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699节

  最终成为了皇帝敕造,主要职能是报时。

  “下章内阁,明日朕准时前往。”朱翊钧看看时间,廷议之后前往正好,从文化殿到东华门外,只用几步路的事儿。

  次日的廷议时间并不长,已经进入了十二月份,廷议主要内容就是各种年底的盘账,这些账目有些琐碎,会在十二月底进行一次全面的汇总,供皇帝了解大明的现状。

  京师下了一场大雪,在煤炭价格稳定的时候,所有人都感谢这场雪的及时,因为瑞雪兆丰年,明年就不会是一个大灾年,不下雪,来年就会有蝗虫,土地会干旱,粮食就会歉收,粮价就会上涨,生活成本就会增加,尖锐的人地矛盾就会从水面下水落石出,激烈的矛盾冲突会造成动乱,在加上人祸,这就是大明内外,都盼着下雪的缘故。

  “不是,万阁老这读史书,都读到辽史和金史了吗?”朱翊钧看着万士和奏疏,就是一乐,这个大宗伯,这么偏门的史料都去研究。

  “比较有趣,臣本来是好奇,宋太宗皇帝为何保留他在高粱河的战败的经历,臣查宋史,未能查到,原来两宋对这个问题,统统避而不谈,臣只好查阅了辽史,才找到了具体的出处。”万士和说起了自己看辽史和金史的缘故。

  高粱河战神的典故,广为流传,那一天驴车扬起的风沙,一直被人孜孜不倦的谈论着,直到永远。

  宋史无载此事,这就是为尊者讳,类似的,大明保留了明堡宗朱祁镇被俘和在北狩期间的所有经历,因为大明进行了对等报复,景泰五年,也先被杀,人头被送到了大明领赏。

  春秋之后无大义,唯记事耳,自朱熹如此主张后,大明的读书人只读春秋,不读史书,完全是为了法三代之上的虚构彼岸。

  但自从梁梦龙为皇帝陛下读史编纂了《史要编》以后,这个恶风终于止住了,现在大明读书人都读史书了,毕竟皇帝都知道的事儿,臣子们不知道,就显得极为尴尬。

  “如果宋太宗能把辽国给灭了,那这高粱河股中两箭,恐怕会和卧薪尝胆一样成为一桩美谈,但宋太宗没做到,两宋三百载,未曾复燕云。”万士和颇为感慨的说道。

  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睡在柴房吃苦胆,换来的是三千越甲可吞吴,最终报了仇,谈起越王勾践,大家没人会嗤笑勾践这些不光彩的过往。

  赵光义后来如果能把辽国给灭了,他这段经历就不是笑话,而是成功路上的些许风霜。

  赵光义没做到,他的子孙后代们也没做到。

  “挺好,登邸报就是。”朱翊钧再次肯定了万士和对这段历史的研究。

  这段研究里,除了赵光义的高粱河败北之外,还有另外一个战役,潼关之战。

  安史之乱中,潼关战败的主要责任,自然是李隆基在安禄山起兵之后,乱了分寸,自毁柱石,冤杀封常清和高仙芝,而后反复催促哥舒翰出兵,正是因为反复催促进兵,才导致了哥舒翰的战败。

  但万士和研究发现,这个将军天上封侯印,御史台上异姓王的哥舒翰,可不是真的那么忠义。

  哥舒翰领兵二十万驻守潼关,这二十万人,可不是封常清、高仙芝手下的乌合之徒,而是河西陇右两节镇的精锐之兵,是精锐。

  河西陇右两镇之兵,在开元年间,曾经打下了大半个青海高原,打断了上升期的吐蕃的扩张之路。

  一个突厥突骑施人,领着大唐朝廷能调动的最精锐的军兵,在潼关,面对只有8万的叛军,半年没有任何进攻的打算,这换哪个皇帝,心里都会疑惑,也会怕这个哥舒翰不平叛,反过来入长安,况且,这个哥舒翰和太子李亨关系极好。

