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呀,你中了秀才怎么丧着一个脸呢!”柏耕升收起了文书,眉头都拧成了一个疙瘩。
“我都看见了,你把家里的钱,都拿去了黄伯伯家里,我这秀才,就是这么来的,别以为我不知道!”柏冰头也不转,闷声闷气的说道。
柏冰口中的黄伯伯,就是柏耕升的同乡,顺天府推官黄淳,就是那个在都察院撞柱而亡的黄淳。
“胡说什么!”柏耕升面色剧变,厉声说道:“我就是去你黄伯伯家里问候一下,朝廷的鹰犬爪牙,正在四处寻找线索,你胡说八道,咱们全家人都要遭殃!”
“休得胡言!”
柏冰立刻扭过头来,大声说道:“我都亲眼看到了,你还说没有!家里一共有二十四块银元,红绸布裹着,就在家里的炕下面藏着,院试前,你拿着银元就去了黄伯伯家里,我去看了,银子没了!”
“我的活祖宗啊,你小点声,隔墙有耳,这要是被人听了去,恐怕明天缇骑就要上门了!”柏耕升都吓晕了,连忙上前捂住了儿子的嘴。
“儿呀,你听爹说,这考中了秀才,就是平步青云了,咱家就不是穷民苦力了,你不要胡说,就当不知道这件事,听话,好好去国子监上学,考个举人,考个进士来,光耀门楣!”柏耕升连连说道。
“你黄伯伯做事素来谨慎,收咱们家的银子,也是背着人,现在黄淳已经死了,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可不要给咱们家招惹祸端,你听到了吗!”柏耕升还是不放心,告诉自己儿子,这可不是闹着玩,一旦事发,别说功名,全家都得吃牢房。
“我知道。”柏冰愣愣的说道,看向了弟弟妹妹,又看向了已经变得老迈的母亲,弟弟妹妹还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而母亲只在一旁抹泪,也不敢哭出声来。
宅子、院子里的磨、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都是父亲做了西山煤局的匠人之后才有的,今天安定的生活,全都是拜朝廷官厂所赐,但现在朝廷在查黄淳受贿案,广泛征集线索,一面是公,一面是全家老小,柏冰怎么抉择?
他没法抉择,难道去缇骑衙门,告自己父亲行贿?所以他才在院子里坐着生闷气。
十六岁的年纪,正是嫉恶如仇的大好岁月,柏冰有大志气,日后要做张居正那般的人物,但这刚开始,考到功名,就是用贿赂换来的,让柏冰一股郁气,堵在心口说不出来。
“爹,你知道缇骑们为什么被士林们叫做鹰犬吗?”柏冰看着院墙,呆呆的说道。
“为什么?不就是说缇骑是皇帝的走狗吗?”柏耕升坐在一旁,笑着说道:“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你好好准备下,一会儿我们去全聚楼吃饭,咱们请街坊邻居去吃席,庆祝我儿脱胎换骨!”
柏冰转过头来,看着柏耕升,目光有些呆滞的说道:“因为缇骑的眼睛像雄鹰一样的锐利,他们的嗅觉像猎犬一样的灵敏,所以才会被叫做鹰犬,只要他们想查清楚的事情,就绝对可以查清楚,爹,你觉得,咱们家能躲得过去吗?”
柏耕升直接就急了,厉声说道:“乌鸦嘴!别胡说八道!哪有咒自己家倒霉的!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爹,这是科举舞弊,虽然只是院试,爹,我们脚下是京城。”柏冰面色更加痛苦的说道:“要不我们报官吧,也能争取一个从轻发落。”
“不行绝对不行!”柏耕升厉声说道:“缇骑也没那么神通广大,再说,黄淳都死了,不会有事的!”
柏耕升越说越激动,他的声音比柏冰还大,缇骑的威名让他惊惧难安,万一要是被查到,一切的一切都被毁了。
“砰砰砰!”
敲门声响起,柏耕升吓了一个激灵,厉声问道:“谁!”
