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781节

  对一个武将最大的污蔑和攻讦,就是说他像司马懿。

  侯于赵知道李成梁装的,侯于赵拜在了万士和门下,根据万士和的消息,李成梁这次入京很难如愿,李成梁准备回京就不走了,不再驻守辽东,但大明方面没有合适的人选,只能让李成梁接着干下去。

  李如松不行吗?还真不行,不是李如松不能打,相反他太能打了,父离子继,这辽东就成了国中之国。

  “我这还不是为了朝廷大计?辽东设道之事已经两年有余,迟迟不能往下推行,不就是因为我这把老骨头拦住了设布政司之路?”李成梁愤愤不平的说道。

  “你真的是为了这个?”侯于赵嗤笑一声说道:“门户私计罢了。”

  “辽东真的不能再待下去了,那帮番夷打不过我,就给我来阴的,他们叫我辽王!这话传到朝廷御史的耳朵里,明天,我,李如松,我全家老小,都得去菜市口,你老赵给我收尸?!”李成梁这才说了实话,他的确是为了门户私计。

  这些东北方向的番夷、外喀尔喀七部、海西女真、野人女真,都把李成梁叫辽王,这就是诛心之毒计,李成梁没有应对的办法,只好麻溜回京了。

  李成梁绝对不能真的做‘辽王’,因为戚继光年纪渐长,李如松正在逐步接掌京营锐卒,父子二人一个掌辽东,一个掌京营,皇帝就是再大的心脏,晚上也睡不着,他李成梁就是不想当安禄山,下面的人也会逼着他。

  的确是门户私计,也是为了朝廷大计国策。

  “总之呢,这次回京,我就赖着不走了,我打算跟着陛下一起下江南,我老李打了半辈子仗,也到江南看看大好河山去。”李成梁当然知道回京很难,但他决定耍无赖,为了让儿子进步。

  “我知道,我知道,老赵就是觉得我走了,辽东没人能镇得住,这看起来辽东离不开我一样,没那回事儿,那应昌总兵王如龙,人如其名,如龙似虎,他到了辽东,辽东保证没事,安心,安心。”李成梁十分清楚侯于赵的担心。

  一腔心血忍付东流?

  好不容易垦出来的田,被豺狼虎豹侵占,再次抛荒;好不容易拓开的商路,因为李成梁离开,人心涣散,导致货料不足;好不容易建立起的营堡,因为没有强兵镇守,只能放弃;好不容易才吸引到辽东的流民,再次流离失所。

  侯于赵担心很多事儿很多事儿,他从离京之后,就一直在大宁卫、辽东垦荒,东北就是他第二个家乡,他深爱着这片黑土地。

  这也是李成梁这种军头,喜欢侯于赵的原因,侯于赵当官从来不是为了当官,为了往上爬,而是为了真的做点事儿,这就很对李成梁的脾气。

  久在边方,李成梁很厌恶内讧,内讧就是内耗,对外就会少一分力打出去。

  “王如龙的确是个合适的人选,但他是戚帅的人。”侯于赵当然考虑过人选问题,他觉得王如龙不合适,和李成梁认为自己不适合继续在辽东的理由一样,戚继光掌了京营,帐下大将又掌辽东,皇帝要睡不着了。

  李成梁不停的敲着手里的拐杖,不停的笑,笑的前俯后仰,笑的都有点肚子疼了,指着侯于赵,笑着说道:“你呀你,确实不适合当官,没人敢在朝廷里说戚帅一句不是,你这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戚帅结党,哈哈。”

  “哪有谁是谁的人,都是陛下的人啊。”

  侯于赵又又又与多数逆行了,戚继光这个大将军、奉国公,朝廷已经没有人敢置喙了,连私下议论都不会,因为兹事体大。

  当别人指责你造反的时候,你最好有造反的实力,这样一来,就没人敢指责了。

  但侯于赵这个人不一样,说他蠢吧,他能把辽东打理的井井有条,说他聪明吧,总是和人逆行,别人不敢说、不会说、不能说的话,侯于赵总是张口就来,不是陛下护着,他侯于赵早滚蛋回家了。

  “老赵啊老赵,不是我说你,你总觉得王如龙是戚帅的人,但戚帅是陛下的人,是大明的人。”李成梁又用拐杖指了指李如松说道:“这是我的好大儿,最出息的好大儿,你信不信,我如果真的在辽东扯大旗,他,我的好大儿,会第一个带着精兵锐卒踏破辽阳。”

  “我不信。”侯于赵立刻开口说道。

  “父亲要造反?”李如松眼前一亮,这军功还有自己送上门的!