  如此复杂的情况下,真正促使李隆基催促哥舒翰进兵的原因是安思顺之死。

  安思顺在开元年间就提醒李隆基,小心安禄山,而且是不顾李隆基对安禄山的信任,多次反复的进言安禄山反状,而赫赫有名的郭子仪、李光弼等人,都是安思顺的部将。

  哥舒翰在潼关领强兵,诬告安思顺要报宿怨请天子杀安思顺,李隆基只能杀了安思顺,安抚哥舒翰。

  安思顺被杀之后,李隆基开始频繁派人催促哥舒翰出关,哥舒翰出关作战,二十万唐军,败在了八万叛军手中,哥舒翰被俘后,更是直接投降了安禄山,并且说:陛下拨乱主。今天下未平,李光弼在土门,来瑱在河南,鲁炅在南阳,臣为陛下以尺书招之,三面可平。

  哥舒翰如此痛快的投降,如此恭顺,让安禄山欣喜若狂,心情愉悦。

  万士和点评这段,认为历来拔高哥舒翰,主要是为了体现李隆基的无能和傲慢。

  而对于安史之乱关键之战,潼关之战的失败,万士和则认为:主要责任是李隆基多年懈怠,仓促之间,无人可用,用人不当,战略失误。

  那时候,哥舒翰已经垂垂老矣,人都已经中风了,半身不遂了,朝廷看了半天,只能派遣这样一个将领到前线,那不就是朝廷无人可用,用人不当吗?

  哥舒翰已经老了,打不动了,将熊熊一窝,和安禄山、史思明这样虎狼之师作战,便只有这么一个结果了。

  而万士和对李隆基的批评主要是在于战略失误,李隆基在安史之乱中,做出这么多荒唐的决定,其目的就只有一个,他想速胜。

  安思顺的战略是:潼关坚守不出,让郭子仪和李光弼偷家。

  这个战略也是当时的共识,唯一的缺点就是有点慢。

  安思顺就是当时朝廷里唯一一个能拦得住李隆基想要速胜的人,结果安思顺被杀,李隆基想要速胜的想法,就和他信任安禄山一样,无人可以劝谏了,最终导致了潼关之战的一地鸡毛。

  朱翊钧忽然想起了李成梁来。

  自万历十九年李成梁离开辽东后,辽东的局面逐渐败坏,到了万历二十九年,内阁首辅沈一贯,看了一圈,只能再次启用了赋闲十年、已经七十六岁高龄的李成梁,再镇辽东。

  无人可用,也是那时候的困局。

  对于宋太宗北伐、潼关之战的败北,万士和基于矛盾说,对这两个典型的案例进行了再分析,其实就是提醒皇帝陛下,要居安思危,要尊重事物发展的客观规律。

  矛盾说讲事物发展的规律,讲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要解冻也非片刻之间,万事万物都有客观发展规律,新政也不能吹求过急。

  “以朕看,那些个混账,都叫万阁老为万无骨,完全是叫错了,就这篇文章,谁敢说万阁老无骨鲠正气?”朱翊钧朱批了万士和的长篇大论,发在邸报上。

  说的是赵光义,说的是李隆基,其实都是在劝谏陛下而已。

  万士和在表达他对加税的反对意见,他认为朝廷不必这么急切,赵光义和李隆基都是败在想要速胜之上,欲速则不达。

  都是反对加税,万士和的做法就得到了皇帝的首肯,而其他朝官的反对,则换来了皇帝嘲讽其为惊弓之鸟。

  “臣谢陛下盛赞。”万士和再俯首谢恩,他的名声全靠陛下去维护了。

  “陛下,臣这里有本奏疏。”阁臣王国光呈送了一本奏疏到御前,朱翊钧打开一看,眉头紧蹙,面色凝重。

  “这本奏疏朕仔细看过之后,再做讨论。”朱翊钧把这本奏疏揣在了袖子里,十分郑重。

  现在廷议结束,要前往东华门见证正衙钟鼓楼的落成,这也是一件大事,事要一点点做。

  东华门外搭起了观礼台,钟鼓楼的正式落成,有一个移交仪式,大约就是由王崇古、汪道昆带领工部各官,对正衙钟鼓楼做最后的检查后,移交给礼部使用,而礼部要负责派火夫的更夫,看护这个钟鼓楼。

  钟鼓楼上有四面钟表盘,光是分针就有一丈二尺八分,整个表盘直径超过了两丈,整个钟室的摆钟重达27000斤,大概是如意金箍棒的两倍重,这么大个玩意儿,每三天都要给发条上一次劲儿,同样每三天一次,也要进行一次校准。

