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番话的意思是:大明是郡县帝制,而倭国是分封帝制,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政治架构,看起来好像都是封建制,但骨子里完全不同。
“这…”织田信长有点哑火,他当然能明白毛利辉元的意思。
我的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这才是倭国‘下克上’普遍存在的根本原因。
“好了,我们暂且不谈论石田三成究竟是谁的人,这个棘手的问题,就当你织田信长手下所有人团结一心,虽然我们都知道那不可能,我们还有个更重要的问题需要解决。”毛利辉元继续说道:“大明清丈是遍布大明的各级衙门的吏员做到的。”
“你有这么多的吏员送往各地吗?这些吏员最起码要读过书,要会算学,要能算的清楚账目,田亩又不是规规整整的,除此之外,这些吏员要做裁定,裁定地契,裁定归属,要断案裁决官司,你有这么多能干的吏员,我现在就拱手投降,绝无二话,你杀了我,我都夸你英明。”
“你有吗?咱们倭国有吗?”
真当清丈这种高级国事政令,是张居正拍了拍自己的大腿,说要干,就干了出来的吗?
不要老是觉得大明做到了,我也能行,天下事要都那么简单,世界就不会只有一个天朝上国了。
“大明有。”织田信长颇为老实的说道,他从当初设想制度的那天起,就已经把目光完全看向了大明,他要推行检地法,自己不行,就让长崎总督府来。
“事事仰赖大明,你要仰赖,大明就肯帮你吗?!”毛利辉元猛地站了起来,一甩袖子嗤之以鼻的说道。
干脆你织田信长这个安土幕府将军,跑去京城找足利义昭团聚得了!反正都是幕府将军。
“你就是真的把大明的天兵天将请来了,你保得住吗?那些个大名手里可是握着刀的!我可以答应你,配合你的检地法,甚至,我可以给来自大明的吏员提供保护,但其他人呢?”毛利辉元两只手一拍桌子,大声的问道。
“所以,不过是你自己为了实现自己的野心而已,你根本就没有想过到底该怎么实现它!”
“你就是那西游记里的金池长老,根本不想成佛,只是想穿上那锦襕袈裟罢了,颁布也就只是颁布而已。雄心壮志?野心罢了。”
毛利辉元说完就坐下了,他的话讲完了,他赞同检地法,但不看好检地法的成功,他不会破坏,甚至会支持检地法的推行,但认为检地法最后不过是一纸空文。
在毛利辉元看来,织田信长就是为了自己的名声而已。
出家人讲究一个尘缘已断,金海尽干,但对金池长老而言,若不披上锦襕袈裟,众生又怎知我尘缘已断,金海尽干。
织田信长沉默了许久,才开口说道:“嘴上厉害,有本事你打赢我,哼。”
毛利辉元被狠狠地噎住了,织田信长的内政可能真的不太行,很多政令都是拍拍脑袋就要做,有的时候显得没头没尾,结果往往是做不成,但他真的很能打,这一点没人否认。
“能打有个屁用。”毛利辉元嘴硬了一句,没有过多的反驳。
“大明不会提供太多的帮助,可以帮你们完善制度,可以卖你们丈量步车,至于更多的,还是不要太过于贪心的好。”徐渭做出了表态。
完善制度这个可以教,学不学的会,大明就不管了,丈量步车也可以卖,但其他的都得倭国自己去努力了。
倭国不是大明的藩属国,哪怕是藩属国,大明也没有义务去帮他们完成检地。
“在部分地区这么做,比如石见银山、生野银山、佐渡金矿等地,充分保障当地粮食的供应,不要再出现百姓一揆,干扰银矿开采了。”徐渭给出了自己的意见,对于倭人而言,白银开采也是极为重要的一件事。
没有白银,就无法获得来自大明的各种货物。
倭国全面检地,大明不是不肯帮忙的问题,而是做不到,别说来倭国这种地方,就是绥远,大明皇帝给了一些丰厚的条件,都没几个读书人愿意前往。
在读书人眼里,鸟不拉屎的穷山恶水,蛮夷连人都不是,到这些地方做事,他们无论如何都是不肯。
