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781节

  “还有件事,听说三娘子主持,让留守和林的瓦剌诸部,南下入河套归化了?”王崇古问起了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三娘子是瓦剌人,她把瓦剌诸部接到了大明,倒不是为了谋叛,如果是谋叛,就会把这些瓦剌人聚集在归化城,形成合力。

  但三娘子把南下的瓦剌人,全都打散了,和河套人混居在一起,如此只需要二十年、三十年,哪还有瓦剌人。

  三娘子点头承认,开口说道:“嗯,还留在和林不肯西进的瓦剌人,羡慕漠南人的生活,强烈要求之下,我就把他们都调到了河套去,交给了潘总督。”

  “中国有句古话,识时务者为俊杰,至少瓦剌人识时务,还有一句古话,一人得道鸡犬飞升,我是瓦剌人,穷亲戚求上门,我总要为他们做些什么。”

  “草原越来越冷了,这些瓦剌人还留在和林,大明在卧马岗的矿区,就老是会有人滋扰,而且胜州厂也需要矿工苦力。”

  大明军兵也会疑惑,我们的矿区,怎么老是刷出蛮夷滋扰?

  “你把你家的穷亲戚弄到河套来,就让他们去胜州挖煤,去碱池熬碱?”王崇古眉头紧蹙的问道。

  三娘子惊讶的看着王崇古说道:“王次辅,收一收你的善心吧!”

  “你以前那个穷凶极恶的样子呢?让晋商跑到草原放印子钱,放到人家破人亡的那个王崇古呢?对于草原人而言,能找到份矿工的活儿,已经是长生天赏饭了。”

  “造反是不可能造反的,造反了,谁来教谕百姓,造反了,谁来推广牧草、造反了,谁来组织挖煤?除非是脑袋被驴给踢了,才想着回到烧牛粪的日子,连个锅都没有。”

  “看看外喀尔喀诸部现在过得日子吧,那是人该过的日子?”

  三娘子十分嫌弃的打了个冷颤,虽然以前的草原和外喀尔喀七部现在过的日子大同小异,但现在不同了,现在漠南鞑靼人,全都是大明人了!河套连儒学堂都建了十七个!军屯卫所有十一个。

  这就是身份认同的建立。

  外喀尔喀七部就是个很好的对照组。

  干活的确苦,但你也得有活干,王崇古离开宣府大同太久了,忘了草原以前个什么样子,也不太清楚现在草原又是什么样子,所以才会觉得有谋叛的可能。

  王崇古对草原的印象还停留在俺答汗时代,那时候针锋相对,现在早就变了,大明京营踏破板升那天起,就已经天翻地覆了。

  “不得不说,陛下真的是个雄主,驰道修到河套,修到了卧马岗,就没有再分离的可能了。”三娘子真不是糊弄王崇古,大明在草原有总督有军屯卫所,大明军哪怕是没有骑兵,也能快速部署的今天,离心力已经被遏制了。

  皇帝十二年如一日的辛苦,现在已经到了收获的时候。

  三娘子描述了草原的变化,等到重开西域那一天,彻底和解的战略,就彻底稳如泰山了。

  “那个朝鲜国王被断了一年数次朝贡,还没有入京来谢罪吗?”三娘子问起了朝鲜方面的变化,上一次走的时候,皇帝正教训朝鲜,大明要灭倭的意图,连街上的小孩都十分清楚。

  “没有。”王崇古点头说道。

  “怪大明,子不教父之过,就是对他们太好了,敲打敲打就老实了。”三娘子如是说道。

  户部天下大计,将所有入京的账本审计,发现了一件怪事,那就是地方一面哭穷,一面大兴土木,哭穷可以理解,会哭的孩子有奶喝,但又大兴土木,而且还希望朝廷能够放开约束,让地方自己修建驰道,尤其是以南衙、浙江叫的最凶,看到松江府可以自己修驰道,这种声浪越来越大。

  问题是,这银子是从哪里来的?

  王国光和张学颜,一直找不到这银子的来源,这次吴善言被人给攻破了府衙,杨廷用一记老拳打掉了吴善言的三颗牙,申时行终于在浙江,找到了突破口,拿到了账本,也让朝廷解开了这个疑惑。

  “所以,银子都来自于杂职官?”朱翊钧看着来到通和宫奏闻的王国光问道。

  王国光拿出了一本账本递给了冯保说道:“以浙江金华府武义县为例,铁牛门、熟溪三桥、杜家场码头、刘家园码头这些地方都设立着抽分所,万历十一年武义县纳田赋、商税折银不过两万三千两,就这六个抽分所,就有七万余银的抽分,河运、水运、码头商铺厘金等等,加起来有十一万四千两白银。”