  朱翊钧来到东华门的时候,整个东华门外,比会试、殿试放榜之日还要热闹许多,观礼台左右两翼,坐满了朝官和外番使者。

  王崇古带领着工部诸多官员,走进了钟鼓楼内,做了象征性的检查,在此之前,工匠们已经细致的检查了所有的细节,王崇古带人进了钟鼓楼,只是一个形式,在进行了细致的监察之后,王崇古将钥匙交给了冯保。

  “臣王崇古领鼎建大工王命,万历十一年十二月初七,如期交付,还请陛下阅视。”王崇古站在观礼台下,俯首大声说道。

  “请陛下阅视。”工部诸官,俯首请命。

  朱翊钧挥了挥手说道:“那就一起去看看吧。”

  大明皇帝并没有动,因为缇帅赵梦祐,带着人进了钟鼓楼进行了最后的安全检查,而后才请皇帝前往。

  这是很有必要的,万一,钟鼓楼离地面三十多丈的时针、分针从天而降,落在皇帝身上,如何是好?

  当年朱棣骑着马进济南府的时候,也没想到千斤闸会在城门落下,朱棣的马被砸死了,朱棣侥幸躲过了一劫。

  所以必要的安保检查,是为了皇帝的安全,也是为了臣子们好。

第585章 算了,先杀人吧

  正衙钟鼓楼的验收开始了,在缇骑们进行了必要的安全检查之后,大明皇帝带着群臣向着钟鼓楼而去,整个钟鼓楼三十三丈,一共有台阶1050级,朱翊钧带着群臣们开始爬楼。

  当走到第170级的时候,朱翊钧看向了自己的身后,有些朝臣们已经气喘吁吁了起来。

  “超过五十岁的朝臣,就在楼下等待吧。”朱翊钧看出了他们体力不济。

  三十三丈的高度,大约为105.6米,真不是一般人,能一口气爬到顶的,再加上冬天穿的都厚,一件大氅就三四斤重,爬这么一个高度,五十多岁养尊处优的朝臣,真的爬不上去。

  朱翊钧又爬了几层,看着张居正笑着说道:“先生歇一歇吧。”

  “没事,还能爬得动。”张居正看了一眼还在爬的王崇古,决定继续爬上去。

  王崇古会用七星环首刀,能扛着大刀追王谦四条街,体力不是问题,反倒是张居正虽然出身军户,身为武勋,但其实是个读书人,爬起来的确是有点难。

  王崇古就喜欢跟张居正较劲,本来打算下去等着的他,看张居正还在坚持,选择了跟皇帝往上走。

  这一走就是近十五分钟的时间,大明皇帝朱翊钧仍然游刃有余,额头冒出了一层细汗,张居正也没事儿,因为朱翊钧让两名缇骑取了一个两人抬的轿子来,把张居正抬上来的,至于王崇古,则是累的气喘吁吁。

  不能说是区别对待吧,只能说是天壤之别。

  张居正一脸无奈,被人抬上来,还不如在楼下等着呢!

  能紧跟着皇帝脚步爬到顶的廷臣,只有曾省吾和万士和,曾省吾平九丝的时候,亲自披挂上阵,恨不得冲在最前面,曾省吾也会骑马,还会杀人,更会打仗,不单纯是個读书人。

  让人格外意外的是,万士和居然也爬上来了,虽然和王崇古一样,累的不行,但还是坚持了下来。

  “万阁老这体格非常硬朗啊。”朱翊钧颇为意外的说道。

  万士和靠在墙边连连摆手,大口大口的喘气,他其实很多次想要放弃了,是那颗追随陛下的心,让他坚持了下来。

  忠诚!

  忠诚可不是说出来的,是一言一行做出来的,整个大明京堂,只有万士和算是铁杆的帝党,皇帝不立太子,万士和都拥戴。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朱翊钧负手站在了钟鼓楼的最顶层,看着复杂的大摆钟。

  最顶部是一口巨大铜钟,将这玩意儿吊到最高处,可是让工部的工匠们绞尽脑汁。

  风甚是喧嚣,带着刺骨的寒意,大雪已经停了,但寒风依旧凛冽。

  朱翊钧很喜欢李白,李白那么多诗词,朱翊钧唯独不喜欢那首《述德兼陈情上哥舒大夫》,哥舒翰姓哥舒,是突厥姓,李白在诗中,对哥舒翰进行了夸赞,其中就有一句:卫青谩作大将军,白起真成一竖子。

