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70节

  万历元年,织田信长在获得了足够的威望之后,将室町幕府将军足利义昭,放逐了。

  倭国室町幕府被大明成祖文皇帝册封为了倭国国王,两百年时光荏苒,室町幕府现在终于完全散了架,成为了历史长河里,微不足道的一颗砂石。

  鸿胪寺卿孙鑨上这道奏疏,并不是请皇帝册封织田信长为倭国国王,组建新的幕府,也不是给倭国重新补发堪合,好让倭国继续朝贡。

  而是以织田信长的例子,请皇帝陛下警惕张居正。

  织田信长拥护室町幕府足利义昭,成功上洛后,天下布武,消灭地方割据势力,最终流放了室町幕府将军足利义昭。

  张居正看似尊主上威福之权,逐出高拱,大权独揽,提出了富国强兵的战略,打击晋党,这到时候,张居正累积了足够的势,岂不是要流放陛下?!

  “一派胡言,元辅先生也真是的,他难道就会贴空白浮票吗?骂他啊!教训他,本事那么大,忍气吞声!”朱翊钧指着奏疏对着张宏说道,那叫一个气。

  对付晋党时候,威风凛凛、重拳出击的张居正,一遇到弹劾他的奏疏,就只会贴空白浮票,不表态也不陈情。

  张宏思虑了片刻说道:“元辅大概在欲擒故纵吧,朝臣上奏乃是本务,当朝臣们觉得元辅不过如此,那就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就像王崇古一样。”

  张宏时常陪在陛下身边,知道自己主上不怕张居正,但是满朝文武,哪个不怕张居正?王崇古被张居正打的还不了手,只能求饶,杨博被逐出京师,晋党就剩下了个憨直的葛守礼在朝中奔走。

  欲擒故纵就成了政斗之中的一个好手段。

  “不对,元辅先生就是太忙,没空理会他们罢了。”朱翊钧想了想,却得到了事情的真相。

  每天弹劾张居正的奏疏那么多,张居正都去一一反驳,大明朝首辅,还做不做其他事儿了?估计这空白浮票,都不是张居正贴的,而是次辅吕调阳贴的。

  眼下大明朝堂的局势,张居正就是被弹劾,只要不威胁到了皇权,李太后也不会下旨罢免,毕竟内阁辅臣三位,仅剩下了一个帝师张居正。

  “陛下圣明。”张宏恍然,还是陛下更懂张居正。

  竖子不足为谋,张居正理他们一句,都是张居正输了。

  朱翊钧在奏疏上画了两个叉号,算是批阅了这本奏疏,奏疏应批尽批,小皇帝这叉号也是批复,也是个态度,比朕知道了,更低一等的回复。

  次日清晨阳光明媚,小皇帝如常出现在了文华殿内,看群臣们吵架,不,确切的说应该是御门听政,他还在读书,而朝臣们每天吵吵闹闹,在冲突中,不断的互相妥协,让大明国事持续的运转。

  而今天的廷议主要议题是徐阶还田。

  葛守礼拿着手中一本奏疏说道:“南京湖广道御史陈堂,劾南京礼部右侍郎董传策收人贿赂九万三千二百余两,证据确凿,历历有据。”

  都察院左都御史是葛守礼,弹劾董传策的奏疏,来自南京科道言官陈堂,弹劾的董传策,收人贿赂,收了松江府最大的缙绅徐阶的贿赂。

  自打皇帝下旨让海瑞回京之后,徐阶就立刻开始四处奔走,打点关系,哪怕是海瑞再到应天做巡抚,也不能拿他徐阶如何。

  这九万三千二百两银的贿赂,是以董传策为首,南京地面官吏,大概有九人涉案其中。

  而这个弹劾董传策的御史陈堂,是张居正的人,之前弹劾王崇古,就有陈堂的份儿。

  海瑞听闻葛守礼说到了此事,开口说道:“中官张诚、都饷馆海防同知罗拱辰,抽分了一艘大帆船,才获银二十四万两,这徐阶,一次贿赂,就输银近十万两,他这么有钱的吗?”

