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糕的家伙!”
海瑞沉默了下,和沈鲤无奈的互相看了一眼,陛下和张居正都一样,翻脸比翻书还快,前一刻还是和风细雨,下一刻就是亲自动手,张居正前面还和王崇古一起搭台唱戏,在陛下面前进言,奠定了一条鞭法的基本政策,后一刻,张居正就动手,兵发王崇古府邸,眼看着就要杀人。
翻脸比翻书还快,海瑞和沈鲤都做不到。
“来说你第三条,抛开事实不谈,好家伙,你为你弟子求情的奏疏里,真的是只字不提他的杂报写了什么是吧,张口闭口就是处置言官要谨慎,什么国有妖孽无人敢仗义执言,感情没了他,咱大明就没有言官了一样。”
“冯大伴,把杂报拿来,给他念!”朱翊钧大手一挥,让冯保当众宣读。
冯保向前一步,打开了杂报,又扫了两眼,合上了杂报回到了陛下面前,低声说道:“陛下,实在是不堪入目,臣,难以启齿,臣和元辅先生被骂,那也正常,这么多年,骂的人太多了,但是雒于仁在《半月杂谈》上说太后千岁的不是,让臣念,臣只能寻个枯井一死了之了。”
李太后和陈太后这二位太后,纵观历史已经算不错了。
吕后乱政、武则天登基灭唐、刘娥刘太后甚至都不让宋仁宗知道自己亲娘是谁,这些都比较遥远的话,那就看看孝宗的张皇后,俩弟弟都把十二旒冕戴头上了,可谓是嚣张跋扈到了极点,闹到最后所有人都受不了的地步。
反观陈太后的家人,都跟透明人一样,从没出现在奏疏里,不让陈太后在宫里为难;
李太后也不包庇武清伯李伟一家,动辄训斥,武清伯李伟现在整日关在家里听戏,不是他只想听戏,是李太后根本不给他方便。
两宫太后,更不会干涉朝政。
让冯保读,冯保真的没法读,毕竟国朝还是以孝治天下,冯保念完就得自杀。
“抛开事实不谈,雒于仁要干什么、说了什么,你是一个字都不谈。”朱翊钧收回了那本杂报,没有为难冯保,而是接着说道:“这都不是朕要杀你们这群虫豸的理由,先生教朕,要斯文,朕很少说脏话,但你们真不是东西啊。”
“人出生,活在世上,是要做人,不是要做畜生的,但你们真的是畜生啊!”
朱翊钧要杀雒于仁,是因为雒于仁对子骂母,就这事,说破天也是朱翊钧占理,否则这些家伙,早就开始胡搅蛮缠了,但凡是能搅出三分理来,就绝不会抛开事实不谈,就是胡搅蛮缠也搅不出,才避而不谈。
而朱翊钧要杀沈自邠的理由,还不是《半月杂谈》上的这篇文章,而是一桩旧案。
“沈自邠!你知道李祥吗?”朱翊钧往前探了探身子,厉声问道。
李祥这个名字一出,沈自邠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冷颤,连连磕头,都把脑门都磕破了,大声的喊道:“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
“你心虚什么?朕一提这个名字,你慌什么?”朱翊钧伸手拿来了一本卷宗说道。
“五年前,河南洛阳的李祥来到了京师,创办了《开元杂报》,笔正李祥受你资助,和其同乡六人开始发刊,内容都是关于一些比较敏感的事儿,李祥调查一个案子,结果在万历八年十二月十五日,李祥从杂报社回家的巷口,被人刺刀在地,倒在地上后,又中十二刀,刀刀要害。”
“十七日,李祥的六个同乡,离开京堂,急走回乡,路上惨遭横祸,死于非命。”
“朕还奇怪,大明的杂报笔正,怎么都是这般馁弱之辈,就没有一个正人君子不成?睁着眼说瞎话,一个比一个利索,但就是一句真话不敢讲,后来朕明白了,但凡是说真话,都被你们杀了,正直的人被杀死,可不就剩下一群臭鱼烂虾了吗?”
“而正直的人被杀,正义得不到伸张,那随波逐流的人,可不就选择沉默,或者成为贱儒的一部分了吗?”
