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对这个问题其实已经想明白了,他俯首说道:“臣略有所悟,有道是:孤阴则不生,独阳则不长,故天地配以阴阳。”
“《道德经》老子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单纯的利矛和单纯的坚盾,是不可能长久的,也不可能更加锐利,更加坚固,就像孤阴不生,孤阳不长,所以天地有阴阳,也有矛盾。”
“道,独一无二,道本身包含阴阳二气,阴阳二气相交而形成一种平衡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状态,万物在这种状态中产生。”
“万物背阴而向阳,背阳而向阴,并且在阴阳二气的互相激荡而成新的平衡,谓曰冲气以为和。”
“阴阳出于道,矛盾亦出于道,阴是阳,阳也是阴,矛是盾,盾也是矛,矛与盾如天地之阴阳二气,矛与盾相击而形成一种平衡的状态。”
朱翊钧认真的听完了张居正的说辞,这还是矛盾相击,产生疑惑,并且解决,是矛盾在事物发展中的作用,和朱翊钧想听到的并不完全相同。
“这就是元辅先生的答案吗?”朱翊钧沉默了许久,询问道。
张居正继续说道:“矛和盾,本为一体,彼时为矛,此时为盾,并不总是正确的,有的时候,是矛被盾所阻拦,有的时候,是盾被矛穿破。”
“这句话略微难以理解,臣以族党为例。”
“晋党在最开始的时候,是利矛,为了解决与俺答汗冲突走到了一起,朝中反对和解,坚持不顾民生的打下去的风力是坚盾。”
“在俺答封贡后,晋党却变成了族党,同利则趋,同害则避,这个时候,晋党变质,变成了坚盾。”
“杨太宰不满张四维和王崇古瞒着他做了那些苟且之事,否定了张四维的同利则趋,同害则避,为求延续,提出了尊主上威福之权,抵挡元辅威震主上,这就形成了新的矛与盾。”
“晋党否定了朝中风力,而族党否定了晋党的成就,杨太宰又否定了族党朋比之纲领,现在葛守礼是新的利矛,王崇古和张四维变成了坚盾。”
“有矛盾,必然有斗争,彼此不断的否定,才让晋党的不断向前,摆脱族党的桎梏再次蜕脱。”
“晋党如此,臣之张党与晋党亦是如此,浙党与张党亦是如此,臣权与君权亦是如此,天下万物无穷之理,亦是如此。”
张居正说完,并不是完全肯定,大明的十岁人主,到底能不能听懂他在说什么。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张居正还把老子的著作,全部看了一遍,略有所悟,为了解决皇帝的疑虑,张居正真的尽力了。
朱翊钧听完之后,眼前一亮,他笑着说道:“元辅先生之言,振聋发聩,朕尝以胡宗宪为例。”
“胡宗宪攀附严嵩严世藩父子,在东南为平倭总指挥,平定了倭寇,这是本质,是践履之实,是折冲之功。”
“但是胡宗宪攀附严嵩父子亦为事实,这个功绩无法区分胡宗宪的个人和严党这个集体,这是统一也是对立。”
“徐阶主持倒严嵩,从肯定胡宗宪的功劳,到彻底否定胡宗宪的功劳,甚至搞出了胡宗宪手书伪造圣旨,最终酿成了惨案,这是完全否定的过程。”
“高拱当国之时,汪道昆、沈明臣等人为胡宗宪奔走。”
“朝廷开始重新考量胡宗宪的具体功过,再看到晋党变成了族党,才知胡宗宪的平倭,根绝倭患的不易,故此为胡宗宪正名,这是具体事情具体分析,功是功,过是过,一是一,二是二的践履之实。”
“最后便是到了现在,海瑞回朝后,再次展开了对徐阶还田的讨论,进而引出了胡宗宪冤案之事,从各个方面分析徐阶当国利弊和胡宗宪冤案造成的影响,进而得到了一个胡宗宪录平倭功、得谥号,而徐阶必须还田的结果。”
“混淆肯定的现象,彻底否定的形式、具体分析的信实、综合妥协的冲和,事物发展经过了两次否定,变得清晰而确信,这就是元辅先生要说的否定之否定吗?”