  所有人都看向了大明首辅张居正,看看徐阶学生张居正是个什么态度。

  朝中的徐党,只剩下了张居正了。

  “遴选一名干臣,前往松江府彻查此事,督促徐阶还田。”张居正看了一圈说道:“徐阶侵占是事实,不法经营布庄,纵府中佣奴为祸一方也是事实,既然要还田,俞帅也在京师,正好过去主持还田,顺便整饬松江府军备,防止倭寇延大将进犯机要之地。”

  “诸位,有什么好的人选吗?”

  “内官张诚在大帆船抽分事儿中,处置有方,可前往松江府监督此事。”冯保提名了内官,乾清宫太监张宏义子张诚,他的义子张进到了月港无功无过,那就不能提名。

  张诚前往松江府,处置徐阶还田事小,偷偷摸摸的组建松江府市舶司事儿大。

  甚至进京来的俞大猷,都不知道自己这次入京到底作甚,他回京作为副总裁参加了京营提举将才的考校,朝廷的旨意也是含糊不清,让他领薯苗屯耕,去哪里屯耕?他不清楚,就是俞大猷去谢海瑞,海瑞也是守口如瓶。

  冯保推荐了自己的敌人,张居正看着冯保,这大珰是准备在争夺老祖宗位置上束手就擒了吗?冯保可是知道海瑞还田到底要作甚,冯保还举荐张诚,这可是机要之处!

  冯保却表情恬静,张诚和张进都是中官,在宫里大家撕的血肉淋淋也无所谓,但是出了宫,宫中一体同心,这是陛下当初在刺王杀驾案出宫前,教他的道理。

  在外廷面前撕咬,那是把脸丢到了外面,他现在还是老祖宗,撕咬起来,他最丢人。

  无论张诚日后成就如何,都要念今日的提举之恩。

  吏部尚书张翰思虑了一番,开口说道:“兵部右侍郎汪道昆主持还田为宜。”

  汪道昆和徐阶有仇,确切的说是胡宗宪死在牢中之时,汪道昆任福建巡抚,上奏弹劾了徐阶,为同乡胡宗宪鸣不平,赋诗哭悼之余,为胡宗宪奔走呼号,修书鸣冤,惹的徐阶不快,最终被罢免。

  “戚帅以为呢?”张居正看向了戚继光,戚继光这是第一次参加文华殿廷议,自然要问问戚继光的态度。

  戚继光沉默了片刻说道:“此事我本不该多言,汪道昆乃是我的袍泽,当初在浙江招募义乌兵时,乃是汪道昆主持,本该避嫌,但元辅既然问了,我赞同张翰提议,由兵部右侍郎汪道昆前往松江。”

  戚继光在浙江组建浙兵,时汪道昆为义乌县令,帮忙戚继光招募,当时平倭总指挥胡宗宪派参将戚继光平倭,也是汪道昆以同郡同乡的情谊,找到了胡宗宪推荐了练兵有成戚继光前往,果不其然平定了。

  “诸位可有异议?”张居正在徐阶还田之事上,一不弹劾,二不牵连,三不提举,置身事外。

  张居正的置身事外,本身就是一种纵容的态度,张居正只要一句话,就能阻拦此事。

  可张居正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徐阶恐怕万劫不复。

  礼部尚书万士和试探性的说道:“派汪道昆前往,会不会瓜蔓连坐,牵扯到无故善类?执法过严,恐伤天下缙绅之心,与国无益。”

  海瑞面色严肃的说道:“万尚书此言恐有不妥,理当慎言,难道万尚书认为,汪侍郎前往松江府,也要冤杀徐阶不成?”

  “海总宪所言有理,是我多想了。”万士和一听海瑞说也要冤杀徐阶几个字,立刻选择了闭嘴,朝堂这帮人,怎么就这么牙尖嘴利,每个人怼他只需要一句话就够了。

  朱翊钧看向了海瑞,海瑞这把大明神剑,确实是锋利无比,海瑞旧事重提,一句话就把万士和给秒了。

  汪道昆上奏弹劾徐阶,指名道姓骂徐阶是秦桧。

  这里面涉及到了胡宗宪之死的三个谜团。

  鼎力支持下的戚继光的志向得以展布,海瑞一句话让万士和闭嘴,追击徐阶还田,势在必行。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啪!求月票,嗷呜!!!!