所以,这次的谈判,最后达成的共识是,部分特别地区进行检地,在检地完成之前,要确保粮食供应,防止出现百姓一揆,导致白银矿山停工的旧事发生。
“那么现在来谈论一下赔款问题吧。”徐渭开始了谈判的第二个议题,倭国对大明的若干赔偿问题。
毛利辉元因为图谋大明水肥,被大明抓了个现行,照许诺赔偿,而织田信长要赔付一千五百万银的助军旅之费,第一年要给三百万银,后面是为期四十年的展期。
大明皇帝发明的这套年息4%展期四十年,就是明晃晃的钝刀子割肉,就是一点点的掏空倭国的所有。
葡萄牙也有三十年的所谓低息展期,但大明对葡萄牙没有穷尽一切手段的朘剥,甚至还分享了部分的利益。
对付一个已经完成了国朝构建的国家,就要用这种办法,一点一滴的掏干净它所有的血肉,才能将其彻底消灭,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倭国是一个拥有八百万丁口,拥有海洋天堑的海岛国家,要彻底消灭,就需要用不惜一切代价的用上一切手段。
毛利辉元没有足够的白银赔付大明,包括织田信长也没有。
毛利辉元、织田信长他们没有足够的白银赔付,大明对此一清二楚,倭国整体一年能够开采出的白银,满打满算也不过500万银(200吨左右),这五百万银并不是全都掌控在毛利辉元和织田信长手中,而且他们还要对下分配,在维持自己存续的前提下,又有多少可以拿来赔偿大明呢?
不赔偿白银,可以赔偿别的东西,比如阉割好的倭奴,比如游女,比如硫磺,比如鱼油等等,这些都是大明所需要的货物。
“是不是可以借贷一些宝钞?”织田信长提出了一个办法,从长崎总督府借贷宝钞,而后用宝钞向下朘剥,完成对大明的赔款。
“借宝钞可以,但是得还白银。”徐渭大发慈悲的没有要利息,他心善,没有在宝钞的面值之上,再加利息。
借一贯的宝钞,还一两的白银就行,宝钞就是要多少有多少。
“也只能这样了。”毛利辉元思索了片刻,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他只能如此,不想方设法的对下朘剥找出这三百万两银子,或者等价的货物,那长崎总督府就会从实力的角度出发,站在织田信长那一边。
半殖民地半封建是最残忍的制度,因为封建主的存续不再需要本国人的支持,只需要看外人的脸色即可,这就是其残忍之处,为了自己的存续下去,任何自我之下的人,都可以是朘剥的对象,不需要去分配利益团结,家臣、武士、足轻、百姓统统都可以朘剥。
善良的长崎总督府从来没有滥发宝钞,以每年流入大明的白银为基准,进行发钞,上下浮动不到3%,而且就面值而言,多数都是百文以下的小额,而不是一贯大钞,这种善良的行为,是为了可持续的竭泽而渔,源源不断的获得倭国的白银,客观上促进了倭国的商贸发展。
即便是为了赔偿借贷的宝钞,其总数仍然保持在浮动之内,不让宝钞的贬值速度过于迅速。
“倭国宝钞能不能换钞,换成大明海外通行宝钞?哪怕是新发行的宝钞。”织田信长询问了另外一种可能性,他之所以思考锁国令,其实也是出于无奈,被迫锁国。
大明建起了高墙,物理上是对马岛、济州岛、长崎总督府、琉球总督府,而在经济上,则是宝钞,就这两条缰绳,拴在倭国的脖子上,随时都可以让倭国窒息。
倭国的宝钞是特殊的,是没有蕉麻的,是废纸一堆,不能在海市上直接交易到货物,织田信长希望能够获准,使用大明海外通行宝钞,这样一来,军事上的封锁对经济的影响就会变得很小。
除了军事封锁、经济封锁外,大明也实质上对倭国完成了外交封锁。
红毛番在长崎建立了教区,甚至还有九州岛大名希望派遣使者前往泰西,再加上织田信长也曾豢养过传教士,他还有件泰西风格的国王披风,但长崎教区被徐渭、李诚立攻破,而泰西的商船已经数年没有抵达了,顶多抵达长崎,传教士也在相继离去。
政治、军事、外交、文化都被大明羁縻,这也就罢了,可是这宝钞也让倭国变成了世界孤岛,让织田信长徒叹奈何。
