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步规划为徐州府、淮安府、扬州府、苏州府、常州府、镇江府,六府之地为一省,设立江右布政司,府治苏州,其余除应天府外六府三州为一省,设立江左布政司,府治庐州府,应天府仍为留都。”李乐告诉了陛下他的分法。
将整个南衙拆分为三份,是这次皇帝南巡的主要目的,那么围绕着南衙如何分,就成了一个问题,而且这还不是一个全新的问题,也是自永乐以来,朝廷就在不断讨论的问题了,一如重开西域,大明对南衙的问题早已一清二楚,只不过是谁都没能做到而已。
之所以到现在这个问题到了不得不解决的地步,甚至皇帝都亲自来了,就是因为大明开海政策下,白银大量流入,南直隶十四府三州,实在是太富有了。
即便是把松江府单独拆出去做了一个类似于留都的决策,但依旧无济于事,围绕着长江三角州的经济带,就是让皇帝睡不着觉。
徐州地方,那么多的问题,很大程度上,都是因为相对贫穷,再加上四任知府没一个干人事的,造成的局面。
而扬州富裕,所以才会掩盖无数的问题。
大明的禁海政策,的确源自太祖高皇帝朱元璋,但随着郑和下西洋,大明的海禁政策已经完全松弛,大明之所以再也没有官船官贸,南下西洋,朱棣迁都北衙,是原因之一,而且占比很重很重。
皇帝在北方,怎么可能放心南方肆无忌惮的开海?有钱有粮还有人,就会尾大不掉。
所以,只要全面开海,南衙的拆分就势在必行。
拆是大明朝堂的共识,就连南衙的官员,也不太能说出个不字来,只能阴阳怪气几句皇帝没有气量,这种程度的阴阳怪气,皇帝见了也无所谓。
那么怎么拆,就成了一个十分尖锐的问题。
按照南衙大部分官员的意见,就是分成江南江北,以长江为天然地理界限,这看起来是最合理的,但江南十四府富兄弟们就凑到了一起,穷兄弟就凑到了一起,这种划分,皇帝无法接受。
而李乐的方案,则是十分古怪的江左、江右,不是按照地理位置去区分,而是人为的制造了一盘散沙。
李乐就是故意的。
这种一盘散沙,是经济、政治、军事、文化,全面的一盘散沙,彻底打散的分法,比如文化上:江左的长江以南的学子,需要渡江到庐州去参加乡试,而江右长江北岸的学子,需要渡江到苏州参加乡试。
朱翊钧颇为认可的点头说道:“善。”
这种一盘散沙的分法,才是让皇帝睡得着觉的分法,李乐又不用对下负责,他要对皇帝负责,皇帝已经对他不再锋芒毕露有些失望了,而这一次,李乐拿出了极为激进的拆解办法,拆的越散越好。
“陛下,江右布政司,是不是放在徐州比较妥当?这样一来,考中的举人,就不必舟车劳顿,直接从徐州出发入京师参加会试、殿试了。”海瑞思索了片刻,觉得李乐还不够激进。
苏州本就是经济中心、文化中心,而徐州因为特殊的地理位置是军事中心,江右布政司放在苏州,就是经济、文化、政治三中心,这样一来,苏州这个老大哥,谁都得服气了。
“海总宪,这有些不妥。”朱翊钧摆手说道:“徐州还是太穷了,压不住,徐州但凡是再富一些,也还好。”
一盘散沙也要能有一点点凝聚力的,不能真的捏不到一起,那就不是布政司了。
面多了加水,水多了加面,散的太厉害,也不利于统治,朝廷的政令也需要一个主心骨去推动,海瑞的建议不错,但还是和他这个人一样,过于追求完美了。
“海总宪担心的事儿,我明白,所以我准备了一个办法。”李乐对海瑞的担心太清楚了,他笑着说道:“江右六府的财税直接归北衙户部管,不归江右布政司约束,科举的学子,可以到苏州,也可以到应天府来参加乡试。”
海瑞猛的瞪大了眼睛,看着李乐看了老半天,才说道:“不愧是元辅先生的门生啊。”
张居正门下的学生,包括皇帝在内,都有个巨大的特点,就是眦睚必报,心狠手辣,为了防止苏州这个主心骨太强,居然搞出了江右六府财政归朝廷直接管理的办法来!
就是说,江右六府交税,直接上交朝廷,不交到布政司,省里没有再分配的权力,各扫门前雪,各管各家事,甚至还能选择去哪里参加乡试,朝廷都认可考试成绩。
这等同于散装的糕点,每一种抓点甜的、咸的都放一块拼出来,这是什么?彻底的散装江右!
地理、文化、政治甚至是气候的全面割裂,能有合力才是怪事。
大家都是读书人,也不知道张居正门下究竟读的都是些什么书,居然能如此的歹毒,这江南士林看到,尤其是江右六府学子、官僚看到,骂娘的心都有了。
“诶,先生宅心仁厚,教的都是仁,至于弟子们什么样,先生也约束不得。”朱翊钧左右看了看,疑惑的问道:“先生和戚帅还没到吗?”
