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并不打算成为日不落帝国吗?但是大明已经是日不落帝国了,葡萄牙作为大明的藩属国,葡王被大明皇帝册封,这不就是太阳不会在帝国的领土降落吗?”马丽昂不太理解,他发出了自己的疑惑。
朱翊钧立刻回答道:“葡王安东尼奥接受册封,是个意外,那是他自己争气,朕只是提供了一些帮助,在葡萄牙不需要大明帮助的时候,或许朕的圣旨对他而言,不过是一封可有可无的书信。”
“日不落帝国在朕看来,更多的是一种诅咒,大明可以用一种更干净的手段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而不是通过血腥的屠杀、残暴的奴役、贪婪的掠夺。”
“一如你们这个大明教,从来不兜售赎罪券,每个人都需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不是购买两张赎罪券,罪孽就能得到救赎。”
织田信长作为倭国猛男,大明没有发动过一次刺杀,要把织田信长除掉。
葡萄牙在大明的藩属国(册封)、朝贡国、友邦的外交等级中,处于友邦之上,朝贡国的边缘,和藩属国完全不同。
葡萄牙太远了,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才出现了这种特殊情况,等到葡萄牙摆脱了西班牙兼并的阴影,大明就变的不再重要了。
朱翊钧是这么认为,礼部也是这么判断。
“陛下当真是智慧的化身,这番话就是神仆此行最大的收获。”马丽昂认认真真聆听圣训之后,行了一个五拜三叩首的大礼,郑重其事的说道。
“伱真的理解了吗?”朱翊钧摊了摊手,有些无奈,自己的话,恐怕这个马丽昂又误会了,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
“节俭、公正、正义、谦逊、谨慎、荣誉、诚恳、怜悯。”马丽昂大声的说道:“至高无上的陛下所说的,就是这八个词语汇集而成,这是大明教信徒的信条。”
“从陛下的身上,我看到了这八个信条的践行,这八个信条,将成为照耀我余生道路的光芒和灯塔,同样,对于所有的信徒而言,都是如此。”
“嗯?”朱翊钧一愣,身体略微前倾,疑惑的说道:“这八个词语,对应的难道是八卦吗?”
“陛下的智慧如同天上的星辰一样的璀璨。”马丽昂再次清楚的认识到,陛下果然是智者,一猜就中。
第644章 不仅要看向生产,还要看向生活
泰西的教派是不允许质疑的,神说了什么就是什么,至于神谕是什么如何解读,自然由教廷说了算,任何胆敢质疑的人,无论是谁,都会被打为异端,遭受裁判所的惩戒,受害者层出不穷。
但作为智慧之神的拥趸、因为智慧所聚集起来的信众,是可以向智慧的化身去提问的,而且可以获得答案。
“如果朕现在让你去死,你会如何做?”朱翊钧忽然开口问道,他对狂信徒这个样本,产生了一些好奇。
马丽昂十分肯定的说道:“我会问清楚为何要我赴死,如果是为了八大美德,我必将无所畏惧。”
“很好,朕喜欢这个答案。”朱翊钧发现马丽昂的狂热,并不是完全失去了理智,这对朱翊钧这个化身而言,就是再好不过的消息了,至少是个有一定理性的教派,而不是为了神可以不顾一切献身的教派。
大明不是圣地、朝廷不是教廷、大明册封藩属国是基于边疆稳定的需要、朱翊钧也不是什么智慧的化身,这個大明教给朱翊钧带来了很大的压力,因为一旦它变得畸形,没有任何理性,那还不如毁灭。
张居正吃了不知道多少次的回旋镖了,大明教变得畸形,大明迟早要吃到这份回旋镖。
而朱翊钧忽然发现,自己其实对这个大明教有着莫大的影响力,朝圣之后的马丽昂,在泰西可以说自己是圣徒,那么她对教义的解读,一定会影响到大明教的走向,开这个口子,是很有积极意义的。
“那么你还有什么疑问吗?”朱翊钧想明白了这个问题后,开始为马丽昂这个狂信徒解惑,不至于让大明教走入歧途。
马丽昂颇为诚恳的说道:“引领人们走出迷茫的先知啊,迷途中的羔羊,需要您的指引,我有许多的困惑,但这些人生路上的困惑,不值得先知浪费口舌,我只是有些疑惑,在泰西,罗马教廷告诉人们,世界是一成不变的,是神在人间的随意涂鸦。”
“我不知道如何去反驳他们。”
矛盾说的最大基石,就是世间的一切的一切都是变化的,万事万物之间存在着普遍的联系,正因为这些普遍的联系,才会出现事物复杂的矛盾,变化就是太极,就是混沌,矛与盾就是两仪。
矛盾说和这个大明教崇尚的太极八卦是高度契合的。
但马丽昂在成为信徒之后,遇到的最大困境,就是如何战胜异端!那该死的罗马教廷就是泰西头上最大的乌云,最大的异端!
