可用的窘迫。
还有个奶凶奶凶的熊大熊廷弼,十四岁就张牙舞爪的叫喊着要去绥远,不让去还跟张居正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