“这是格外的厚待,他们都用那些个通行宝钞,就很普通,但倭国的就很特殊,物以稀为贵,倭国宝钞更加稳健,不受大明政令的影响。”徐渭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和大明皇帝是一个水平,都是读书人水平。
长崎谈判总共要维持三天的时间,最终就多项具体事务达成了共识,并且签订了一个共计十二条款的和约。
长崎谈判,毛利家和安土幕府,算是议和了。
解决倭国粮食危机的最简单办法,停止战争,只要战争停下,土地就会有人去种植,兵荒马乱对于土地生产的破坏是最为严重的,商贸的繁荣反倒其次。
所以,长崎条约的主要内容,是关于战争方面的。
双方同意维持战线的基本现状,停止战争行为,为停战期限为三年,恢复生产;双方呼吁所有的大名,停止彼此攻伐,休养生息;双方派遣信使,沟通有无,防止误会和误判,造成更大的战争规模;共同清缴海盗倭寇,保证海路畅通,商船的顺利通行;双方同意,约束手下武士进入城镇,不得随意下乡;
这五条是关于军事方面,停战不代表着小规模冲突不会继续,保持必要的沟通渠道,防止战略误判就很重要了,而清理海寇、约束武士也都是为了缓解粮食危机。
而关于经济方面则是:
在银山进行检地法的试点,毛利家在石见银山进行,而织田信长在生野银山展开试点;
双方都会力求保证白银开采的有序进行,同时对进出矿山,进行更加严格的约束;
调拨一部分的粮草应急,供应矿山开采;
大明提供一笔高达二百万贯的宝钞借款,没有利息,为安定矿山提供部分的资金;
毛利家开放广岛城(鲤鱼城)、织田家开放大阪港、横滨港,供商船往来;
在开放的港口给过往船只给予必要的食物、水和柴薪。
一共十二条,其中最后一条是最有趣的,就是谈判决定:全面实行禁教令,完全驱逐泰西来到倭国的传教士,禁绝泰西教会在倭国的传播。
这一条不在计划中,是出乎意料的决定。
织田信长和毛利辉元一见面,对了一下账,发现很多事,居然不是自己做的,但最后屎盆子都扣在了自己的头上,有人居中生事,而仔细一查,发现是泰西的传教士们搞的鬼!
其中以传教士阿尔卡佐瓦为首这些人,可没少干坏事,甚至还在暗地里鼓噪百姓一揆,矛盾还没激化到一揆的地步,但这些传教士一鼓噪,搞得人心思动,人心惶惶。
干坏事的人,首先就排除了大明,大明有自己的高道德劣势,大明对倭国的恶意都是明面上的,手段是雷厉风行的,要打击报复也是明着来,根本不屑于玩这些鬼蜮伎俩,而这些传教士们,则是利用宗教凝聚人心这一特点,进行活动。
这种情况之下,织田信长和毛利辉元决定禁教,驱逐传教士,不允许任何传教士进行传教。
“不得不说,大明真的是有先见之明,从万历元年起,就禁止了一切形式的传教,任何传教士抵达大明,都会被严密圈禁,防止祸端。”织田信长站在码头上,由衷的对着徐渭说道。
大明有很多决策,看起来极为保守,但绝对经得起时间的检验。
“陛下自然圣明,在大臣们还没意识到这个危害的时候,陛下就已经对海防同知罗拱辰要求,禁绝传教士传教了。”
“你们二位可是在和约上签了名字,用了印绶,若是这刚出了门,就在长崎海面上打了起来,那不是彼此爽约,而是不给大明面子,定要注意和约履行。”徐渭再次叮嘱了这帮喜欢出尔反尔的倭人,他们出门就打起来,那就不是爽约的问题了。
关起门来,你们愿意怎么言而无信,出尔反尔,大明都管不着,但长崎和约既然是在大明作为中间人、担保人和见证人的情况下签订的,大明就会督促、监察和约的履行。
也不知道陈绳是怎么相信毛利辉元的许诺的,三百万银?陈绳真的把水肥的工艺带到了倭国,毛利辉元也会把所有人知情人杀的一干二净,不留后患。
信倭人会信守承诺,不如相信老母猪会上树,畏威而不怀德的番夷,根本不知道承诺为何物。
神谷寿祯发现了石见银山,宗丹和桂寿二人从大明福建搞到了吹灰法冶炼白银,但是最后石见银山不归神谷寿祯而是归了大名们。