就连宗教的护教者费利佩二世都对宗教有所不满,这是对世俗权力的争夺。
朱翊钧的手指在桌上不停的敲动着,而后露出了一个微笑,对着冯保耳语了两声,冯保让小黄门去取东西了,皇帝笑着对马丽昂说道:“你的问题,朕已经有了答案,不过需要朕的近侍从通和宫取来,你还有什么疑惑吗?”
马丽昂惊讶无比,这个问题困扰了她,或者说困扰了泰西很多年很多年,但陛下就在桌上敲动了几下,就想到了办法?这是什么人间真神!
“有。”马丽昂赶忙大声的说道:“人生多歧路,在迷途中的羔羊,应当如何生活,还请先知指引。”
朱翊钧看着马丽昂,思考了片刻,笑着说道:“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人生,有很多很多事,你回头看,其实并不重要。”
“在人生的路上,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岔路口,如何去选择,这的确是每个人都需要面临的问题。”
“朕不是什么先知,朕也不是什么智慧的化身,朕就在你面前,一个活生生的人,对于人生,朕个人认为,活成自己,而不是活成别人的塑造之中,才是最重要的事儿。”
“不要被别人定义自己,这是个人的自由。”
“感谢先知的教导。”马丽昂跪在地上,郑重其事的行礼。
朱翊钧狠狠的灌了一碗鸡汤下去,看着马丽昂的样子,似乎若有所悟,他好奇的问道:“你真的懂了?”
“我就是我,我的希望、我的恐惧、我的胜利和成功,我的失败和错误,我的无知和懦弱,我的求知和勇敢,我拥有全部的我!双手合十,我就是我自己的神!”
马丽昂面色涨红,她攥紧了拳头,大声的说道:“我就是我!”
朱翊钧平静的看了一眼马丽昂,看起来颇为淡然和平静,不过他看向了张居正和王崇古,这一眼意味深长,他就是灌鸡汤罢了,结果马丽昂似乎找到了人生的路。
李贽讨论宗教事,说信徒的自我欺骗和自我解读,朱翊钧看到了实际的例子,这些狂信徒自我催眠的本事,让朱翊钧叹为观止。
“尊敬的陛下,我理解错了吗?”马丽昂有些忐忑的问道。
“不,朕就是这个意思,从今以后,伱就是你自己的神,不必理会所谓的神说了些什么。”朱翊钧立刻回答道,开玩笑,作为先知,朱翊钧可不会承认自己在灌鸡汤!
大明教里,没有神,所有的智慧来自天地,日月山川给了先民启示,阴阳两仪塑造普遍规则。
所以,马丽昂这话是非常符合教义的。
其实马丽昂应该有很多话跟李贽说,李贽这个狂夫,曾经说过人人都可为尧舜,人人都可以是圣人,这是自我解放的人文思辨,朱翊钧曾经李贽的这个观点进行过肯定。
“好了,你之前询问的,泰西教廷说神在人间的涂鸦,世界是一成不变的,变化是属于神的领域,朕这里有两本书,可以解开你心中的疑问。”朱翊钧将小黄门取来的四本书里,拿出了两本,让冯保转交给了马丽昂。
“第一本叫《天择论》、第二本叫《人择论》,它们完美的解释了,变化不是属于神的领域,变化是普遍存在且普遍联系。”
朱翊钧手中后两本书即便是在大明都没有大规模刊载,是《优胜论》和《劣汰论》,这两本书里,长篇累牍证明了大明漫长的历史,残酷的战争,一遍又一遍的筛选出了更加优秀的人种,比如没有那么严重的体味,比如比世界其他人都要高大的身高等等。
“感谢先知的赐予!”马丽昂捧着手中的两本书,她知道先知不会骗她,说可以解决问题,一定可以解决。
“卑微的神仆、迷途的羔羊,看到陛下手中还有两本,还请慷慨的陛下赐予我新的经文。”马丽昂当然看到了这一套书一共四本,可是皇帝只给了两本。
朱翊钧将剩下的两本让冯保拿走安置好,摇头说道:“它们现在不适合给你,你在质疑朕的决定吗?”
