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79节

  海瑞看着万士和笑着问道:“万尚书平日都是食元气而活,以神明而寿?”

  海瑞这一句骂的很难听,把万士和这个儒学士直接开除了儒籍。

  子不语怪力乱神,他万士和平素说话脱离实际,就像人脱离五谷不吃饭而活,只需要神性通明就能长寿一样的不切实际。

  万士和被骂了一句,也不知道怎么还嘴,他表达的意思,却是太脱离践履之实了。

  “够吗?征用其一二用,够吗?”王国光歪着头看着万士和问道:“圣人训当然要听,践履实自然要看,国家财用大亏,入不敷出,若不是这次张诚、罗拱辰弄了二十四万银子回京,官署下个月的柴薪钱都没有。”

  万士和听闻,嘴角抽动了两下,终于没办法继续还嘴,开口说道:“那是户部的事!”

  “那户部同意洋舶抽分。”王国光立刻接过了话茬,算是表态。

  “兵部也同意洋舶抽分。”谭纶代表兵部表了态,没银子、没钱没粮,怎么让进军士们打仗?

  “元辅先生处置得当。”吏部尚书张翰是个老实人,他对这件事的表态就是元辅做得对,至于为什么对,诸位廷臣们表述的已经很清晰了,就像人需要吃饭一样,朝廷需要收税。

  三部已经投了赞成票,按照大明廷臣的权重而言,这份廷议已经通过了,因为张居正的权重最高,他是阁臣,内阁捏着浮票,张居正不理他们,执意按自己的意思贴浮票,只要说服皇帝就能办。

  之所以要廷议,这是张居正对皇帝的承诺。

  在张居正的陈五事疏里,他对小皇帝做出了具体的要求,御门听政、批阅奏疏、召辅臣廷臣,也对自己做出了要求,国事皆需廷议,对百官做了要求,京官需要考核。

  “刑部以为抽分洋舶唯恐红毛番学澳门事,不应裂土繁衍,红毛番素来无端无德,若是深入内地繁衍,怕是贻害无穷,为一牛皮而失国。”王之诰同意抽分洋舶,但是抽分洋舶不代表给红毛番裂土。

  不懂就问葛守礼一愣,疑惑的问道:“为一牛皮而失国?这是什么典故?”

  朱翊钧也抬起了头,这个典故很新鲜,他也是第一次听说。

  刑部尚书王之诰解释道:“吕宋被佛郎机所灭的典故,正德年间,时佛朗机红毛番,强与吕宋互市,稍久,红毛番见其国弱可取,嘉靖三十二年,佛郎机乃奉厚贿吕宋遗王,乞地如牛皮大,建屋以居。”

  “吕宋遗王不觉其诈,而许之。”

  “红毛番乃裂牛皮,联属至数千丈,围吕宋地,强其如约。”

  “遗王大骇,然,业已许诺,无可奈何,遂听之。隆庆四年,佛郎机人,就是那个在月港和我大明互市总督弗朗西斯科,杀遗王,驱岛上诸民入海,而建国。”

  海瑞看着葛守礼说道:“我在琼州,曾听闻吕宋遗民、大明海商皆如此说,吕宋确实已灭国。”

  “吕宋灭国了?”不懂就问葛守礼怅然若失,吕宋,也是大明的朝贡国,三年一朝贡,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朝臣们一时间有些沉默,今天议的是罗拱辰收洋船税,结果讨论着讨论着,议题通过了,却发现,海外似乎大变样。

  朱翊钧一直在听政,听到都安静了下来,放好了笔,坐直了身子说道:“诸位明公,朕有一言。”

  小皇帝一开口,所有人都看向了台上的皇帝陛下。

  朱翊钧看了一圈开口说道:“鸿胪寺卿孙鑨奏禀,倭国尾张国大名织田信长,流放了室町幕府,成祖文皇帝册封的倭国国王被驱逐。正德十二年起,大明和小佛郎机人,在屯门岛发生了三次冲突,而后在舟山剿灭红毛番海寇。”

  “现在朕听诸明公议事,朕有疑惑。”

  “小佛郎机人从西,大佛郎机人从东,他们自称从泰西而来,诸位明公都是我大明社稷之臣,这大小佛郎机在哪里?都是从泰西而来,他们一个自西,一个自东,怎么到的大明?”

