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77节

  “而继秉国者又务一切姑息之政,为逋负渊薮,积重难返,天下以成兼并之私,私家日富,公室日贫,国匮民穷,病实在此!”

  “我不知道?天下何人不贪!张居正自己都贪得无厌,他不收孝敬吗!”

  徐璠沉默了片刻低声说道:“海瑞?”

  “海瑞的确不贪。”徐阶像是被噎住了一样,这天底下,的确还有不贪的臣子,海瑞海刚峰,那的确是个清官,清廉到所有人都看海瑞不顺眼,海瑞在朝,弄的大家都不自在。

  徐阶悻悻的表情,变得再次凶狠起来,厉声说道:“儿呀,这贪腐之事,其实好治理,搬出祖宗成法来,贪五十两银子,就剥皮揎草,立在土地庙里,让百姓们拍手称好,谁还敢贪?但是这贪腐蔚然成风已经百余年时间。”

  “你知道这贪腐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

  徐璠眉头紧皱,这贿政已经破坏了大明的吏治,还有什么比这更可怕的吗?他疑惑的问道:“是什么?”

  徐阶嗤之以鼻的说道:“贿政之弊易治,姑息之弊难止。何也?”

  “贿政,惟威罚惩贪而已。”

  “至于姑息之政,倚法为私,割上肥己,明公姑息京官,京官姑息地方官,地方官员姑息吏员、富商巨贾,吏员姑息缙绅;皇帝以八议庇护勋戚,勋戚与官吏勾结,养群小、富商巨贾!”

  “上损则下益,私家日富,公室日贫,私门强则公室弱,国匮民穷,此天下大弊也,姻亲、座师、同乡、同窗,不过都是这利来利往罢了。”

  “我不知道?我当然知道,但是这天下大弊,如何根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根本无法处置!”

  “姑息之弊不除,贿政之弊如何能治?”

  “这天底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人情错综复杂,鱼身在水中又如何离开水?天下百官皆身在局中,又如何跳出五行之外?这姑息之弊,如何能除?要是能除,我能把这泼天的功劳留给张居正吗?”

  徐璠沉默了片刻低声说道:“张居正?”

  “啊?好像是…”徐阶又被噎住了,神情有些落寞。

  他手里这封信,就是他的学生让他还田的信,措辞之激烈,一旦他徐阶不答应或者生什么幺蛾子,张居正怕是决计不会心慈手软。

  这架势,除姑息之弊,自他徐阶起…

  徐阶嘴角抽动了两下,自己这个儿子,到底是来气自己的还是来帮忙出主意的?

  徐阶面色又变了几分,眼神变得晦暗不明,神情凝重的说道:“政令耳,易破之,儿啊,你知道怎么破坏这政令吗?”

  徐璠又看了看书信,摇头说道:“我不知道,还请父亲明示。”

  徐阶猛地站了起来,带着几分笃定的说道:“吹求太急,民且逃亡为乱!”

  “夫,民之逃亡且乱国者,皆因贪吏剥下,而上不加恤;豪强兼并,而民贫失土游堕也;今为侵欺隐占者,权豪也,非细民也;”

  “什么意思呢?”

  “这百姓逃亡并且聚啸民乱,都是因为贪官污吏姑息了这缙绅向下朘剥,而上面呢,不加抚恤,豪强兼并,百姓因为贫穷失去土地变成了游民,今天侵占田亩的是势要豪右,有权有势有钱,不是小民。”

  “张居正不是要收我的田吗?我还!”

  “我不仅自己还,我还把全南衙的权豪们聚集起来,一起还!到时候,群议鼎沸,谣言四起,把这还田法鼓噪成井田法,到时候看谁敢执行还田的政令!”

  “我还不信了,还有人能降的住这个手段。”

  徐璠沉思了片刻,才觉得父亲果然是父亲,他好像也找不出什么人能够破这一招。

  这是,加倍执行!