李祥的案子,最后的定性是情杀,案犯坚称李祥和他的妻子有染,所以才会动手杀人,最后的结果,只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有案犯被处决。
抓奸捉双,只有在捉奸现场杀人,才打死勿论。
缇骑们注意到李祥,是在对沈自邠的过往做侧写的时候,偶然间发现的,沈自邠和李祥起初关系很好,李祥创办《开元杂报》还是沈自邠赞助了一部分,但很快因为李祥报道伤害到了某些人的利益,沈自邠和李祥开始争吵,最后分道扬镳。
李祥在调查京堂米面粮行掺砂石、用陈年旧粮、发霉的粮食当做新粮贩售的事儿,事情已经调查的极为清楚,本来就要登刊了,结果李祥死了,死在了家门口,身中数刀而亡。
而李祥的妻子等人,在事后,纷纷表示,李祥的死和调查无关,是私人寻仇,不这么表示,估计妻儿老小都不会被放过。
“沈自邠,你告诉朕,李祥是怎么死的,在朕面前说谎话,可是欺君,欺君朕真的会株连九族哦,为了你的家人着想,你要不要告诉朕呢?还是再赌一把,赌朕的火铳里没有子弹,赌朕不知道其详细,是在唬你呢?”朱翊钧坐直了身子说道:“开始下注吧!朕的翰林院编撰!”
沈自邠呆滞了,他不知道能不能说,该不该说,但不说,欺骗,欺君之罪,那就要族诛了,他的妻子都要因为他的抵抗,死无葬身之地。
朱翊钧给沈自邠出了一道难题,不说就是欺君,说也没有什么好下场,即便是真的把幕后指使讲出来,陛下瓜蔓连坐下去,他的家人就能保得住了吗?
势要豪右有普遍的默契。
左面是死,右面是死,沈自邠必须要赌,赌皇帝有良心,还是势要豪右们有良心。
“臣委托了游堕,花了十二两银子,买了李祥的一条命,假托情杀之名。”沈自邠选择了实话实说。
“你真的不是人啊,李祥的父亲一直以为你是李祥最好的朋友。”
“十二两银子啊,啧啧,你委托的人,是外城的刘扒皮吧,真名刘鼻,你说你,一个堂堂士大夫,大明翰林院的编撰,跟一个江湖的三教九流搅合在一起,你的斯文呢?你难道不觉得羞愧吗?自甘堕落。”朱翊钧笑着说道:“看来,你也知道,朕比势要豪右有良心啊。”
沈自邠做出了选择,赌皇帝更有良心。
皇帝做出了处置,不为难他的家人,就是皇帝的意志,再有人对付他的家人,等于打皇帝的脸,否认陛下的决策,这就是沈自邠选择老实交代的原因。
再不交代,家人真的保不住了。
“你的九族都要谢谢你的选择,感谢你的不杀之恩,哇,居然能在电光火石之间就想明白,朕看你也不糊涂嘛。”朱翊钧端起手来问道:“那么谁授意你这么干的呢?你能告诉朕吗?你别想着戴罪立功,告诉朕幕后指使了,你就能免死,朕明白的告诉你,你身上背的这七条人命官司,死罪不赦。”
“但你告诉朕,就能把他们拖下水!到了黄泉路上,也好做个伴,如何?”
“是西土城迁徙富户许有仁。”沈自邠选择了破罐子破摔,既然都已经交待了,那索性就全都交代就是,他都要死了,当然要找人垫背,黄泉路上,做孤魂野鬼多可怜。
“是控制了煤市口那个许有仁吗?”朱翊钧笑呵呵的问道。
“陛下圣明!”沈自邠俯首帖耳颤颤巍巍的说道,皇帝早就知道了,而且全都知道,之所以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这些事儿说开了,就是让人知道他的真面目,这就是皇帝的目的!