  小佛郎机人就是葡萄牙人,大明了解比较多,毕竟正德年间,葡萄牙有两名使者,长期留在京城,一个叫火者亚三,一个叫托梅·皮列士。

  嘉靖元年,葡萄牙使者火者亚三,被刚登基的嘉靖皇帝下旨处斩,嘉靖三年葡萄牙宫廷药剂师托梅·皮列士死于狱中。

  大佛郎机人是西班牙人,这个大明接触不多,他们的船长和吕宋总督刚刚在月港和大明发生了大帆船交易,四百万两白银抽分了二十四万白银。

  两个都来自泰西的国家,一个从东一个从西,都能到大明,这是为什么?

  朱翊钧作为一个富有求知欲的小皇帝,小皇帝不懂就问,这俩国家在哪里?

  朱翊钧是知道葡萄牙和西班牙的地理位置,同样也知道地球是个球,从东从西都到大明,但是朝臣们不知道。

  群臣缄默。

  万士和俯首说道:“陛下,大小佛郎机国,不过是番邦小国不值一提,西北极边海夷罢了,不闻王化更不通礼仪,不足为虑。”

  朱翊钧看着万士和问道:“万尚书,不足为虑?”

  “大弗朗机人的一个船长,船上货物除外,就有超过了四百万两的金花银,万尚书,四百万金花银,都能不足为虑,我大明已经富硕到如此地步?朕德凉幼冲,你就是这么哄孩子吗?”

  “臣不敢!臣有罪,还请陛下宽恕。”万士和吓得赶忙跪下请罪,这罪名要是坐实了,他就是欺君了。

  朱翊钧看着万士和,冷冰冰的问道:“万尚书知道大小弗朗吉在哪里吗?”

  “臣诚不知。”万士和跪在地上回答了这个问题。

  朱翊钧看着万士和,语气不善的说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你这个礼部尚书,还要朕一个小孩,来教伱论语不成?”

  “你不是礼部尚书吗?鸿胪寺归你管,大小佛郎机在哪里,你不知道?你这个礼部尚书是怎么当的?”

  “祖宗成法你不知道,论语你都没学明白,管鸿胪寺却不知道海夷究竟在何方,你每天都在做什么?”

  “你入朝这两个月以来,每到商议到有可能损害缙绅利益时,你都在胡搅蛮缠,被户部骂,被兵部骂,被总宪骂。”

  “你在给大明当官?还是在给缙绅当官?”

  “臣臣…”万士和被小皇帝问的没法回答,小皇帝听政,他说的每一句话小皇帝都听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每到涉及到缙绅的事儿,他都会跳出来。

  “回答朕!”朱翊钧的语气更加冰冷,看着万士和说道:“抬起头来,看着朕,回答朕,你在给谁当官?”

  “大明,还是缙绅?”

  朱翊钧省略了前面的问题,单独问这一个问题,问得多了,万士和回答不上来。

  朱翊钧只是想开口提醒下大明明公们,注意海外发生的改变,倭国正在走向统一,大小佛郎机从东西两个方向而来,相继攻破了果阿、满剌加、吕宋等朝贡国,大明十五个不征之国,已经灭了三个了。

  万士和非要出来说:皇帝就不该知道这两个海夷国家在哪里,反正都是些蛮夷小国,不足挂齿,这不是找骂这是在做什么?

  张居正作为托孤大臣,作为帝师,皇帝但凡是有疑问,张居正就是挠秃头了,都要想办法解决问题。

  万士和跳出来说,陛下不用知道,他算老几,要求皇帝不用知道!