“当然不敢!”马丽昂额头立刻生出了一层的细汗,诚惶诚恐的说道,她已经切实相信了,陛下是智慧的化身,她的确可以提问,但作为信徒,她很难去怀疑先知的决定。
马丽昂开始拍马屁,夸了松江府的千帆竟过,夸了南衙的富庶,夸了大报恩寺琉璃塔的金碧辉煌,而后用极其夸张的语气夸赞了正衙钟鼓楼的辉煌大气,这些肉麻的话,终于在皇帝的制止下,才停了下来。
这一顿鼓吹,搞得朱翊钧都目眩神迷,还以为大明真的是地上神国了呢,和现在的泰西比,大明可能真的是更加富裕、安定,但远没有夸张到如此地步。
朱翊钧笑着说道:“愿智慧永远与你相伴。”
“感谢先知的赐福。”马丽昂再次行了大礼,结束了这次的朝圣。
马丽昂终于离开了,而大明皇帝在人走后,立刻就松了口气,当先知太累了,他还是喜欢当皇帝,当先知得端着,当皇帝不用,当皇帝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接见了朝圣团,比批十天的奏疏还累。
马丽昂在离开大明前,去了松江府上海县崇义坊。
大明皇帝特别叮嘱鸿胪寺卿高启愚干的,大明皇帝在上海县崇义坊设立了刑场,专门让马丽昂去,就是让她看杀头,打破她心里对大明的美好滤镜,大明也有和裁判所一样的地方,要审判处死罪人,而且以一种十分血腥的方式,斩首示众。
被杀的是袁慎,刑场就在崇义坊宏源大染坊外,斩首示众。
当马丽昂搞清楚这个被杀的袁慎到底干了什么,立刻直呼大明真的是圣地,她在这一刻亲眼目睹了公正,甚至说着说着都哭了起来,其他的狂热信徒,早就哭了好多次,但马丽昂在见识到了公正的那一刻,才痛哭流涕。
作为法兰西陆军元帅的女儿,马丽昂从来没有受到过什么不公正的待遇,但她见识过了太多的冤屈。
公正,在泰西并不存在,这是马丽昂第一次亲眼目睹公正,朱翊钧本意是打破她内心对大明的美好滤镜,但无意间,让这层滤镜更加深入,甚至成为了思想钢印。
对于一个信徒而言,还有比亲眼看到公正,自己所信奉的八大美德出现在眼前,更让人感动的事儿吗?
朱翊钧收到消息的时候,正在批阅奏疏,由衷的产生了一些迷茫,要知道袁慎被杀,大明的儒学士们,可是在杂报上笔耕不辍了十几日,批评大明严刑峻法、大司寇草菅人命、袁慎罪不至死之类的文章层出不去。
结果一个金毛番,对袁慎明正典刑,真心实意的认可。
“王次辅最终判决,袁慎斩立决,周建仁无罪释放,没有问题吧,是在实现公正吧。”朱翊钧眉头紧蹙的询问冯保。
“理所在,连泰西来的番夷都能看得明白。”冯保十分明确的回答了陛下的疑惑,笑着说道:“贱儒们不是看不明白,就是在胡搅蛮缠罢了。”
袁慎一死,宏源大染坊匠人集体所有生产资料就成了定局,争论的从来都不是袁慎是不是该死。
“走看热闹去。”朱翊钧打算去看热闹,这次的热闹不是在太白楼,而是在前门楼子的茶楼,这个地方素来是说书的地方。
而这次聚谈的还是林辅成和李贽二位,他们的课题还是金钱对人的异化,在相继讨论了公允即自由、白银没有家国、肉食者没有家国之后,这次讨论的议题,更加深入。
前门楼的大茶楼,三教九流汇聚之地,本来聚谈应该在太白楼,但太白楼在装潢,只能选在了这里。
大茶楼一共三层,中间的大戏台上摆着一张小方桌,而戏台周围的座位,都是这次要跟林辅成、李贽聚谈的儒学士。
李贽自己站在台上,看着三楼天字号包厢开着窗户,就是头疼,他们在草原的时候,皇帝陛下就没出来看过热闹,他们回来了,陛下真的是每一场都到。
这要是说错话,那岂不是尸骨无存?