  

第八十三章 《矛盾说》已然大成,成书刊刻天下

  胡宗宪是东南平倭总指挥,在胡宗宪的主持之下,倭患渐渐平息,胡宗宪没有要跟倭寇谈和,搞出贡市这种东西来,组建自己的朋党,进而威逼朝廷让步。

  养寇自重,弛防徇敌这种把戏,可不是晋党的专利,事实上,大明能打胜仗的文武官们,若是不掌握这个技能,基本都要吃很大的苦头。

  文官也是如此,比如景泰二年进士王越,因为军功封爵,成化十九年,王越被夺爵除名,贬谪安陆闲住。

  比如嘉靖末年的胡宗宪。

  打胜仗的文官,背弃了文官这个阶级,就会遭到迫害。

  胡宗宪有罪,他攀附权奸严嵩父子。

  嘉靖四十一年,严嵩父子倒台之后,胡宗宪因为严党的原因,被罢免回乡闲住,胡宗宪并没有安享晚年,而是在两年后,灭顶之灾从天而降。

  胡宗宪以严党的身份再次锒铛入狱,而这一次的罪名是,一封胡宗宪亲笔手书伪造的圣旨。

  嘉靖四十四年十月,胡宗宪写下了《辩诬疏》,却迟迟得不到世庙皇帝的回复,嘉靖四十四年十一月初三,胡宗宪写下‘宝剑埋冤狱,忠魂绕白云’后,自杀身亡,时年五十四岁。

  当时在福建做巡抚的汪道昆,是胡宗宪的好友、战友、同乡,听闻胡宗宪狱中自杀的消息,悲愤至极,上奏将徐阶和秦桧相提并论。

  汪道昆骂徐阶是大明的秦桧,是因为胡宗宪之死谜团有三:

  其一,胡宗宪攀附权贵乃是为了平倭,一事不二罚,胡宗宪既然已经在嘉靖四十一年因为攀附严嵩,被削官身处罚,为何又在两年后,以严党锒铛入狱,胡宗宪就是再愚蠢,还能亲笔手书伪造圣旨?那封胡宗宪亲笔手书的假传圣旨在何处?

  其二,胡宗宪上谏的《辩诬疏》,到底有没有被世庙主上所见?内阁有没有利用制度的僵化,暂扣胡宗宪陈情奏疏?世庙主上是否看到过这封奏疏,而后不加理睬?

  其三,胡宗宪的真正死因,秦桧是个大贪官,徐阶也贪,秦桧冤杀了岳飞,徐阶掌内阁,胡宗宪之死,到底是畏罪自杀,还是徐阶掌内阁刻意羞辱胡宗宪,最终难忍羞辱冤死狱中?

  汪道昆在隆庆年间被起复之后,依旧紧咬着这件事不放,追查了许久,三个问题,一个答案没找到,汪道昆也知道,他恐怕永远找不到这三个问题的答案。

  隆庆六年,为了安抚汪道昆等一众为胡宗宪喊冤的臣子,朝廷为胡宗宪恢复了抗倭名誉,录其抗倭军功。

  朝臣们攻讦张居正,都是攻击他威震主上,因为其他罪名,实在找不出问题来。

  歹人王章龙刺王杀驾案,证物中也出现了高拱亲笔手书,张居正却没有趁着这个案子,对新郑(高拱)一党追魂索魄。

  胡宗宪的《辩诬疏》到底有没有被世庙主上所亲见,已然成为了悬案,可是张居正上《陈五事疏》对皇帝做出了要求,要求奏疏应批尽批,不要丢垃圾桶,不要丢小膳房生火,不要留中不发,哪怕皇帝懒懒散散的打个×,下章诸部,还搞了起居注,皇帝看没看,大家都能清楚。

  至于冤案,张居正当国,从来不办这种案子,张党和晋党势若水火,晋党依仗之一的大同总兵官马芳案中,兵部说马芳有折冲之功,张居正也没有对马芳、麻贵、麻锦等一众追杀,迫害致死。

  政治家和政客有着极大的区别,政客和畜生也有极大的区别。

  毫无疑问,张居正是个政治家,他想施展心中的抱负,而不是当国了,打击报复自己的敌人。

  张居正一直在小心翼翼的控制着党争的烈度,不至于让大明倾覆。

  “谁还有疑问吗?”张居正左右看了看,在浮票上写上了自己的意见,松江巡抚汪道昆、松江总兵官前军都督府左都督俞大猷、内官张诚等一众官吏,前往松江府,主持徐阶还田。

  朱翊钧看着张居正的浮票,拿起了大印,盖在了上面。

  张居正从张宏手中接过了奏章递给了张翰,而后从袖子里一抖,拿出了一本新的奏疏。

  张居正开口说道:“庶吉士沈一贯上奏言胡宗宪平反事。”