  就是卫青和哥舒翰比起来也白做大将军了,白起都是一个竖子了。

  抛开哥舒翰战败后,立刻卑躬屈膝的投降了安禄山这件事不提,哥舒翰一生的战绩,和卫青、白起相比,那也是不能相提并论的,韩信、白起、卫青、霍去病,合称韩白卫霍,哥舒翰就差的有点多了。

  李白又不会掐算,他写这首诗的时候,哥舒翰还没投降安禄山。

  万士和终于把大气喘匀了,他俯首说道:“臣也是看永乐年间,大宗伯胡濙的《卫生简易方》才开始活动,算是勉强跟上了陛下的脚步。”

  万士和解释了下他为什么体力好,其实就是胡濙的养生之道,和张居正一样练了五禽戏,不过万士和年轻,比张居正身体要好很多。

  “连个楼都爬不上来,要他们有什么用。”朱翊钧看向了楼梯,五十岁以上可以休息,这是优老,但五十岁以下的朝官,却没几个跟得上皇帝的脚步,自然引起了皇帝的嘲讽。

  还不如六十岁的王崇古、五十多岁的万士和。

  朱翊钧以身作则,他能做到,他不要求朝官们做事能做到他前面,最少也要跟上自己的脚步才是,但是没有,这些个朝官在半道上都喘着粗气上不来了。

  看看那些缇骑们,有一个大喘气的吗?

  “简直是废物,臣都爬上来了。”冯保半抬着头,颇为自豪的说道,因为亲眼目睹皇帝习武辛苦的冯保,作为老祖宗,冯保也在偷偷努力,对于宦官而言,掉队=死,这个公式是成立的。

  他对自己的武力值还是很自豪的。

  大明朝堂也会发生械斗,比如正统十四年,土木堡天变后,锦衣卫指挥使马顺,被朝官活生生打死了,而修炼了《气人经》的冯保,那骂起人来,能把人活活气死,若是真的因为什么闹起来,要动手,冯保也不怕他们。

  爬个楼都能累成这样,真动手,冯保可以毫不夸张的说:我要打十个!

  朱翊钧站在了大钟之旁,看着京师的风景,从这里一眼望过去,整个京师,尽收眼底,往东看能看到大片大片的民舍,通州县城若隐若现的城墙;往北看,是北大营、皇家理工学院院和十王城;往西看能看到西山煤局的大烟囱和毛呢官厂,往南看,能看到大兴县南海子,当然也只能看到一个轮廓。

  登高望远,心情开阔,风很大,没什么雾气,能看的很远很远。

  “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朱翊钧看着雪后的白茫茫,一时有些感慨,再吟了两句。

  “这两句的诗格韵律上佳,似乎是沁园春的上阙结尾,陛下有全文吗?”张居正稍微琢磨了下这两句,立刻问道。

  朱翊钧眨了眨眼,大家都知道,他这个皇帝向来不擅长什么诗词歌赋,这突然蹦出两句水平极高的词句,立刻引起了张居正的注意。

  “额,妙手偶得,妙手偶得。”朱翊钧是真的不怎么懂诗的格律,张居正要是跟他讨论这个,他真的不怎么会,就是把全篇都抄下来,张居正跟他谈论,他两眼一抹黑,应当如何是好?

  张居正依旧不依不饶的说道:“陛下,这显然是词牌名沁园春中的一句啊,何不拿出来看看?”

  张居正以为是皇帝写的,只是觉得写的不好,不敢拿出来让先生看,这没什么,陛下只要做皇帝做得好就行。

  “先生,还是看看奏疏吧。”朱翊钧选择了岔开话题,真的抄也能抄,还有人能来质疑他这个皇帝,年纪轻轻,就有诗词里的气势?!

  “这一句很好啊,简单两句,雪后天晴,红日和白雪相映衬之壮丽,好好,陛下…”张居正仍然非常坚持,此时的张居正,就像是闻到了腥味儿的猫,十分希望知道全篇。

  朱翊钧面色严肃的说道:“先生,朕记得先生最是反对这些诗词,朕记得当初先生还大力批评了青词宰相,还是看看奏疏吧。”

  “青词是向上天祷告的文章,这是诗词,又不一样。”张居正立刻回答道,这又不是青词,是一首好词,陛下在诡辩,先是转移话题,而后是混淆概念,贱儒那一套,陛下全都学会了,一个都不拉。

  这也证明,的确有全篇,就是不告诉他张居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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