朱翊钧看着张居正,张居正自己何尝不是如此呢?
张居正新政是肯定,张四维当国对张居正反攻倒算是完全否定,而万历皇帝彻底失去了张居正,才知道大明帝国,只有一个张居正,孤立无援,摆烂三十年,这是否定之否定。
万物无穷之理,在肯定、否定、再否定中,循环往复螺旋向前。
“陛下睿哲天成!”张居正听闻陛下的总结,颇为感慨,陛下总结十分到位,把他的话用俗文俗字说的很是清楚。
朱翊钧笑着说道:“至此,元辅先生从形而上的心中知,从形而下的践履实出发,确立了矛盾的定义,如同知行一般是对立而统一的存在,诠释了杨博君子小人问题,诠释了晋党之变迁,诠释了胡宗宪冤案始末。”
“就以这三个案子为例,开始刊刻矛盾说吧。”
张居正一愣,小皇帝真的是杀人诛心,这徐阶还没死呢,这就被钉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朱翊钧继续说道:“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不可执一为定象,不可定名也。由万物无穷之间的普遍联系,确立了矛盾的普遍存在,矛盾存在于一切事物中,始终贯穿万物无穷之理发展,即矛盾无处不在,无时不有。”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细流,无以成江河。事物的发展总是在一次又一次的矛盾碰撞下,不断的累积,不是矛在一次次的碰撞中折损,就是盾在一次次碰撞中被刺破,最终由一个量变,成为了质变。”
“又从矛盾普遍存在于万物无穷之理,延伸出了矛盾对万物无穷之理、对事物发展的促进过程为:现象—否定—信实—冲和(阴阳交汇的平衡状态),这一否定之否定的基本过程。”
“不可陷之盾与无不陷之矛,必然产生冲突,有冲突就会有斗争,而这个持续不断的斗争过程,完成了矛与盾的相互转换,确定了矛盾如知行,为一枚银币的正反两面,孤阴则不生,独阳则不长,故天地配以阴阳。”
“而在这个斗争的过程中,要保持斗而不破,要分得清楚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若是分不清楚轻重缓急,主次不明,矛盾相击矛折而盾破,就是两宋党锢盈天的殷鉴在前。”
“如此,《矛盾说》已然大成,可以成书刊刻天下了。”
“先生之名,必然流传青史,恩泽德庇后人。”
朱翊钧拿着自己的做好的笔记,一点点把张居正的矛盾说总结完全。
在张居正完整的回答了问题朱翊钧的提问之后,矛盾说的内容,不再作为小范围流传,而将作为一门显学,刊刻天下,在王阳明知行合一致良知之上,更进一步,用道理诠释万物无穷之理的根本。
求其上而得其中,哪怕是为了反对张居正的矛盾说,那也要拿知行合一致良知作为反击的依据。
阉割版的、只讲致良知不讲知行合一的王阳明心学,在面对辩证性的矛盾说面前,不堪一击。
“臣不敢贪天之功,皆仰主上睿哲天成。”张居正赶忙俯首说道。
这话的意思是,朱翊钧作为皇帝,是《矛盾说》的总负责人,通讯作者,而张居正和杨博都是作者。
“今天咱们讲什么?”朱翊钧看侍读学士们完成了记录,笑着问道。
“论语吧。”张居正已经掌握了矛盾说,自己敲碎了自己的思想钢印,再和陛下奏对,讲筵的时候,变得如鱼得水了起来。
比如这一句,子曰: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不能以礼让为国,如礼何?
意为夫子说:若能以礼让来治国,那还有什么困难呢?若不能以礼让来治国,那又把礼怎办呢?