  “言:夫大司马胡公者,国家飘零逢明主,社稷之臣也。”

  “胡司马有社稷功,中撼者,猝死请室,沈山人为胡司马愤,进曰:高皇帝以八议释有罪,唯议其功,我国家倚胡司马,平东南倭患,死司马非世庙意也,既司马亡论已,奈何伤世庙之明?恳请录司马平倭社稷之功,赐谥号以正其名。”

  “浩气长存天地动,忠魂永驻古今同。”

  “忆昔从司马,长杨较射熊。霓旌千骑出,天网四隅空。”

  “文岂相如似,时应汉主同。只今飞鸟尽,好为韣良弓。”

  沈一贯是隆庆二年的学士,是浙党的人,他的父亲沈明臣曾经是胡宗宪的幕僚,自称沈山人。

  胡宗宪死后没人敢去悼念,沈明臣去了,而且还为胡宗宪的身后清誉不断奔走,这儿子中了进士,还让儿子沈一贯继续为胡宗宪奔走。

  这本奏疏的主要内容,就是赐胡宗宪一个谥号,这样胡宗宪的身后名,就齐全了,胡宗宪不该死,但他已经死了,为尊者讳,不是世宗皇帝要杀胡宗宪,那是谁在僭越神器,要杀胡宗宪呢?

  “给不给胡宗宪谥号?”张居正看了一圈问道:“是应该给的,胡公平倭有功,竟瘐[yǔ]死,为其正名,乃是应有之义。”

  张居正表达了自己的态度,给谥号。

  瘐死:就是在牢房内因受刑、饥寒或疾病屈辱的死去。

  海瑞惊讶的看着张居正。

  张居正主持朝局,先以贿赂的罪名打掉了徐阶的保护伞南京礼部右侍郎董传策,而后又派出了和徐阶有仇的汪道昆,再议给胡宗宪正名,这一套组合拳打下去,徐阶这一次还能挺得过去?

  海瑞当初应天巡抚办徐阶侵占案,既没有打掉徐阶保护伞,又没有团结为胡宗宪奔走的朝士,更没有想到给胡宗宪正名,让徐阶陷入舆论劣势之中。

  这一套组合拳,行云流水。

  “诸位以为?”张居正合上了沈一贯的奏疏,看向了所有廷臣,胡宗宪求荣得辱,现在录胡宗宪平倭功,赐谥号,有没有人反对?

  廷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并没有人站出来反对,晋党更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张居正提笔在浮票上写上了自己的意见,给张宏,呈送御前。

  朱翊钧看了看,再次下印。

  张居正站起身来,甩了甩袖子,跪在地上,朗声说道:“陛下,臣有本启奏。”

  “臣初中进士,选为庶吉士,入翰林院,教习有徐阶教导臣经世之道,传道授业解惑,而后徐阶为臣师,荐臣为裕王府侍讲侍读,乃是提携之恩。”

  “臣以私情,恳请陛下念其嘉、隆之政,多所匡救,下旨宽宥一二,止于还田事结,且勿瓜蔓连坐,臣亦手书一封,陈明利害,陛下幼冲,臣唯恐天下震动。若徐阶不服,仍不肯还田徇私,再行下严旨督办。”

  张居正让自己的心腹陈堂,打掉了徐阶的保护伞,又答应了让徐阶的仇人去查此案,又给胡宗宪谥号,让徐阶陷入了绝对的舆论劣势之中,然后才请皇帝旨意,不要让这件事扩大化,若是徐阶还要反抗,再下严旨。

  张居正说的很清楚,这是一个私人的请求,若是皇帝不下旨,张居正也没什么办法,他已经尽力维护自己恩师了。

  朱翊钧略显沉默,他表示读书人玩的就是脏!

  张居正坏事做尽,才说:大家都看到了,我也不想这样,朝中大势所趋,我尽力了,护不住徐阶不是我的错…

  朝中的局势根本就是张居正一手造成的,那陈堂是张居正的人,那沈一贯每个月都为胡宗宪奔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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