“里正,你这中了秀才,关着门作甚?开门,开门,我把这个牙牌给你,你把这个铜牌钉在门头上。”门外传来了里正的声音,里正就觉得奇怪,这别人家中了秀才,都是大门敞开,街坊邻居都来沾沾喜气,这一家倒好,大门紧闭。
“来了来了。”柏耕升赶忙去开门,牙牌是秀才身份,而铜牌是官厂制作的,上面写着四个字,书香门第,这是王崇古特意命人提前就打好的铜牌,钉在门头上,算是改门换庭了。
中了秀才,邻居们要把窗户全部打烂,然后换上新的,这就是改门换庭的俗礼,但官舍的门窗都是玻璃,打破了那再置办就是浪费,所以,就用一个铜牌,替换了原来的俗礼。
铜牌做的很精致,是白铜做的,轻易不会腐蚀。
这门一开,街坊邻居们,都提着各种各样的贺礼开始登门道喜,坐在桃树下的石凳上,拉一番家长里短,走的时候,还要让秀才柏冰写几个字,这几个字会贴在家里顽劣子的案头,督促自己儿子好生学习。
柏耕升暂时忘记了缇骑的恐怖,开始迎来送往,这好不容易到了日中时分,才算是把人都送走了。
“砰砰砰!”敲门声再次响起。
“来了来了。”柏耕升满脸笑容的打开了门笑着说道:“来就来了,还提什么…”
柏耕升一句话没说完,因为门外站着两个人,一个穿着大红色的飞鱼服,腰间挎着绣春刀,而另外一个穿着武备常服,这是缇骑千户和一名普通缇骑,要知道即便是在缇骑里面,也不是人人都可以穿大红色的飞鱼服,那是皇帝赐服。
“我是北镇抚司提刑千户陈末,我有话要问你,进去说。”陈末拿出了自己的牙牌亮明了身份,然后示意柏耕升带入,他们这身打扮,已经引起街坊邻居的议论和指指点点了。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人就是一时糊涂啊!”柏耕升吓得一个腿软,跪在了地上连连磕头。
陈末有些无奈,示意身边的缇骑将柏耕升架了起来,走进去。
陈末四处打量着柏家,可以说是家徒四壁,没有多少家具,可见家里的活钱都给柏冰读书用了。
“柏耕升,你在八月十五中秋节,以拜访同乡的名义,给顺天府推官二十四银之事,你可承认?”陈末坐在了桃树下,看着软在地上的柏耕升,又看着躲在正堂门口偷偷往外看的几双大眼睛,平静的问道。
“确有此事。”柏耕升没有狡辩,也没有抵抗,直接承认了自己为自己儿子功名,输送贿赂之事。
“这是那二十四银,你查验清楚收好。”陈末打开了一个盒子,从里面点出了二十四枚银币,从旁边缇骑手中拿过了一张纸说道:“你不识字,让你儿子来看公文。”
柏冰本来就在偷看,一看缇骑千户叫他,立刻打开了房门走了出来,看起了石桌上的公文。
“诈骗?”柏冰看到了公文,发现这件事和自己想的完全不同,朝廷似乎有不同的定性。
“黄淳压根就没有能力干涉科举,哪怕是院试,那也是翰林院、国子监、贡院、提学的权责范围,而黄淳以自己能够干涉科举为由,向包括你父亲在内的一百七十二人索贿超过3万银。”陈末解释了下为何是诈骗,而不是受贿。
这个黄淳一个推官,他没有那个本事去干涉院试,就是趁着院试,大发横财,模棱两可的给出一些承诺,若是像柏冰这样争气,考中了那自然是你好我好,若是考不中,就收为弟子,这行贿的钱就成了束脩。
黄淳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万历九年他就这么干过一次,只不过那次只有十三个受害者,这一次黄淳胆大包天,直接对一百七十二人索贿,数额巨大。
范应期、王家屏在主持会试的时候,也曾经收过银子,那时候朝廷还没有反腐,这件事被定性为了受贿,因为范应期、王家屏作为同考官真的有能力干涉科举眷录,但是他们没办事。
黄淳这个不被定义为受贿而是诈骗,就是黄淳压根就没有这个能力。
“日后切莫相信了,科举取士乃是国朝大事,但凡是有舞弊,都是人头滚滚的大案,他一个小小推官,如何干预?路边一条狗还知道在树下面撒泡尿,圈自己的地盘,何况是这些官老爷呢?他们都有自己的权力边界。”陈末劝了两句,陈末不希望自己哪天办案的时候,柏家真的科举舞弊,人头落地。
“点清了银币,就在退赔赃款告知上签字画押吧。”陈末点了点桌上的公文,示意柏冰父子没有问题就可以签字了。
“好。”柏冰看着软在地上的父亲,拿起了笔签字,按上了自己的手印。
“柏耕升,你跟黄淳乃是旧识,你可知道他其他贪赃枉法之事吗?”陈末收好了公文,看着已经扶着墙站了起来的柏耕升问道。
“知道!”柏耕升都快恨死这个黄淳了,在柏耕升心里,这些当官的,都是尿在一个壶里,互相都会给个方便,所以柏耕升才把家里所有的银子都给了黄淳,结果这家伙,压根就没有去做,而是为了骗取钱财!