  “这还是武义县一县。”

  县衙的杂职官有两类,一类在朝廷名册上的,巡检司、水马驿、急递铺、道僧会司(管理宗教)、惠民药局、县学教谕等等,另外一类不再朝廷的名册上,递运所、闸官、河泊所、仓、库、批验所、铁冶所、税课司等等。

  这一类不再朝廷名册上的杂职官,原因错综复杂,比如铁冶所,就是祖宗之法,洪武十八年,太祖高皇帝废官厂与民修养生息,但朝廷要铁科,地方要铁料,这铁冶所就偷偷摸摸的设立了,或者干脆只是在名录上废除了。

  所以,地方哭穷,但真的没穷到衙门要维持不下去的地步,把这些个不在名册杂职官废除掉,那才是真的会穷死。

  “原来如此。”朱翊钧恍然大悟,感情大明从头到尾,穷的只有朝廷!

第653章 永昌门外人头滚滚

  大明官场存在着极为普遍的欺上瞒下,这是官僚们的普遍默契,朱翊钧从来不认为自己的臣工,都是忠诚于帝国,忠诚于自己,而这些杂职官构成的收入,就在这种默契之下,被隐瞒了下来。

  各级衙门有一定的隐性收入,这早在朱翊钧的意料之中,但浙江地面隐藏的如此严重,是朱翊钧决不允许的。

  浙江金华府武义县,一年的田赋、商税折银不过两万三千两,但是隐性收入高达十一万四千两白银,五倍有余的隐性收入。

  “所以,万历十二年的天下大计马上就要来了,这县、州、府衙门里堆积如山的银子,就必须要想办法消化掉,无论在什么时候,分配都是一个很困难的问题,而鼎建大工就是最合适的办法,因为面面俱到,所有人都满意。”

  “而浙江九营的存在,阻拦了江南普遍存在的鼎建大工。”朱翊钧分析了一下现象、问题、原因,这个基于矛盾说的方法论,就非常可靠。

  浙江九营的存在,让府州县的官僚们如鲠在喉,因为没办法利用大工鼎建去分配利益,去做账,朝廷大计的时候,发现了府库、县库里堆积如山的银子,该怎么办?

  万历皇帝搞出来的矿监,被广泛反对的原因已经非常清楚了,矿监竭泽而渔的同时,让地方借着矿监的名义,把杂职官的聚敛发挥到了极致,搭便车,让矿监,苛捐杂税,成为了压死大明的最后一根稻草。

  “陛下,武义县为了消耗这笔银子,甚至建了一个小的正衙钟鼓楼,但仍然无法将杂职官巧立名目聚敛而来的银子,全都消化掉。”王国光进一步阐述了这一现象,连小的正衙钟鼓楼都建了,结果聚敛来的银子还是没能消化掉,只好把主意打到九营身上了。

  花不完,根本花不完,开海之后,这笔隐性收入也在不断的增加,膨胀。

  九营一旦散了,那么就可以把浙江九营,彻底批倒批臭,将他们修的堤坝,全都推倒重修,推倒分一次,重修再分一次,质量差,来年再修,循环往复。

  “不过唯一值得庆幸的事,咱大明的官员还在找由头,而不是为了消化这笔银子,直接凭空捏造,这还好些。”朱翊钧由衷的说道。

  “凭空捏造?”王国光一愣,这什么玩法?简直是闻所未闻。

  “额,泰西就喜欢用这种法子,就是凭空捏造,一袋二两重的衬套,就能卖44两黄金,费利佩二世之所以建不出五桅过洋船,也是基于如此原因,实在是太贵了。”朱翊钧稍微解释了下,什么叫凭空捏造。

  “费利佩国王的审计是干什么的?一袋二两重的衬套四十四两黄金!”王国光被泰西的玩法震惊的无以复加,如此贪墨横行,审计呢?监察呢?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派出去的审计,可能会死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比如背后中十八枪,自杀而亡?”

  “啊?”王国光呆滞的问道:“身后中十八枪,自杀?这合理吗?”

  “应该不合理吧。”张学颜惊呆了。

  “不合理,但在泰西也许合理。”朱翊钧想了想说道:“这种杂职官的巧立名目设立的税赋,需要审计,需要监察,就从浙江开始吧。”

  大明地方真的穷吗?衙门是很穷的,但吴善言之流的官员可一点点都不穷。

  大明的御史在干什么?吴善言就是以副都御使的身份,巡抚浙江,他就是御史头子,这就是纠错力量失效最直观的体现。

  朝廷是允许地方衙门有一部分的隐性收入的,但浙江搞得太过分了。

  “陛下,万历十年,陛下下旨将土地抛荒纳入考成,荒废四分之一田土,考成下下,但是因为种种原因,最终没能成行。”张学颜提及了一件事儿,土地抛荒考成,这政令有点像一拍脑袋决定的,最终成了沉睡条款。

  这种事也非常常见,自上而下的政令,有的时候就会这样,皇帝没有认错,但不考成沉睡,也让地方看到了陛下不是一个一意孤行的独夫,真的做不到的时候,陛下也会酌情去改变。

  “少司徒为何突然提及此事?”朱翊钧疑惑的问道,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张学颜要骂皇帝可以委婉一点的!