而且步步紧逼,让沈自邠自己说了出来。
朱翊钧站了起来,颇为无奈的说道:“当初朕就说,煤钢专营,各府州县的煤市口,都要在官厂手里,先生和次辅,百般不愿,说多一事,则有一事之扰;宽一分,则受一分之赐。”
“先生说,不要给官厂那么大的权力,既要掌控生产,又要掌控贩售;王次辅也说:给官厂更多的权力,官厂变成个不可控的庞然大物,尾大不掉。”
“先生说得对,不能给太多的权力,权力必然滋生腐败和权力异化,带来更高的行政成本。”
朱翊钧觉得张居正和王崇古说得对,这两个千年的狐狸,在官厂设立之初,就不肯给更多的权力,工匠本就是最好的兵源,再加上稳定的货物产出,就已经足够让人担心了,再加上贩售的渠道,等同于稳定的财源。
尾大不掉,拥兵自重,就变成了必然。
可事情总是背离二位辅臣的精心谋划,又到了做抉择的时候,是保守的后退一步,还是激进的向前一步,朱翊钧选择了向前一步。
只能在一点点探索中,总结经验和教训,做出改变了。
“缇帅,按着名单抓人吧。”朱翊钧将名单交给了赵梦祐,这份名单是经过了刑部的,刑部尚书王崇古就在面前,不是黄纸案,也不是白纸案,也是要到刑部过堂的案子。
十三人被抓,一个不剩,这些人都是帮凶。
势要豪右已经不能满足金钱带来的奢靡生活,开始把手伸向了权力,而且是一种不正常的手段,而不是层层科举,通过人才选拔机制获得官身,而是通过对大明朝士的渗透,完成对权力的渗透和掌控。
大明国朝的局势,仍然不容乐观。
“你们呢,要为了清誉,为了所谓的名声,跟他们一起蹲大牢吗?沈自邠到底要干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自己都说清楚了,你们还要继续跟着闹下去吗?”朱翊钧看着剩下一百多名跪在地上的言官,冷冰冰的问道。
“臣告退!”跪在最后面的一个臣子,一听皇帝说话,磕了个头,站起来转身就走,仿佛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样,头也不回。
围着的缇骑看向了陛下,看到陛下挥手,选择了放行,而后一百多号人作鸟兽散,跑的无影无踪。
朱翊钧叹了口气,来伏阙的人,朱翊钧都让东厂的番子、北镇抚司的缇骑查了查,大部分人都是看了杂报的文章,来争西山煤局的,因为多数人都不了解真相,而剩下的一部分有问题,但问题也不严重,有十一人涉嫌受贿,但不涉及权力寻租。
就是这剩下的一部分,是光收钱不办事,和当初范应期、王家屏差不太多。
按照冯保的意思,是都抓了,一道斩首示众,就再没人敢挑衅皇权了,而缇帅赵梦祐的意思是,把受贿的全抓了,朱翊钧选择了就事论事,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等闲不进行扩大化。
但必要的时候,还是要瓜蔓连坐。
朱翊钧这次没打廷杖,而是直接坐罪问斩。
“先生说朕变得柔仁了,或许先生是对的,国朝日益振奋,有中兴景象,朕做事也变得没有那么极端了。”朱翊钧示意小黄门抬走龙椅,颇为感慨的说道。
换成万历初年,来伏阙的全都得死,统统都是反贼,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说得容易,想要做到难如登天。
真的柔仁吗?相比较朱翊钧之前动辄七八百号人午门斩首,大婚前一天监刑而言,的确柔仁了一些,但相比较大明历朝历代,朱翊钧比嘉靖皇帝还要暴戾一些。
朱翊钧对着海瑞笑着说道:“海总宪,朕无碍,就是大医官们不放心,再调养几日,朕也给大医官添了不少麻烦了,不能再让他们担惊受怕了。”
朱翊钧有点担心认死理的海瑞弹劾大医官李时珍和陈实功,手术都是有风险的,大医官们尽到了告知义务,而且医术精湛,只是朱翊钧这发烧来的有些古怪,是意外。
“陛下无碍,实乃天幸,臣以为陛下还是稍微歇息两日,等养好了龙体,再看奏疏不迟。”海瑞又又又在说皇帝的不是了,不过这次是说皇帝过于勤勉的问题。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海瑞觉得皇帝太勤勉要休息,这抱病在身,还是养好身体为主,可持续竭泽而渔,才能长久的收益。
“朕知道了。”朱翊钧很喜欢海瑞,也很喜欢沈鲤这样的臣子,他们一身的正气,他们的存在,就越发显得贪官污吏的可恶,但对海瑞这个建议,朱翊钧只能敷衍,他不打算歇着,该看的奏疏还是要看。
“臣等告退。”海瑞和沈鲤俯首告退。
朱翊钧晃晃悠悠的回到了解刳院的病房里,这次公开露面,朝臣们都清楚了,皇帝真的没事儿,生龙活虎斗贱儒,而不是秘不发丧,京城内外立刻稳定了下来。
朱翊钧收到了新的一期逍遥逸闻,而这一期逍遥逸闻的内容,则完全是讨论宗教对人的异化,关于喇嘛教种种恶行。
意见篓子李贽对此评价为:罄南山之竹,书罪未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
李贽说话素来大胆。
著名批评家、思想家、意见篓子李贽也从没有说过,海瑞如万年青草,可以傲霜雪而不可充栋梁!
这显然是以讹传讹,其实李贽在《焚书·杂述·八物》认定了海瑞是杉松栝柏的栋梁之材。
完整的意思是:世间的清流之士,可以作为震古烁今的道德楷模,薪火相传,滔滔不绝。又怎么可以因他精神的光芒,就说他只可傲霜雪,不可充栋梁呢?
海瑞这样的杉松栝柏之才得不到重用,绝不是海瑞的问题,那不是海瑞的问题,是谁的问题?