简直是可恨!
所以在陈末询问的时候,柏耕升决定把他知道的那点事儿,都给抖搂出来。
“他有个外室,在天津卫!”柏耕升说起了他知道的情况。
陈末眼前一亮,立刻说道:“快,仔细说说这个外室。”
这是一个新的线索,对黄淳的调查正在进行,查到了不少的事儿,可到现在,缇骑们都不知道为何黄淳会在都察院里撞柱,就这些事儿林林总总加起来,顶天就是革罢功名。
“我知道他养的这个外室,完全是因为有一次他让我去天津卫给他的外室送货,绫罗绸缎、胭脂水粉,这些他都不方便自己出面购置,所以给了我一些银子,扣扣索索的,我还搭上了一两银子!”柏耕升一五一十的说起了自己知道的情况。
陈末详细记录在册后,询问道:“如果要到刑部大堂作证,你愿意去吗?”
“这…”柏耕升看了一眼自己儿子,赶紧说道:“愿意。”
为了儿子的前途,龙潭虎穴也是愿意闯一闯的。
“好。”陈末点头说道:“很好,你安心,这里是匠人官舍,出门就是法例办,有人威胁你也不必相信,他们想在王次辅的地头上撒野,也得问问王次辅答不答应,你说是吧。”
“对对。”柏耕升连连点头,觉得陈末说的有理。
陈末是为了让柏耕升安心,其实这种关键证人,都是北镇抚司亲自盯着,绝对不会出任何问题,但柏耕升对缇骑很陌生,有抵触情绪,还不如说他一个熟悉的人。
“你还知道其他什么吗?”陈末继续问道。
“我有一次听到了他说什么,火药不好搞,得加钱的话,但我不知道究竟什么意思。”柏耕升冥思苦想,终于想到了他觉得非常不对劲儿的一句话,火药,一个推官要什么火药?
“很好,你看一下,如果没有问题,就在这里签字,柏秀才,给你父亲念一念这些证词。”陈末露出了一个微笑,王次辅遇刺案中,第二个大的疑点的线索出现了,火药的来源。
“留步,留步。”陈末走出家门的时候,还专门客气了两下,柏耕升赶紧拜别。
就是这客气两下,让柏耕升的街坊邻居心中的疑虑猜测全都烟消云散了,一般来说,缇骑就是索命的牛头马面,被缇骑登门既然不是索命,那就是有些不为人知的好事。
陈末出身微末,他对这些事儿非常了解,知道自己要是直接走了,柏耕升和柏冰恐怕就会被人指指点点念叨好几年,越是底层的人,抗风险能力越弱,毁掉一家人,有的时候不必用刀,流言有的时候真的可以杀人。
陈末亲眼见过。
“所以,我这个秀才是我自己考中的了?”柏冰目送陈末等人离开,而后终于回过神来,他死气沉沉的脸逐渐恢复了生气,而后狂喜了起来,大声的说道:“咦!好了,我中了!爹,我考中了!”
“中了!”
陈末回到了北镇抚司用最快的速度把收集到的情报,告诉了缇帅赵梦祐,很快,陈末就快马加鞭奔着天津卫而去,陈末的速度很快,就用了两个时辰,就赶到了天津卫,而后开始侦缉黄淳外室。
本来陈末以为自己来晚了一步,恐怕这个黄淳的外室早就跑的无影无踪了,结果陈末找到外室家门的时候,发现里面还亮着灯光,里面还有声音。
“千户,这声音有点不大对啊。”跟随一起来的一个缇骑,面色极为古怪的说道,这里面的动静,一看就是男女在办事,而且动静很大。
“破门!”陈末退后两步,下令破门。
本来缇骑们背着一个破门锤,就是火药爆炸为驱动力,装着锤头的破门利器,但缇骑都不爱用这东西。
一个缇骑一伸手,另外一个缇骑助跑两下,踩在了缇骑的手上,一跃而起,身形十分矫捷的翻入了院落之内,打开了家门,只要不是什么军事行动,破门锤的火药都是能省则省。
节俭,可是陛下的八大美德之一,上行下效,大明内外都是该省的时候都会省下来。
黄淳的外室被抓了,这个外室甚至都不知道黄淳已经死了,压根就没人告诉她。
床上的确有个男人,外室起初还以为黄淳来抓奸了,吓的魂飞魄散,当场把这男人当场给阉了,结果发现是比抓奸还严重的事儿。
陈末在办案的时候,想到王谦王公子的一句话,王公子说:哪个外室不偷吃。
王公子作为大明外室文化研究第一人,这句话非常具有权威性。
这个外室偷吃的这个男人,也不是什么正经人,是附近的娈童,娈是相貌美丽的女子,但这个人是男人,就是专门给一些特殊癖好提供服务的男宠。
陈末在这个外室这里,查获了折银价值七十二万两的赃物。
第647章 老虎要打,伥鬼也要抓
提刑千户陈末找到的赃款,不是白银,而是黄金。
大明挂牌价,一两黄金等于十六两白银,但是有价无市,不是没有黄金,而是没有白银,白银的流通性更强,以致于到马尼拉的商船都不会收黄金,黄金主要是作为首饰使用。
黄金这种流通性不佳,不好大规模变现的贵金属,是完全可以放心交给外室去保管,外室压根就没有渠道将如此规模的黄金变现。
陈末很疑惑,这笔黄金的数量有点过于庞大了,这真的是一个顺天府推官黄淳,能够贪墨到的数字吗?