拆分南衙这么大的事儿,张居正和戚继光当然要参与。
“先生和戚帅去钓鱼去了,顺便去狮子山看看阅江楼的鼎建,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冯保赶忙汇报了张居正和戚继光的行踪。
李成梁去了秦淮河逛青楼,一下船就去了,到现在都没回来,不过李成梁很安全,缇骑看护,不会有事。
“那这个拆分,就这么定了,先试着,反对的声浪太大的话,就让他们去挖煤,江淮煤厂那边开工了。”朱翊钧给出了最后的决策。
一般而言,反对的声浪太大,要进行政策上的调整,朱翊钧不是,他在南衙拆分问题上,不让步,谁反对谁就去挖煤,干几天活儿,就知道什么是封建铁拳了。
这件事,朱翊钧作为皇帝,没办法让步,这涉及到了皇位的稳固,涉及到能不能睡个好觉。
“陛下,户部郎中巡抚松江兼抚浙江申时行奏闻,浙江诸府,能不能和江右一样,将各府财税直接归户部管理。”冯保立刻拿出了一本奏疏,申时行代管浙江之事。
显然,李乐生出这个法子,也问过申时行,申时行不仅觉得可行,甚至还要把浙江一起带上。
“看来你们师兄弟商量好了呢,浙江暂且不用。”朱翊钧朱批了申时行的奏疏,驳回了申时行的提议,其实很简单,浙江九营闹了一次后,短时间内,浙江不会有问题,有些政策,试点的时候,不要铺的那么大,那么广,很容易扯到蛋。
“陛下,缇帅来了。”冯保在皇帝身边低声说道。
“宣。”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牵机毒刺杀海总宪的案子,有了眉目。”赵梦佑、骆秉良两位缇帅一起走了进来,俯首说道。
“案子是陈末查清楚的。”骆秉良首先给陈末表功,两位缇帅没有自己把功劳据为己有,他们的疑罪从有失效了,确切地说,是没有查到直接的关联,反而是陈末在调查生药铺单文的过程中找到了突破口。
朱翊钧从赵梦佑手里拿过了卷宗,认真的看了一遍,看完之后,看了一眼海瑞。
“海总宪,当年的事儿,有了结果。”朱翊钧将卷宗递给了海瑞,面色沉重。
案件的突破口,不在牵机毒上,而是在隆庆三年海瑞的妻子王氏、妾室韩氏之死上,海瑞本人的说法,是二人自杀而亡,而民间则认为,是海瑞对家人要求太严了,王氏、韩氏受不了海瑞的这种过度严格的要求,被逼自杀。
而事情的真相,是二人死于刺杀,正是生药铺掌柜单文亲自动的手,而且用的手段,是投毒,毒药也是来自云贵的马钱子。
手段如出一辙。
陈末调查这次的刺杀案,没有进展,但在调查生药铺的时候,意外的发现了单文账本,在隆庆三年有牵机毒的支取记录,经过了极为周密而详尽的调查,最终知道了买凶杀人背后指使,正是徐阶的门生,戴凤翔。
“戴凤翔在三月十三日,以孩子过百日为由在庆春楼设宴,而这一日,戴凤翔的门房和生药铺掌柜单文在庆春楼见面,之后,就发生了菜户营菜户潘三贵携毒入府衙之事。”朱翊钧语气十分平静的说道。
熟悉皇帝的冯保很清楚,陛下现在很生气。
门房已经被陈末给套了脑袋,五毒之刑都没走,门房就已经交代的一清二楚,这个门房也姓戴,是戴凤翔的义子,做坏事的人嘴巴真的没有那么硬,也没有指望戴凤翔营救,因为陈末是北方口音,这是皇帝的班直戍卫,戴凤祥不会救也救不了。
埋土里头皮割开、灌蜂蜜引蚂蚁的土刑都没用,甚至连刑具都没上,门房就直接撂干净了。
其实案情比朱翊钧叙述的要复杂的多得多,这里面还有个人犯,叫戴凤年,是戴凤翔的弟弟,从证据上来看,一切都是戴凤年做的,但大明皇帝办案,瓜蔓连坐,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戴凤年就是把所有的雷都扛了,戴凤翔再干净也得死!