关键是林辅成常常口出狂言。
“林大师在路上了。”李贽轻轻咳嗽了一声,对着所有人说道。
这一次林辅成又又又迟到了,这让现场一片嘘声,林辅成到底是堵车,还是最后压轴出场来塑造自己大师形象?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李贽面色严肃的说道:“在林大师来之前,我先讲个历史故事,说这东汉末年分三国,魏蜀吴耗尽了英雄气,被鼠辈司马氏窃取了江山,这蜀后主刘禅投降后,落得个乐不思蜀的骂名。”
“姜维给蜀后主留了封十分简短的信,上面是:愿陛下忍数日之辱,臣欲使社稷危而复安,日月幽而复明。这是姜维最后的努力,他成功了也失败了。”
“这封能要了蜀后主命的书信,一直被蜀后主所保存,在姜维死后83年,这封书信,被桓温的部将孙盛进所发现。”
“蜀后主刘禅乐呵呵的对司马昭说,此间乐,不思蜀,喝的醉意朦胧,回到了家中,躺在床上,摸着这封要他命,他还要保下来的书信,再想想鞠躬尽瘁的相父,想想征战一生的父亲,想想七进七出的赵子龙,想想战死的诸葛瞻父子,想想自己被杀的太子。”
“蜀后主心里是什么滋味呢?大抵不是此间乐,不思蜀;而是在油锅里滚三滚般的煎熬。”
“如果真的此间乐不思蜀,他为何要留下这封要他命的信呢?司马昭可是当街杀过皇帝的主儿。”
“他为何要对司马昭撒谎呢?而不是痛骂司马昭,汉贼不两立!因为蜀汉任由旧臣旧部活着,蜀后主要为他们活着。”
李贽讲这个故事,好像和金钱对人的异化没有关系,但现场一片沉默,所有人都默不作声。
“这就是我们今天要讨论的内容!君圣臣贤,就真的能幽而复明吗?!历史告诉我们,不能!做梦!”林辅成的声音在后场响起,他气喘吁吁的走了进来,这次堵车堵的厉害,他是跑着过来的,李贽要讲的故事,提前做了排练。
李贽的额头青筋爆抖,他恨不得一脚把林辅成从台上踹下去,林辅成说的词,根本没有在台本上!原话远没有如此的直接和炸裂!
天字号包厢的窗户岿然不动,李贽汗流浃背,也不知道大明皇帝听到这话,会是什么想法。
而此时天字号包厢里,朱翊钧坐在窗边,看着戏台上的二人,对着坐立不安、如坐针毡的王谦,笑着说道:“林大师这话,那里说刘禅啊,分明是在点朕呐,先帝陵寝还欠了11万银,到了万历元年才给清,与俺答汗打了二十五年,平倭又打了二十三年,靠君圣臣贤,大明这番风雨飘摇,就能幽而复明吗?做梦呢!”
“是吧,王谦。”
“陛下,臣不知!”王谦比李贽还紧张,李贽好歹还在台上,他王谦就在包厢内,是他邀请陛下来看热闹的,而林辅成和李贽的逍遥逸闻,光德书坊,也是在王谦的经营中,林辅成这番话,很容易理解为,王谦在点皇帝。
当皇帝还是那个十岁的小胖墩,躲在太后、冯保、张居正身后的小孩儿?
王谦人都麻了,这个林大嘴巴,能不能按台本来!
这就是指桑骂槐,含沙射影,说大明皇帝就是个木头墩子刘禅,扶不起来的阿斗。
王谦想从袖子里掏台本,手有点哆嗦,索性不停的甩袖子,终于把台本找了出来,赶紧呈送,忐忑不安的说道:“林辅成自己说的,台本上不是这样的!”
台本上的内容是,君圣臣贤,大明幽而复明,不能说一模一样吧,只能说南辕北辙,这个林辅成的确是胆大包天。
“无碍,无碍。”朱翊钧翻看着台本,笑着说道:“林辅成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只要他说的有用,朕就能容得下他。”
朱翊钧容不下贱儒,林辅成不是贱儒,他可是正五品的五经博士,御用的意见篓子,他不提意见,反倒是失去了作用。
“只靠君圣臣贤就够了吗?当然不行!除了君圣臣贤,还要万夫一力!而万历维新至今,能有如此局面,则是君圣臣贤,万夫一力,方有今日之局面!”李贽真的是绞尽脑汁,在电光火石之间,将林辅成捅出来的篓子,给找补回来了!
李贽恨不得自己没入京,自己堂堂狂夫,整天给别的狂夫收拾烂摊子算怎么回事儿。
王谦听闻狂喜!李贽,好样的,一句话,救了三个人的命!
“诚如是也。”林辅成站定四方告罪,才面色凝重的说道:“诸位,万夫一力又能持续多久呢?尤其是眼下,大量白银流入,金钱对人的异化的作用越来越明显的当下,不过是春秋大梦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