“掘地三尺。”陈末察觉到了问题之后,就开始对外室家里进行彻头彻尾的搜查,陈末觉得有猫腻,这个自杀的黄淳背后,恐怕站着一大批人。
要知道,前四川巡抚罗瑶,在四川费了老鼻子劲儿,最后就往自己手里折腾了34万银,还被朝廷一体给没收了,这个黄淳,顺天府推官何德何能?
很快,缇骑们就撬开了外室的嘴,外室得知黄淳已经死了,压根就没有抵赖的想法,因为她只是个外室,知道的事情不多,但是黄淳的秘密,外室还是知道一些,根据外室交待,这黄淳的确就养了她这么一个小的,但是别人在天津卫,也养了外室!
王谦对外室颇有研究,王谦说过,在一个地方发现了一个外室,那这个地方就是外室的聚集地,扎堆存在,就会有十个、一百个外室生活在这里,并且围绕着这些个外室们,形成一种“一人之奢,即千万人之生计”的稳定外室经济。
金银珠宝、胭脂水粉、出行、使唤的丫鬟仆从、三姑六婆、骗子、人牙行等等,都会闻着味儿的凑过来,扎堆出现。
陈末在审问外室的过程中,发现王谦不愧是大明研究外室文化泰斗级别的人物!
果然,这十横十纵类似于小城一样的村落,就是个外室聚集地,住着上百个外室,天津卫是大明北方海贸重镇,交通便利,商货交流频繁,白银在天津卫也存在一定程度的堰塞,白银对人的异化在潜移默化的影响着人心。
这些外室不仅仅是京堂官员外室,还有一些个名儒、富商巨贾、势要豪右之家的外室,这些个外室更多的充当着一种社交的角色,不是说要交换,互相换着玩,那是次要的,主要是外室提供密谋的场所和会面的由头。
陈末在调查中,发现自己的猜测是对的,这笔折银高达72万银的财物,不是黄淳自己拥有的,而且事情的复杂程度,超过了陈末这个提刑千户处理的范围。
三天后,陈末快马加鞭的回到了京师,马不停蹄的见到了缇帅赵梦祐,简单汇报了情况后,赵梦祐带着陈末直接去了通和宫,在没有‘预约’的情况下,陈末见到了正在批阅奏疏的壮年天子。
“不必虚礼,坐。”朱翊钧没抬头,而是奋笔疾书,来自广州府的奏疏,皇帝亲自批注,大约写了一百多字。
陈末偷偷的打量了下皇帝,由衷的安心。
陛下处理公文的时候,颇为严肃认真,给人一种很让人放心的感觉,当然他就是偷偷打量了几下,就老实坐好,等待皇帝的询问。
“具体什么情况?”朱翊钧终于批完了奏疏,放下了朱笔,开口问道。
“这里有一封名单,黄淳外室所持有的折银72万赃款,是他们共同持有。”陈末将一份名单和卷宗,递给了冯保。
朱翊钧简单的看完了奏疏,深吸了口气说道:“黄淳自杀是有理由的,海瑞的动作太快了,他还没有把这些黄金处理干净,一旦被调查,起获这批黄金的时候,黄淳决计熬不过北镇抚司的五毒之刑,所以,自己死了,所有人都安全了。”
“黄淳不肯体面,有的是人会帮他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