张居正开口说道:“夫子的意思是说,人君为国,不可专倚着法制禁令,必须以礼让为先。盖礼以别尊卑,辨上下。”
“比如君臣有朝廷之礼,上不骄,下不僭,名分自然相安,这就是君臣间的礼让;”
“父子有家庭之礼,父慈子孝,情意自然相治,这就是父子间的礼让。”
“礼让,乃行礼之实也。”
朱翊钧面色古怪的说道:“元辅先生,朕有惑。”
“臣为陛下解惑。”这一次张居正信心十足。
朱翊钧平静的问道:“按照夫子所说,若能以礼让来治国,那还有什么困难呢?”
“似乎只需要,朕所行的礼,都出于恭敬谦逊之信实,则礼教就足以训俗清朗风气,诚意又足以感人臣忠贞不二,那百官万姓,就自然而然,安分循理,相率而归于礼让二字,纪纲可正,风俗可淳。”
“真的是这样吗?”
张居正斟酌片刻才开口说道:“道理的确如此,天道无恒长,今日下僭越,上幼冲,名分不能相安,父不慈子不孝,情意不能相治,君臣父子之间的礼让,已经荡然无存,就需要法制禁令,富国以安天下,强兵以诛不臣。”
朱翊钧发现,张居正已经能够熟练的利用矛盾说,去诠释儒学中,一些解释不了的问题了。
“嗯,如此。”朱翊钧颇为满意的点了点头,继续着每日讲筵。
讲筵结束,朱翊钧站起身来微微欠身算是结束了今日的讲筵。
“元辅先生以为徐阶会束手就擒,老实还田吗?”朱翊钧在临走的时候,突然开口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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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富国以安天下,强兵以诛不臣
张居正听皇帝询问,徐阶到底会不会老实还田。
“臣不知。”张居正摇了摇头说道。
张居正跟小皇帝打哑谜,小皇帝也不客气,甩了甩袖子,背在身后一边离开文华殿,一边笑着说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臣恭送陛下。”张居正俯首送别皇帝离开文华殿。
他就知道自己那点心思,根本瞒不住皇帝,张居正之所以搞这那么大的阵仗,压根就不是为了对付徐阶,而是磨好了刀,张居正举着刀,告诉徐阶,不仅仅你们会玩倍之的把戏,他也会。
张居正搞这么大的阵仗,压根不只是为了徐阶那二十四万亩的田,而是南衙被侵占掉的七万顷田亩,这七百万亩的常田,才是张居正图谋的核心。
徐阶还田,他最好抵抗,最好用尽了全力去抵抗,这样一来,张居正正好借机扩大化。
国家财用大亏,朝廷无粮无钱,只能想办法,张居正想的办法是谁有钱粮问谁要。
下午时候,朱翊钧出现在了西苑的宝岐司内,他路过了承光殿,这个当初嘉靖皇帝召见辅臣的权力中枢。
嘉靖年间帝国的权力中心不在文华殿,而是在承光殿,这就是大明的制度设计,随着皇帝的喜好而随时转移。
太液桥共有十八折,乃是汉白玉的拱桥,虽然已经有了三百余年的历史,但是依旧极为牢固,而广寒殿则是数年多未曾修缮,在宝岐司设立筹建的时候,广寒殿在人们的惊呼声中轰然倒塌。
张鲸、徐爵两个宦官,在大梁上发现了一百二十枚铸有‘至元通宝’字样的金钱。
这一百二十枚的至元通宝,乃是当年胡元世祖皇帝忽必烈铸的汉文小平钱,直径一寸,郭细肉厚,穿孔适中,正面汉文,背面是八思巴文,八思巴是忽必烈活着的时候胡元的国师,八思巴文是这位国师发明的新蒙文。
到了万历年间,已经无人再用这种蒙文了。
嘉靖皇帝从嘉靖二十一年,一直住在这座忽必烈建造的广寒殿内,一直到嘉靖四十五年十二月。