李贽评论张居正说,江陵宰相之杰,故有身后之辱,那会儿张居正被夺了谥号赐官,家里人被饿死,长子被逼自杀,李贽不是嘲讽,而是说张居正实在是太能干了,才招致抄家夺谥之辱。
张居正太能干却遭受如此的屈辱,那是谁有问题?朝廷有问题,皇帝有问题,大明有问题,容不下这样的能臣,干臣。
在这个子不言父过,臣不言君过的年代里,李贽能这么说,如此阴阳怪气,已经是胆大包天了。
喇嘛教分为了黄白花黑红五派,在草原流行的主要是黄教,也就是密宗,而且是最糟粕的东西,而祭祀用的东西是五肉五液,五肉就是人象马狗雀的肉,五液就是脑精血屎尿,法杖是人腿骨,法钵是人的天灵盖,人皮鼓、人头碗、腿骨笛子、肉莲花等等,而举行各种法会,都要用人肉骨血作为媒介。
李贽、林辅成、姚光铭等人组成的游学团,在开平卫没有见到这些,因为开平卫离大明很近,当地的寺庙能称之为僧,但到了归化城,李贽和林辅成等人就彻底破防了,在他们印象里,汉传佛教不干这些事儿。
而李贽等人主张的灭佛,就是一个目的,逼迫宗教在武力威胁下进行改变,进行世俗化,与大明整体社会相适应。
草原有没有反抗过这些喇嘛?反抗过,但都被带走做成了人皮唐卡。
李贽去讨一碗水喝,当地的胡人,还是个铁匠,惊慌无比的说:铁匠的黑水你喝吗?
在喇嘛教的教义里,贱民天生就是贱骨头,骨头是黑的,血是黑的,喝的水也是黑的,是不纯洁的。
“灭!立刻马上!下章绥远总督、绥远布政司询问潘季驯、忠顺夫人,能不能灭,看看问题在哪里,困难在哪里!”朱翊钧心善,看不了这些,之前已经让部分没有度牒的喇嘛还俗了,力度完全不够!
把这些个喇嘛阉了送矿场挖矿到死都便宜他们了,送解刳院里做成标本,都嫌他们脏!
“什么玩意儿!”朱翊钧连续拍了五六下桌子,愤怒无比的说道。
“潘总督和忠顺夫人上来了奏疏。”冯保把两本奏疏呈送御前。
显而易见,李贽、林辅成这个游学团,又被地方衙门当枪使了,有些解决不了的问题,又不太好直接求援,就让这些个口舌说出来,引起皇帝重视的同时,给出自己的处置办法。
“诶?不是?潘总督和忠顺夫人啥意思?不信佛,信朕?!”朱翊钧看到了地方给的意见,灭佛不信佛,信什么?信皇帝。
确切的说是信荡魔天尊真武大帝,这也是老朱家一贯的宣传,真武大帝转世。
按照三娘子的说法,就是真武大帝手一指,天兵天将便踏上了草原,解生灵倒悬之急,苍生涂炭之危,真武大帝才是真神仙。
朱翊钧汗都下来了。
第614章 圣堂勇士的终章
朱翊钧就是狐假虎威的那只狐狸罢了,而真正的老虎是张居正和戚继光,一文一武,辅弼国事,朱翊钧作为皇帝背靠大明京营锐卒,才能如此的狂妄到对所有人都可以生杀予夺,而多数的臣子又托庇于皇帝的威信。
这么多年,朱翊钧很珍惜京营,京营的锐卒,都是选出来的良家子,以戚继光提出的‘上报天子,下救黔首’为军魂训练而成,是黎牙实口中的圣堂武士,因为优厚的待遇、严苛的军纪,京营锐卒不会滋扰百姓,进而获得了普遍拥戴。
朱翊钧只要有功夫,就会到北大营去。
这么多年,朱翊钧也很珍惜现在的朝堂,在张居正这个威权人物的影响下,大明朝堂肉眼可见的变得清明了许多,吏治的清明,带来了更加公平的竞争环境,大明行政力量终于恢复,政治从来都是不缺少规矩,缺少的是如何让大家守规矩。
朱翊钧勤政到海瑞都要批评,也是因为朱翊钧很珍惜现在的朝堂景象。
这是来之不易的,纵观中原五千年,也是少有的格局,朱翊钧自然要珍惜。
可是现在潘季驯、三娘子,绥远地方希望皇帝能够肩负起更大的责任来,为王化做出自己的贡献,一方面是侯于赵提出的一个大明,皆为王民;另外一个方面,就是潘季驯希望皇帝能够成为草原的人间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