  徐阶都想好了,他还田,把田都还给官署。

  然后四处联袂吹风,让全南衙的势要豪右们,都看看自己的惨状,让他们心有戚戚,而后四处鼓噪,就说朝廷收了他徐阶的田,明天就会收南衙所有势要豪右的田!

  到时候形成合力,鼓噪声势,那汪道昆,怎么收的田,就怎么还回来!

  徐璠还要说话,门房张皇失措的跑了进来,指着外面,气喘吁吁的说道:“老爷,黄衣使者来了,已经快要到了,说是有圣旨!”

  俞大猷的南兵已经到了,他带着三千南兵,护送着圣旨来到了那高大的太师楼前。

  旌旗招展,人头攒动,每个人都带着钩镰枪、腰刀,背着火铳和二等弓,甲胄在车上放着,随时都能披甲而战,这些南兵都是戚继光的嫡系,这次从蓟镇直接抽走了一半给俞大猷安定松江府,戚继光根本就没有任何犹豫,就让南兵前往松江府。

  戚继光练的兵,始终是大明的兵。

  “圣旨到!”两个小黄门拉开了两丈长的圣旨,大声的喊道:“太子太师徐阶接旨。”

  徐阶带着徐璠和一家老小,一看到这阵仗,可是吓了一大跳,他知道俞大猷还南下,但不知道俞大猷还带着这么多的兵马!

  三千锐卒,都能把松江府到广州府的倭寇再耕犁一遍了!

  这显然是打算好了,他徐阶不还田,就杀他全家的打算!

  “臣接旨。”徐阶带着一家老少跪在了地上。

  张诚往前走了一步,大声的喊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听闻华亭有徐公,气禀刚明,才优闻广,文武兼备,茂着声猷,彼时严党奸佞在朝,正国步难危之日,公能殚竭心膂,保障家邦,中外赖以宁谧,人心为之晏然。”

  “然,朝中明公皆言胡襄懋瘐死,朝议鼎沸,诸公为之奔走。”

  “彼时国之飘摇,西北北虏叩关,东南倭寇烽火千里,社稷欲玉碎,天地有倾陷之危,襄懋忠心为国,抗倭有力,有平贼安邦之功,国之东南柱石,止东南天倾地陷,明公公议襄懋功过,得以昭雪,复少保,赐官葬祀,追谥襄懋。”

  “徐公有膺主宸极之功,襄懋有平贼安邦之功。”

  “朕,大纠结。”

  “元辅定策以徐公还田止朝中非议,朝廷有优老荣养之德,祖宗有蠲免养士成法,徐公以太子太师致仕,升官阶一等,以正一品优老荣养,止良田万亩,以示朝廷恩荣。”

  “旨至,即属所司覆行。”

  “诏告天下,咸使闻知。”

  “钦此。”

  张诚念完了这封圣旨,徐阶听明白了圣旨里的意思,面如土灰。

  圣旨里先是一顿天花乱坠的夸赞,而后把给胡宗宪平反的事儿,拿来好好说到了一番,给胡宗宪平反,胡宗宪冤,那就要追究当年制造冤案、冤死胡宗宪的人,徐阶。

  葛守礼对吴兑说,吴兑在天牢里的待遇极好,好吃好喝好伺候,连个蛇虫都没有,就是不认同徐阶的做法,至少高拱没有把徐阶扔进牢房里饿死,杨博也没有把自己的政敌扔进牢狱之中,张居正更是在刺王杀驾案中,没有过分追击高拱。

  葛守礼是瞧不上徐阶的,胡宗宪冤死那会儿,小阁老严世藩人都被斩首示众了,严嵩都离京了,胡宗宪都回家住了两年多,也从来不想着再起,某种意义上,胡宗宪被冤死之前,已经政治性死亡,是无害的角色。

  徐阶这般追杀,葛守礼是不认可的,朝中大部分的朝士也是不认可的。

  圣旨的意思是,朝廷也很为难,这手心手背都是肉,自然大纠结。

  为了平息朝中的非议,就把徐阶当年犯了那么一点小小的、略微有些偏差的过错,纠正回来,也算是平息了众怒。

  钱财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儒生高义,本就耻于言利,些许浮财,就当破财消灾了!