  “臣在为大明当官。”万士和硬着头皮回答道。

  朱翊钧嗤笑了一声,整个文华殿都能听到小皇帝这略显轻跳的笑声,但是没人跳出来指责小皇帝失仪,因为应该质疑小皇帝失仪的明公,礼部尚书万士和在地上跪着请罪,小皇帝的嗤笑在嘲讽万士和。

  小皇帝摇头说道:“切,你自己信吗?你问问咱大明的明公们信吗?你问问赞礼官,纠仪官们信吗?”

  “朕不问了,再问,你回去就该自杀了,到时候,朕又得一个薄凉寡恩的名声。”

  “起来吧,好好想想,这个礼部尚书,到底该怎么当,别整天就知道收银子,胡言乱语,当国者政以贿成,你贵为大明正二品大员,你听听你那些个话,你不觉得寒碜,朕觉得寒碜,朝廷都觉得寒碜。”

  万士和跪在地上,是起来也不是,不起来也不是,撞柱也不是,不撞柱也不是,回去自杀也不是,不自杀也不是,他只好颤颤巍巍的说道:“谢陛下隆恩。”

  “所以,诸位明公,这大小佛郎机究竟在何方,为何他们都在泰西,一个自东而来,一个自西而来呢?”

  张居正俯首说道:“陛下,容臣弄明白了,再奏禀陛下。”

  “不急,继续廷议吧。”朱翊钧挥了挥小手,露出了个笑容,恢复了自己阳光开朗的形象,元辅就很顺眼,他不是在跟元辅发脾气。

  元辅先生每次都是把自己的认识世界敲碎了,再重构一次,也要回答小皇帝的问题,这是恭顺之心,这是君子。

  万士和就是欠骂!

  朱翊钧不亲政,不追着万士和骂,万士和自己挑出来,那朱翊钧这一拳皇极碎地拳,万士和就不得不尝一下了。

  张居正这才坐下,看着万士和面色不善的说道:“陛下有惑,理应解惑,什么叫不值一提,不足为虑?三个月弄明白这个问题,若仍然不肯据实奏禀,欺君之罪,你担待不起。”

  “是!”万士和那是汗如雨下,不停的用手擦着汗,早知道文华殿廷议是这么难的一件事,就不做廷臣了,废了那么大的劲儿,终于做了廷臣,天天挨骂,挨骂就挨骂,总是被人一句话骂的还不了嘴。

  冯保嘴角勾出了一丝笑意,很快这丝笑意开始扩散,他歪着头,手肘支着扶手,捂着嘴笑,而后终于笑出了声来。

  “冯大珰,这里是皇极殿。”谭纶满脸笑容,极为善意的提醒着冯保,皇极殿上是有纠仪官的。

  “谢大司马提醒,不是,我一般不笑的,实在是…”冯保摇了摇头说道:“子曰: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輗[ní],小车无軏[yuè],其何以行之哉?”

  “夫子说,做人立心要诚实,这是万事的根本,人若无了信实,便事事都是虚伪,车有輗軏方能行,人有信实方自立,存心不诚,言语无实,则人人皆贱恶之!”

  “夫子诚不欺我!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搭什么话啊,人人皆贱恶之,不过是因为自己贱恶自己导致的罢了。”

  皇帝骂完了人,冯保狠狠的补了一刀,让万士和见识下什么叫做人心险恶。

  十岁小皇帝都骗,还是不是人!

  张居正略微思考了下,发现他好像也不清楚,这泰西究竟何方,距离大明多远,都从泰西出发,一个向东一个向西,为何都能到大明来,而且这个问题,好像很难搞清楚。

  没关系,一步一步来就是了。

  廷议仍在继续,小皇帝继续听政,廷臣们吵吵嚷嚷,唯独万士和始终一言不发,羞愧的低着脑袋。

  致仕和自杀都不能,致仕的话,显得皇帝薄凉寡恩,朝廷用人如儿戏,因为羞辱而致仕,致仕后反而更加羞辱了。

  别人说起来,咱大明的礼部尚书万士和,他因为什么致仕或者羞愤自杀了啊?