广寒殿没有坍塌时候,就是又老又破,大梁三百年未曾动过的老房子。
朱翊钧从这一百二十枚铜钱里,挑选了品相最好的六枚,赏赐给帝国元辅张居正,又挑了三枚给了帝国谏台台长海瑞。
广寒殿的建筑垃圾清理之后,琼华岛上开始了大兴土木,确切的说就是盖了几间房舍,平整花苑土地,扩建了火室育苗房。
广寒殿已经塌了,新落成的宝岐殿的格局,和张居正的全楚会馆极其类似,更像是个家,之前朱翊钧跑到全楚会馆蹭饭,对全楚会馆的格局就颇为喜欢,这就直接抄来用了。
朱翊钧的仪仗走过了十八折的太液桥后,站在了宝岐司面前的广场上,看到了戚继光、俞大猷、马芳。
俞大猷回京已经十五日有余,他回京除了做大明提举京营将才的副总裁之外,还有一项重要的差遣,领番薯苗在松江府等地面,试着推广种植,而俞大猷可以自由出入宝岐司,学习番薯育苗之法。
“臣等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三位武将五拜三叩首见礼。
而朱翊钧示意三位将领平身,让冯保端来了三个育苗盒,育苗盒里只有一颗郁郁葱葱的薯苗,育苗盒就是单纯走个形式,示意他们带着薯苗推广,但真正具有推广意义的是他们每人将从宝岐司支取三千斤经过了掐尖、高温钝化杀青的薯苗所孕育的薯种。
这些番薯才是育苗之法。
戚继光带着番薯,将会在蓟州、永平、山海关进行屯耕,俞大猷带着番薯前往松江府进行屯耕,而马芳将番薯带回宣府大同进行屯耕。
朱翊钧微微欠身,看着身后郁郁葱葱的田亩,沉默了片刻才说道:“我朝以武定江山,设立天下军屯卫所,万夫一力,天下无敌,今日,朕欲推广薯苗以救荒之用,屯耕之事,就拜托诸位将军了。”
大明朝的屯耕,主要由军屯卫所完成,大明腹地的卫所早就败坏的一干二净,只有边方还有部分的军屯卫所进行屯耕。
“莫敢不从。”三位将领行军礼领薯苗。
朱翊钧让俞大猷留下,走进了代替广寒殿的宝岐殿,打量着面前这位七十岁的老人,俞大猷已经进入古来稀之年,出生在明孝宗弘治十六年的俞大猷,今年已经七十岁了。
他满头白发写满了大明这七十年的风风雨雨,满脸沟壑脸上的沧桑是大明的起起伏伏。
为了表示自己还能打仗,隆庆六年,俞大猷给谭纶写信说自己的宝刀未老,六十九岁了还能让女子怀孕。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廉颇说自己还能吃五碗饭!
而俞大猷,俞龙,大明帅才,为了表示自己还能打,说这种六十九岁让女子怀孕的话,依旧不能获得领兵的机会。
现在俞龙来到了大明皇帝的面前,表面上,是让他领薯苗前往松江府屯耕,但俞大猷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这次的还田,绝不是那么轻松而简单。
“俞帅,海瑞提举俞帅入朝,朕本欲留俞帅与左右讨教兵法,怎奈何国家飘零多变,松江府开海,事关国之大利害也,故此大受俞帅前往松江府,再建大明水师。”朱翊钧说完示意冯保拿来了一把天子剑,朱翊钧将天子剑递给了俞大猷说道:“可斩不臣。”
松江府的事儿,只有俞大猷这条强龙才能管,才能做那块无论多大风浪,都不让松江府市舶司这条巨擘沉默的压舱石。
强龙才能硬压地头蛇。
松江府市舶司,就是俞大猷前往松江府的最大任务。
戚继光领京营,朱翊钧能用的之后俞大猷前往松江府以强压人,徐阶还田的事儿,绝对不会那么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