  话都是好听话,但是归根到底就是两个字,还田。

  徐阶的打算再次落空了,朝廷让他还田,还给他的官阶升了一品,给他留了一万亩良田,让他好好养家,他家里万亩良田,说皇帝要搞井田法,要白没所有人的田亩,势要豪右们也要信才行。

  张居正这一套堪称完美的组合拳,打的徐阶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现在投降,还能落一万亩的良田,徐家这一家老小绝对够用了。

  徐阶要是不肯还田,那事情就绝对不会这么简单,张居正同意俞大猷来到松江府,就是已经动了杀心,不还田就大开杀戒,因为后面还有七万顷侵占常田需要处置,徐阶不还田,整个南衙都不还田!

  和徐阶有仇怨,把徐阶骂成了秦桧的汪道昆,就在眼前了。

  徐阶心里生出了最后一丝希望,希望汪道昆还记得当年的仇,当年的怨,在执法的时候,能够把他那一万亩的田一并给收走去!

  这样一来,一个执法过甚的罪名扣在汪道昆的头上,鼓噪风力舆论,也未尝不可能。

  加倍执行,也不见得非要徐阶自己来,这执行政令的汪道昆也可以加倍执行!

  汪道昆看到徐家一家老小都站了起来,满脸堆笑的迎了上去,恭恭敬敬的作揖,笑着说道:“徐公,好久不见,还记得徐公当国的意气风发,今日再见,徐公宝刀未老,风采不减当年!”

  “徐公,你看咱们军士们长途跋涉,是不是暂时安排下榻之处?”

  徐阶绝望的说道:“好说好说。”

  汪道昆打定了主意,二十四万亩侵占田亩,一亩不多,一亩不少,只要二十三万亩,压根就不打算倍之。

  汪道昆和徐阶有仇,他真的迫切的希望看到徐阶倒霉。

  汪道昆已经为胡宗宪奔波数年,眼下胡宗宪能平反,能论功论过,汪道昆当夜就是酩酊大醉,喝醉了哭的稀里哗啦,抱着柱子当胡宗宪,诉说着这些年,心里的委屈。

  胡宗宪是汪道昆抵背杀敌的袍泽、同乡,为了平倭大家奔波了十二年的时间,同心协力,倭平了,胡宗宪却被冤死牢狱之中,汪道昆心里恨,恨不得吃了徐阶,挖了徐阶的心,喝了徐阶的血!

  但现实是,能让胡宗宪平反,已经非常难了,汪道昆清楚的知道,这次还田,要查办的人是前内阁首辅。

  汪道昆要是过分追击,真的有可能因为吹求太急,导致政令不能推行。

  徐阶这种官场的老油条,用了二十年隐忍,彻底整垮了严党的阴狠小人,汪道昆非常清楚,自己压根就不是徐阶的对手。

  这种人,还是得元辅去收拾。

  元辅先生已经作了周全的布置,汪道昆不打算胡闹,导致这次还田失败。

  汪道昆已经知道这次来松江府到底是要做什么了!松江府市舶司是国之长策,他不会因为一己之私,就破坏朝中国策。

  所以,汪道昆一出面,就是满脸笑容,就在惺惺作态,拿出了一副他也不想,可是陛下有圣旨,朝廷有公议论,他汪道昆也没办法只能执行的态度来。

  心里恨得要死,表面上笑哈哈,这是一个事务官的基本素养。

  徐阶的佣奴开始收拾东西,这金泽园别墅也是侵占清退的田亩之中,徐阶已经不能住在这里了。

  俞大猷、汪道昆、张诚,全都是客客气气的,办最狠的事儿,盯着佣奴将金泽园这个大别墅内所有徐阶的物品,全部带走一件不剩。

  徐阶站在太师楼前,哀愁无比,他的那些手段,张居正都门清儿!张居正是他徐阶手把手带出来的徒弟!