  被十岁人主骂的抬不起头,被小皇帝骂的羞愧难当,被骂的恍恍惚惚,不知归路,那更加耻辱了。

  廷议终于结束,群臣见礼拜别皇帝。

  “臣等告退。”诸位臣工见礼后都打算离开,万士和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面色苍白,忽然身体一个踉跄,歪歪斜斜的倒在了地上,躺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宣太医!”朱翊钧一看这架势,还以为万士和要碰瓷,示意去把太医找来,看看究竟什么情况。

  陈实功用最快的速度来到了文华殿内,搭了搭脉,而后又翻了翻万士和的眼皮,从药箱里拿出了一块饴糖,塞到了万士和的嘴里,用水服下,没过多久,万士和才面色苍白的站了起来。

  陈实功俯首说道:“万尚书是早上没吃饭,这才倒下了的。”

  “起晚了?”朱翊钧沉默了片刻,找到了事情的真相。这入了冬,天亮的晚,万士和早上起的都有点晚,早上没吃饭,低血糖,再加上在文华殿上这一顿刺激,万士和才倒在了地上。

  万士和也没否认,无奈的说道:“臣有罪。”

  “行了,走吧。”朱翊钧挥了挥手,示意万士和可以离开了。

  这种殿前失仪的事儿,本该廷杖的,属于非刑之正,可罚可不罚,全看皇帝心情。

  大明打廷杖,那是给臣子加资历,嘉靖三年,因为大礼仪的事,廷杖打死了十六个臣子,年轻的、政治经验不足的嘉靖皇帝,一下子就陷入了极大的被动之中。

  朱翊钧不在乎这些小事,就万士和这个礼部尚书,能做的不那么恶心人,就谢天谢地了。

  张居正也不待见这个万士和,当初陆树声致仕的时候,张居正和杨博两个老油条,坐在一起扒拉了下大明的人才库,看来看去,万士和已经是最好的那个了。

  别的人被这般骂了,不是认错,而是大闹文华殿,撞柱之类的戏份都能表演出来,若是能捞到一顿廷杖,那更是引人交口称赞!

  还不如万士和。

  张居正看廷臣们离去,才俯首说道:“臣为陛下解惑。”

  “先生知道彩虹是怎么形成的吗?”朱翊钧笑着问道。

  张居正想了想俯首说道:“《易》曰:虹者,阴阳交接之气,盖雨日共成虹;《梦溪笔谈》言:虹乃雨中日影,日照雨则有之,背日喷乎水,成虹霓之状。《礼记·月令》曰:季春之月,虹始见,孟冬之月,虹藏不见。”

  背对着太阳,用力喷水,就能形成彩虹。

  朱翊钧笑着说道:“季春之月,为三月,孟冬之月,为八月,先生说,八月以后彩虹就看不见了,先生随朕来,朕带你先生看彩虹。”

  “啊?看彩虹?”张居正呆滞的看着小皇帝,这又是作什么妖?这又是闹得哪一出?不务正业的小皇帝,又搞出了什么新奇的把戏来。

  朱翊钧一边走一边说道:“宫里的宦官,都以为张诚献千里镜,媚上获得了前往松江府处理徐阶还田的肥缺,就开始捣鼓这些个玻璃片,这还真给他们捣鼓了出来一些稀罕玩意儿,这看的稀罕,就带元辅一起看看。”

  “到了,这是暗室,只有一个小孔,阳光可以透过那个小孔射进来。”

  朱翊钧站定,这是他极为简陋的光学试验室,暗室,位于文华殿的偏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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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给元辅先生一点小小的科学震撼

  张诚出差去南衙而后到月港等待海瑞回朝的时候,从南衙带回来烧蚂蚁的放大镜,把东西变小的凸面镜,而后两块组合之后,看得更远,吓得张诚以为自己开了天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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