  “因为松江府做到了。”张学颜面色十分古怪的说道:“松江府的抛荒问题得到了极大的改善,今年大计,松江府抛荒土地连一成都不到,超过了九成。”

  两年了,申时行把松江府土地抛荒的问题给解决了,这是万历十二年天下大计的意外之喜,申时行甚至没有当成功劳奏闻朝廷请功,而是在天下大计的时候,将账目交了上去。

  “啊?不是,他怎么做到的?”朱翊钧愣愣的问道,让《不得抛荒令》沉睡,朱翊钧心有不甘,但做不到就是做不到,就是把天下百官都杀了也做不到,但在朱翊钧都已经放弃的情况,申时行居然做到了。

  怪哉!

  “因为松江府工坊很多,工匠不事农桑本务,这就是需求。”张学颜解释了其中的问题,工坊的增多,解决了小农经济的困局。

  工坊在增多,工匠数量增加,对粮食的需求增加,松江府的壮劳力进了工坊,田地之间就没有了劳力,为了留下这些劳力,地主就不得不提供更多的劳动报酬,让佃户留在田土上,而不是走进工坊里,这样一来,小农经济的困局被打破。

  大规模自由雇佣的生产关系建立,让土地不再抛荒。

  “如此。”朱翊钧哑然,他这个看得见的大手,被看不见的大手狠狠的上了一课。

  “陛下,臣倒是不认为这是什么绝对自由解决。”王国光一看皇帝的表情就知道,陛下可能想岔了,户部不是在赞美绝对自由,绝对自由除了带来朘剥自由之外,什么都无法带来。

  王国光的理由非常充分,其实这还是皇帝这个看得见的大手解决的,开海是皇帝主导的,开海投资3712万银也是皇帝真金白银砸下去的,所以到了开花结果和收获的时候,绝对不能让绝对自由派摘取胜利果实。

  要宣布:《不得抛荒令》在松江府试行成功!

  舆论的高地,你不去占领,敌人就会占领,而且王国光说的是事实,生产关系的改变,是由朝廷主导的,无论是谁,都不能贪天之功。

  “啊,好像是这样的?”朱翊钧听完了王国光的面奏,发现事情好像真的是这样的。

  王国光十分郑重的说道:“绝对自由论有两个荒谬的假设,第一个就是自由市场,总是在富有成效的、高效的将所有的资源进行有效配置,但我们都看到了,钱总是在流向不缺钱的地方,而货物商品物质,也在流向不需要物质的人。”

  “小农经济的最大困境,就是粮食无法有效流向有需要的人,因为有需要的人,并没有生产剩余去购买需要的粮食。”

  “第二个荒谬的假设,所有增长都是好事,不管他们是什么类型的增长,比如说交易行里白银在空转,比如画舫、书寓在不断的扩大,比如乡贤缙绅、势要豪右、工坊主们宁愿豢养诉棍,也不肯给穷民苦力支付薪水,再冠以一人之奢千万人之生计的谎言。”

  这两个荒谬的假设,是绝对自由论的核心理论,是极为荒诞的。

  王国光不希望英明的陛下,被这种胡言乱语影响到对国事的判断。

  “大司徒所言有理,那就麻烦万阁老在邸报上宣布一下《不得抛荒令》的试点成功吧。”朱翊钧对王国光的观点非常认可,十二年了,这个帝国的账房先生,保障了万历维新的一切支出。

  “轧印银币的数量多少了?”朱翊钧说起了让他感到头疼的银山,他已经迫不及待的继续开海投资了。

  “年轧印500万银,陛下,明年年中预计超过650万银,到那时,陛下就可以开闸放水了,内帑撑不住了吗?”王国光汇报了兵仗局轧印银币数量,可以提前半年完成既定目标。

  “还能撑得住。”朱翊钧松了口气说道:“一切顺利就好。”

  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

  马文英、杨廷用等人在面圣之后,获得了一笔赏赐,每人一百银的恩赏之外,则是一人一件精纺毛呢的大氅,还有来自陛下赐予的四把燧发火铳,以及六瓶一箱的国窖四箱。

  “陛下让四位把总回到浙江,遴选锐卒四千五百人前往长崎总督府,与此同时,清汰九营老弱军兵,对九营4.5万众进行增补,补齐4.5万人的编制。”李佑恭详细交待了四位把总的工作内容。