  张居正要对付徐阶,徐阶那是一点还手的余地都没有。

  眼下是张居正当国,权力在张居正手中掌握,对付他徐阶还这么谨慎,让徐阶怎么应对!

  徐璠看着汪道昆的样子,沉默了许久说道:“父亲,您刚才说,谁能降服这倍之的手段,您看,有圣旨…”

  “你到底站哪头!站哪头?!诚心气我是不是!是不是!”徐阶勃然大怒,抄起拐杖,就要打徐璠,徐璠转身躲开,父子二人你追我赶了一阵,终于消停了下来。

  “父亲,你打我也没用啊,那汪道昆是父亲仇敌,彼时父亲当国,他上奏疏,言辞之激烈,恨不得吃了咱们父子,他今天这个样子,肯定是元辅让他来时,就提点过的,其中利害,都说明白了,咱们都斗不过高拱,更别说张居正。”

  “父亲,咱投了吧。”徐璠扶着桌子,看着徐阶劝降。

  徐璠看到了徐阶面色松动,继续说道:“上一道谢恩的书信,朝中知道了咱们有恭顺之心,说不定还会给我们点好处,毕竟那应天巡抚宋阳山,还要查清占的事儿,还用得到我们,安抚南衙缙绅呀。”

  “他要我的命,我还要把脖子伸过去吗?!”徐阶仍旧十分倔强的说道:“这不是田,是我的命啊!”

  徐璠沉默了片刻说道:“可是父亲,张居正不是还给我们留了万亩良田吗?”

  张居正真的仁至义尽了,朝中大势所趋,在给胡宗宪正名赐谥号的风力下,张居正能保住徐阶仅剩不多的名声和万亩良田,这已经是极为仁慈了,张居正那个眦睚必报的性子,若是不肯听话,那张居正再出手,还会如此的温和吗?

  徐阶清楚的知道不会。

  面对倍之,唯有以事实说话,实事求是,配合严刑峻法,才能应对一二。

  “我这弟子,比我强。”徐阶叹了口气,在朝中的时候,徐阶玩不过高拱,更别说张居正了。

  徐阶追杀严嵩父子的余孽,搞出了胡宗宪的冤案里,伤到了善类,立刻就陷入了被动之中,被高拱抓到了机会,一阵穷追猛打,最终徐阶不得不连上九道奏疏致仕归籍。

  而现在张居正也在清理高拱余孽、新郑一党,比如那晋党一众,张居正出手还不够凶狠?但是自始至终,张居正都没有搞出胡宗宪冤案那般人心离散之事,让自己陷入绝对的被动当中。

  成国公朱希忠一直在等人和,他等到了夏言、严嵩、徐阶、高拱,终于等来了有陛下支持的张居正,却撒手人寰,这是成国公在最后时候,要提举戚继光的原因。

  成国公知道自己等到了人和。

  徐璠又看了一遍圣旨,越看越不对劲,赶忙凑了过去说道:“父亲,这圣旨上有陛下的亲笔手书,您看这里,旨至,即属所司覆行,这一句显然是个十岁的孩子写的…”

  孩子的笔迹,因为书写经验的问题,其实一眼就能看出来,圣旨的大部分内容一看就是张居正草拟的,唯独最后一句,旨意到了,有司就立刻执行,笔迹完全不同。

  司礼监可以酌情对内阁拟定的圣旨更易,而后打回内阁重新草拟,但是能在成文的圣旨上,下笔的只有皇帝本人了。

  “嗯?唉。”徐阶看了看,终究是叹了口气,挥了挥手说道:“罢了,罢了。”

  有皇权撑腰的皇权,徐阶拿什么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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