  “如果,如果!”李成梁举起拐杖就要打,这完蛋玩意儿光记得军功了,但最终还是没下得了手,儿大不由爹,李如松被戚继光教的很好,大明京营的军队建设做得很好。

  李成梁深吸了口气说道:“老赵,咱们呢,很快就不是伙计了,你记住一句话,从来没有成王败寇,只有寇败王成。”

  这就是李成梁对矛盾说的理解,成王败寇,似乎成功了就是王,失败了就是寇,看起来历朝历代皆是如此,但矛盾说横空出世,李成梁就发现了,成王败寇,成功为王,败者为寇,因果颠倒了,是贼寇一定会败亡,王者注定王天下。

  而陛下,就是那个王者。

  这是李成梁用了半生征战领悟到的道理。

  “我姓侯!不姓赵!”侯于赵气急败坏的说道,李成梁天天喊他老赵。

  “入京去了!”李成梁拄着拐杖,上了入京的马车,这换车之后,李成梁带到关内的精兵会原地等候,所有的安防由李如松负责了。

  李成梁每次回京都是耀武扬威,这显得很招摇,也很招人恨,但这就是李成梁的目的,一个边方将领,被朝臣喜欢,那才是居心叵测,图谋不轨。

  次日中午,朱翊钧赶往了北城武英楼,在武英楼接见了回京的李成梁、侯于赵还有回来贺岁的熊廷弼。

  “陛下啊,臣在辽东日夜难安,辗转反侧,这趁着辽东尚未解冻,就赶紧回京来了,那朝鲜的使臣,跑去辽阳,要跟臣面谈机要,臣惊惧不定,恳请陛下,让臣回京吧!”李成梁见面就跪,跪下就开始哭号,略显有些浮夸。

  侯于赵吓傻了,他呆滞的说道:“宁远侯,朝鲜使者要见你?我怎不知?!”

  这李成梁还挺能藏啊!这么大的事儿,侯于赵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你又没派人盯着我,你从何得知?”李成梁再拜大声的说道:“陛下,臣恳请回京来。”

  侯于赵当巡抚和别的巡抚不一样,侯于赵是除了农桑后勤是什么都不管,李成梁见了谁,说了什么也不闻不问。

  朱翊钧见侯于赵还是一脸惊骇,笑着说道:“侯巡抚,宁远侯不告诉你,是为了护着你,把所有的责任都自己扛了起来,宁远侯,快快免礼,坐下说话就是。”

  李成梁是世袭武勋,朝鲜使者私自见他,这是很犯忌讳的事儿,一旦卷入了这种风波,侯于赵那个小身板压根扛不住这种风浪,李成梁就不同了,作为新武勋的代表人物,只需要跟陛下交代清楚,就可以顺利过关。

  李成梁在保护侯于赵,没有拉他一起下水。

  “宁远侯,朝鲜使者之事,还请细细道来。”朱翊钧伸手,示意李成梁把事情讲清楚。

  “去年陛下要朝鲜国王入京谢罪来,朝鲜国王不愿,就派人要与臣阴结,臣堂堂大明宁远侯,为何要与这等小人为伍,直接将其擒下,现在就关在蓟州。”李成梁将事情原原本本,一五一十的说清楚。

  什么时间见的面,见面说了什么,李成梁他是如何应对的,都全部讲的非常清楚,显然是背过稿了。

  这件事就像是压在李成梁心中一块石头一样,现在讲出来之后,打了这么多年仗的李成梁,长长的松了口气,谁都不敢说,谁都不能说,憋着难受,但即便是如此,心里的石头依旧悬着。

  “熊大,你怎么看?”朱翊钧看向了站在一旁颇为恭敬的熊廷弼,好奇的问道。

  熊廷弼眉头紧锁的说道:“朝鲜使者阴潜入境,至辽阳,一路上居然没有任何的阻碍,这是边方关隘失职,若要过关,需通关文牒,还需事由,何人放行?不可不察。”

  李成梁没说话,侯于赵愣了愣,熊廷弼和自己想的一模一样,大明的关隘是摆设不成?!

  “这没什么,朕知其详。”朱翊钧看着熊廷弼说道:“之前朝鲜一年多贡,边方关隘松弛,未曾对朝鲜使者设限,以商贾、探亲、访友等为由,皆可过关,不必过分苛责。”

  大明对朝鲜不能说不设防,关隘几乎不会阻拦,所以朝鲜商贾常年往来,虽然去年停了一年多次朝贡,但并没有断绝商路,所以使者入关这件事,朱翊钧能够理解,也不准备过分稽查。

  有的时候,水至清则无鱼。

  “还有吗?”朱翊钧继续询问熊廷弼的看法。

  “还有就是…宁远侯不该见这朝鲜使者。”熊廷弼看了看李成梁,犹豫了下,还是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私见外使,这是军头行为,李成梁真的是军头当习惯了,居然敢见朝鲜使者。