  回浙江、监斩吴善言等一千二百众,而后遴选锐卒、补充兵源、前往长崎总督府灭倭。

  补充兵源是大司马曾省吾在廷议中的建议,九营编制不满,大部分都有缺员,吴善言超过一百条罪名里,就有一条是他在吃空饷,补齐编制,九营仍然照旧出巡抗汛,与此同时,对浙江全境进行水文地理勘测,确定应天府、杭州府、苏州府、松江府驰道,九营日后变成工兵团营。

  一个新的旋转门出现了,浙江九营工兵团营、遴选入水师、长崎总督府牙兵客兵、退役后回到九营担任军官,负责浙江鼎建大工之事。

  浙江府地方衙门的隐性收入,朝廷也不要,还留在浙江,也是用大工鼎建去分配,但九营军兵必须要吃到一份分配,浙江穷民苦力也要吃到一份分配,驰道是公共建设投入,修通之后,对所有人都有好处。

  “三爷,咱们不是造反了吗?皇爷为何还给咱们这么多赏赐?”杨廷用看着自己一大堆的赏赐,有点懵,他们都造反了,如果说面圣还是皇爷为了稳住浙江九营,那这额外的赏赐,就有点怪了。

  “造反?谁造反了?胡说八道!咱们那是在杭州知府阎士选的要求下,入城剿灭坐寇!这是陛下在邸报上说的!你在质疑陛下吗!”马文英厉声说道:“是入城剿灭坐寇!在剿灭坐寇的过程中,我们发现了吴善言欺上瞒下的罪证!”

  “明明就是兵变…”张文远嘟嘟囔囔的说道:“当初我都想好了,人死鸟朝天,无论如何都要把吴善言这个狗官给杀了!还有他那群走狗!”

  “陛下自然有陛下的考虑,你在质疑陛下的英明吗?”马文英严肃的问道。

  “没有!陛下英明!”张文远连连摆手,他就是没想通陛下为什么这么做而已。

  马文英回到了浙江双屿港的时候,已经是十月末,十一月初了,小冰川气候的影响下,杭州的西北风是透骨寒,连西湖湖面都结了一层薄冰,而刑场正在搭建,一次处斩超过一千二百众的逆贼,能上刑场的都是官吏,至于走狗,连上台的资格都没有,都是台下。

  刽子手不够用,申时行让人去九营遴选了一批军兵,成为了刽子手。

  申时行忙碌无比,九营经历司的建立,千头万绪,但申时行还是在行刑前完成了制度的建设,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读书人遍地都是。

  申时行结合松江府经验,经历司、浙江所有府州县官吏,全都用的外地人,本地人太容易和本地宗族、乡贤缙绅、势要豪右搅合在一起了。

  五经博士已经抵达,应杭驰道、松杭驰道的勘测准备全面开始。

  申时行终于忙完了兵变后所有的事儿,得空坐下来喝了杯茶,这早饭到下午三点,才有空去吃。

  “这鱼,还不如让它在河里,以后在杭州,就不要做鱼了。”申时行看着桌上的一盘醋鱼,对着左右扈从交代着,西湖醋鱼这个福,他真的享受不了。

  杭州如此繁华,是如何成为美食荒漠的?!

  “抚台,杭州知府阎士选求见。”一个门房走了进来,满是为难的说道。

  “让他进来吧,我吃口饭。”申时行摆了摆手,让阎士选先进来。

  他早上就没吃饭,一大早就去了永昌门,亲自为永昌门忠勇祠的营造,挖了第一铲土,算是奠基;而后马不停蹄的去了九曲营,慰问了剿坐寇过程中牺牲的军兵家眷;中午的时候,回到了府衙,处理了一批公文,主要是部分九营军兵抢了无辜百姓的财物,这需要归还;这看完了公文,申时行见了京师来的五经博士,派了两百九营兵扈从,保护五经博士勘测驰道。

  他刚忙完,才坐到桌前,饿的前胸贴后背,阎士选找上门来了。

  “我先吃饭,你说,我听。”申时行示意阎士选说事。

  “马文忠他们回来了,询问遴选锐卒的事儿;各县杂职官的银子,是不是要纳入大计之中?”阎士选说明了来意,两件事,遴选锐卒,这件事好办,京营有经验可以直接套用,而且水师组建的时候,就已经遴选过了几次,主要是第二件事。

  各衙门的隐性收入,要不要纳入大计,朝廷没有给出具体的指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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