倭国这帮虫豸实在是太过分了,搞得连跑到倭国灭倭的徐渭、孙克毅、李诚立、罗应和都看不下去了。
大明皇帝在密州停留了大约三天的时间,再次开始南下,没有了驰道后,只有官道,道路变得颠簸了起来,甚至连行进的速度都变慢了许多,从之前一日七八十里,降低到了一日不到五十里。
折腾到了二月底,朱翊钧才走到了沂蒙山脚下的沂州城(今临沂),因为要往徐州去,所以才走这条路线。
沂州隶属于山东兖州府,沂州下辖郯城、费县两县。
“听说最近沂州闹了老毛犼子?”朱翊钧下榻了位于沂州的行宫,隶属于皇庄的燕澄楼。
在南巡的这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大明皇帝没有遇到一次火灾,一次没有。
老毛犼子,是山东的方言,不是什么青面獠牙、喜欢吊走爱哭孩子的精怪,而是野生的狼,因为毛发杂乱,而且夜晚眼睛会荧黄绿色的光,在格外瘆人,所以当地哄孩子睡觉,都是再不睡,让老毛犼子把爱哭的孩子叼走。
沂蒙山下闹了狼灾。
王一鹗赶忙俯首说道:“臣有罪。”
“免礼吧,有这事儿,就在运河的台儿庄设立一个巡检司,本就有这方面的需要,正好解决狼祸。”朱翊钧说起了自己的处置方法。
台儿庄这个地方,是运河山东段上最重要的两个最重要的码头之一,另外一个是临清。
台儿庄本身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如果说徐州是南衙的门户,那么台儿庄就是徐州的门户,这里很繁华,设立巡检司也很有必要,除了缉盗、抓贼之外,巡检司的弓兵也要捕猎野兽,安定地方。
朱翊钧已经收到了长崎总督府通过海防巡检发来的奏疏,他简单看过之后,只能摇头,徐渭这人不好斗,唯好解斗,倭国的局面因为长崎的干预,达到了一种平衡的状态。
这看起来对倭国是个好事,但更多的是个坏事,织田信长还在,毛利家也还在,这就是对倭人而言,最大的坏事。
庞宪在治疗贺六的时候,对皇帝说:庸医害人,开的药都没有问题,但是这腐肉不去,新肉不生,如何能痊愈?所以才会拖延那么久迟迟无法康复。
治病的道理,有的时候,在治国时候也是通用的。
倭国需要一次大破大立,才能在激烈的矛盾冲突中,找到所有人都能接受的方案,达到冲和的状态,维持长久的稳定,现在在长崎总督府的强力干预下,双方调停,看似短暂的迎来了和平,但度过了粮食危机后,更加惨烈的战争一定会爆发。
历史上也是如此,丰臣秀吉两次进攻朝鲜,都被大明给打了回去,付出了巨大代价的战争,没有获得任何的收益,最终丰臣秀吉的幕府倒台,换上了德川家康,才迎来了战国的终结,变得稳定了起来。
两条凶狠的豺狼厮杀,累了短暂休息,养精蓄锐之后,只会撕咬的更加迅猛。
“冯大伴,镠儿最近忙什么呢?”朱翊钧有些疑惑,居然没有听到朱翊镠胡闹的消息。
孩子静悄悄,必然在作妖。
第672章 大明皇帝也干了!
“潞王殿下,最近一直忙着跟熊廷弼把人拉到了街上游街。”冯保面色还算平静的俯首说道。
朱翊钧疑惑的说道:“就只是游街吗?他现在这么老实了吗?”
“陛下,这个…”冯保低声说道:“殿下,弄了一百多辆车,上面挂了八百多人,每天游一次,以陈绳为首的死囚要游两遍。”
声势浩大的游街活动,专门划定了时间和街道,进行周期性的游街,目的就是为了震慑宵小,有些事儿干了,就会被朱翊镠如此对待。
“虽然听起来很过分,当然也确实很过分,但是对于潞王而言,这不算太过于出格。”朱翊钧锐评潞王的行为,给出了一个非常中肯的评价。
这件事非常过分,但放在一个没人能够约束,也不太能克制自己的绝对自由人——潞王身上,似乎也不算太过分。
“去一封信,就给潞王写一个问号。”朱翊钧决定去封信,看看潞王殿下是不是在偷偷的给朱翊钧憋了个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