  “如此。”朱翊钧看向了李成梁,带着笑容说道:“宁远侯,熊廷弼的意思是,这见了朝鲜使者,没事,都会变成有事,明知朝鲜使者不怀好意,如此轻易会见,恐怕朝中御史得知,又要连章弹劾了。”

  “不过没事,朕在万历二年特许过的,御史闹腾起来,朕来应对就是,宁远侯勿虑。”

  宁远侯见藩国使者这事儿非常的犯忌讳,因为涉及到了阴结嫌疑,尤其是李成梁手握重兵,但问题不大,因为朱翊钧特别允许。

  万历二年李成梁风雪克平古勒寨,朱翊钧就以军情急如火,给了李成梁在辽东联系朝鲜为策应的权力。

  那会儿的女真人,可一点都不像现在埋在土里这么乖巧,擅杀大明将校官员,攻打大明关隘,劫掠边方,军情急如火,如果真的需要朝鲜策应,的确需要李成梁和朝鲜使者直接沟通。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当初决定要用李成梁,朱翊钧就没有过分的限制。

  “臣谢陛下隆恩。”李成梁心里那块石头落地了。

  李成梁见朝鲜使者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偶尔还会拿点朝鲜的贿赂,行点方便,以前见也就见了,彼此亲如一家,但这次,形势已经变了,他见使者心里其实也在打鼓,在见与不见之间李成梁选择了见,并且在对方说明来意后,当场将其拿下。

  “熊大,你做事要向宁远侯学习,要圆滑一些,有些原则,该碰也要碰的。”朱翊钧看向了熊廷弼说道:“很多规矩要守,但有的时候,不能被规矩所束缚,动弹不得。”

  “宁远侯为何要见这个朝鲜使者?因为辽东地方的主要矛盾,是汉夷矛盾,是迁徙辽东汉民和夷民之间争夺生存生产资料的矛盾,如果宁远侯为了避祸,选择不见,这朝鲜使者见势不对,就会阴结夷人了。”

  “你设想下,一旦朝鲜使者离开辽阳,入山林和夷人阴结,朝鲜不臣与建州、海西、野人女真,外喀尔喀七部连成一片,会是什么后果?大明在辽东的统治根基都有可能动摇。”

  这不是朱翊钧危言耸听,因为已经变成一屋子的努尔哈赤,就是这么干的。

  “臣欠考虑了。”熊廷弼看着堪舆图,把皇帝陛下说的局面简单设想了一下,就觉得背后直冒冷汗,熊廷弼很有军事天赋,辽东的情况,一旦真的给他们联合在一起了,问题就变得极为棘手。

  帝国边界刷新的这些蛮族,真的联起手来,也不是辽东客兵、卫军的这一支偏师的对手,但征战的话,对辽东脆弱的生产会产生破坏。

  百姓刚刚乔迁辽东,很快就是战祸蔓延,家无三年之积不成其家,国无九年之积不成其国,百姓无以为家,要么奔逃,要么回到关内,再无其他。

  李成梁要见,要让朝鲜知道,大明已经很清楚,朝鲜有了不臣之心,这是威慑,大明当然也会用各种手段阻止他们真的联合在一起。

  “宁远侯还是回辽东吧。”朱翊钧思索了片刻,即便是出了新情况,朱翊钧仍旧觉得李成梁堪用,他有些好奇的说道:“朕总觉得,这些臭鱼烂虾,就是真的联合在一起,也不是宁远侯的对手,朕也想知道,这些夷人有没有胆子,扯出大旗,跟大明为敌。”

  “陛下,臣还是留在京师为宜,王如龙当担大任。”李成梁开始了自己既定计划,撒泼,不回辽东,无论说什么,都不回去。

  侯于赵就是皇帝的耳目神,李成梁在蓟州跟侯于赵的争吵,就是把自己必须留在京师的理由,掰开了揉碎了告诉侯于赵,等同于告诉陛下。

  辽东和云南、吕宋不一样,辽东离京师足够近,不必要用分封制,辽东不能变成国中之国,此刻离开,是急流勇退。

  “此事,再议。”朱翊钧没有强行下旨让李成梁回去,而是和李成梁说起了别的事儿,辽东的种种趣闻。

  气氛立刻从严肃变得轻快了起来,辽东的趣事很多。

  傻狍子真的是傻狍子,一般五到八只,成群结队,不怕人,见到人也不跑,就直勾勾的看,直到有袍子开始跳着逃跑才跑,你若是不追了,它们还会回头看,傻狍子跳着跳着还会撞树、掉进河里面。

  辽东猫冬,储藏过冬食物要比关内早一个月,九月就已经开始准备了,这几年多了番薯和土豆,倒是让百姓冬天好过了许多。

  东北的雪是不会化的,和关内不同,关内即便是冬天,只要放晴,积雪也不会超过十天,就会融化干净,但东北的雪从第一场开始,就一直积累下去,踩下去嘎吱嘎吱响,甚至出着太阳也会下雪,百姓们会趁着冬天,下雪之后进行冬捕,凿冰取鱼或者抓野兔、袍子,掏熊瞎子的窝。

  只要在冰面上凿开一个洞,鱼就会自己跳出来,只要拿着麻袋捡就是了,而且都是冻好的鱼,能保存一个冬天,李成梁入京带的礼物里就有他亲自打的熊掌。

  “宁远侯暂且在京师住下,容朕缓思辽东总兵之事。”朱翊钧和李成梁聊了很久,才让他们离开。

  朱翊钧给李成梁建了个宁远侯府的大厝,和奉国公府不远,平日都是李如松居住,生活起居不是问题。

  “臣等告退。”李成梁和侯于赵起身拜别陛下,这是第一次面圣,朝廷决策辽东大事,也需要廷议。

  等李成梁离开之后,朱翊钧看着戚继光说道:“戚帅,有古怪啊。”

  “朕怎么觉得宁远侯是故意的,他在逼朝鲜狗急跳墙,因为天象缘故,大明开拓到吉林便寸步难行了,朕南巡在即,二月初就要出发,他李成梁调离辽东,不熟悉辽东军务的王如龙至辽阳,若是朕,就会觉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大明在北方军事力量极为虚弱的好机会。”

  天子南巡注定要带走半数以上的京营锐卒,李成梁不在辽东,不服王化的反贼们,再不跳反,就会被辽东方面一点点蚕食干净,心怀叵测之徒,一定会趁着这个机会生事,而现在又有朝鲜牵头,此时不反,更待何时?

  “陛下圣明。”戚继光十分确信的说道:“这应该就是李成梁的谋划了,京营要留下奋武团营,这是由李如松率领的,即便是王如龙真的在辽东吃了败仗,李如松的京营也能顺着驰道快速奔赴辽东驰援。”

  “这番谋划之后,辽东能安定五六十年了。”

  一劳永逸彻底解决的办法,自然是把营堡修到每一个角落,但天时不在,小冰川气候之下,吉林已经是大明当下的极限了,但是这吉林之外,仍有夷人,与其在这些夷人里找出反贼,不如直接下饵,让他们自己跳出来!

  陛下对军事可能真的没有太多的天分,但对谋划和大局,素来没什么问题,李成梁执意留在京师,陛下闲聊了一阵,就发现了端倪。

  “宁远侯其实可以明说的,他这个谋划,朕是很支持的,毕竟想要好好种地,就要边方安宁,否则谁都能踩大明百姓的地了,抢大明百姓的粮了。”朱翊钧略微有些感慨的说道。

  戚继光想了想说道:“李如松当初为何一见到京营有文官督师,就立刻要闹着离开?宁远侯不是不信陛下,是不信大明朝的官僚们,他们能不能成事尚未可知,但他们坏事的本事可是一等一的。”

  “孤军奋战惯了,就会这样吧。”

  十二年了,李成梁依旧对朝廷有忌惮之心,确切的说,他不信任何朝中的官僚。

  恰好,朱翊钧也不信任。

第661章 陛下圣恩眷天下,贱儒无德信口言!

  做人要有始有终。

  李成梁发现自己已经成为了大明王化辽东的阻力,就打算离开,但是在离开之前,李成梁进行了一番精心的谋划,打算让反贼自己跳出来,然后狠狠地收拾一顿,让整个辽东安静五十年。

  这就是有始有终,不给帝国留下一个烂摊子。

  这番谋划真的很好,朱翊钧鼎力支持,大明甚至都不用调派京营,就可以做到,只需要辽东偏师。

  唯一让朱翊钧有些无奈的就是李成梁没有明说,哪怕是撒泼耍赖,要留在京师,李成梁也没说,这是出于对文臣的忌惮,同样是出于自保。

  一旦谋划失败,或者说这种谋划出现了意外,比如大明在萨尔浒被这些臭鱼烂虾击败,如何是好?

  “王如龙可堪大任?”朱翊钧询问戚继光的意见,戚继光是大将军,戎政重大人事任免,自然要找戚继光询问。

  “如鹰鹯之逐鸟雀,又何畏焉。”戚继光十分平静的说道:“王如龙自义乌至臣帐下,其一生莫过于勇、猛、狠。”

  王如龙在义乌募兵时投入戚继光麾下,自此之后大小五十余战,是戚继光手下的一把尖刀,王如龙到辽东,不会有太多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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