“缇帅,你领两百缇骑,去把戴凤翔满门拿来。”朱翊钧十分平静的下了个残忍的命令。
第682章 当真是人妖物怪,丑态百出
“臣等遵旨。”骆秉良和赵梦佑俯首领命,他们要将戴凤翔全家都拿来,该杀头的杀头,该流放的流放,这都是戴凤翔应得的报应。
只不过这份报应,来的有点晚。
按照陛下的标准,迟到的正义,从来不是正义,而是补救,当年海瑞妻妾之死的案子,没有正义,现在一切都是补救罢了。
骆秉良和赵梦佑有点想不明白,海瑞已经做了左都御史十二年了,这十二年时间,海瑞作为大明神剑,并没有对过去的敌人进行打击报复,戴凤翔这种人间之屑,早就该清算了,但海瑞再到南衙,也只查了一个贪腐。
戴凤翔和舒化两个人,一共追缉赃款十四万银,十四万银很多,但海瑞并没有报复他们。
海瑞是骨鲠正臣,他要是搞打击报复就不是他了,在这些杂碎没有跳出来阻拦新政的时候,海瑞心里再恨,也只能任由他们呼吸着新鲜空气。
大明皇帝对于政治暗杀,暴戾的有一些蛮不讲理,但大明朝臣认为这很合理。
这和皇帝成长经历有关,毕竟十岁的时候,就被王景龙闯进了乾清宫里,头上顶着个包就到文华殿参加廷议了。
陛下对政治暗杀的暴戾是有目共睹的,不仅仅体现在保护自己,还体现在保护大臣。
比如合一众这种邪祟在西山刺杀首辅张居正,而王锡爵的女儿是这个邪祟的圣女;比如大明次辅被刺杀,最后的处置结果,都和张四维如出一辙,变成了一屋子。
皇帝每一次如此暴戾,无不告诉世人,大明的政治斗争,绝不接受任何形式的暗杀。
皇帝如此暴戾的行为,也得到了朝臣们的一致认同,因为今天可以刺杀别的大臣,明天刀就可能插入我的心脏之中。
政治斗争的底线,不能被这样突破,否则政治就彻底变成了党锢,为了斗而斗的党锢。
党锢是亡国之兆。
赵梦佑等人前去拿人,缇骑招摇过市,把南京城的士大夫们给吓的紧闭家门,生怕惹祸上身,北衙的士大夫们早就习惯了缇骑的蛮横无理,也都知道缇骑绝对不会冤枉好人,当然也不会放过坏人,但南京的士大夫们显然没有经历过这样的阵仗。
倒是百姓们,都凑了过去看热闹,因为百姓们很清楚,他们不是缇骑们对付的对象,对付百姓,哪里用得着缇骑出动?
抓捕的过程非常顺利,审问的过程也很顺利。
“有点不对劲儿,咱们办过这么顺畅的案子吗?”赵梦佑眉头一皱,发现了事情并不简单。
骆秉良本来还在庆幸这么一件棘手的案子,这么快速的破案,终于把烫手的山芋给抛出去了,但随着赵梦佑的提醒,骆秉良忽然冒出了冷汗来。
“我们遗漏了什么地方吗?”陈末站了起来走来走去,忽然开口说道:“生药铺单文账册的线索,是不是来的太及时了一些?”
陈末找到了案子的疑点,那个写着支取牵机毒的账本,那个单文去庆春楼赴宴的消息,是整个案件的突破口,可在缇骑们最需要的时候,顺理成章的出现了。
对于缇骑而言,过于顺利的案件,就是疑点。
既然有疑点,那就要继续查下去。
朱翊钧让冯保送走了海瑞和李乐两个人,他们就是来拜见皇帝,顺便谈一谈拆分南衙的具体政策,并不是来请求皇帝援助的,这让皇帝略显有些失望,他主要想为这些能臣干吏们保驾护航,但他发现,自己不捣乱,就是最大的帮忙。
既然具体政务上帮不上忙,那就只能杀几个人来帮帮场子了。
“陛下,南京大理寺卿舒化又来南湖别苑了。”冯保提醒着看奏疏的陛下,烦人的家伙又来了。
这次是舒化自己来的,没有了南衙百官,舒化跑到行宫南湖别苑,是来磕头的,主要是戴凤翔全家被直接抓捕,狠狠的吓到了舒化。
明刑弼教,以收威吓之效,舒化的滑跪,就是威吓的效果。
“朕其实不想见他,一个黑心肝的家伙,宣吧。”朱翊钧摆了摆手,宣见了这个佞臣,作为皇帝,接见朝臣是一种义务,虽然没有人能够督促他履行皇帝的义务。
这也是徐光启认为矛盾说是反贼言论的理由之一,按照矛盾说,有权利就有义务。
那么作为皇帝,是不是也在矛盾说的框架之下?享受权利的同时,也要履行义务?
“臣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臣老眼昏花,识人不明,没有看清楚那戴凤翔居然是这等狂悖之徒,臣有罪。”舒化进门就磕头,一副恭顺无比的样子,丝毫没有了之前带着南衙百官跑到皇帝行宫血书伏阙的狷狂。
“是吗?你带着人要给朕个下马威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样子,朕刚下了船,这舟车劳顿,还没缓过神,你这就带着人扑到了朕的行宫,告诉朕,这南衙,是你们南衙百官的南衙,不是朕的南衙,好大的威风呢。”朱翊钧打量着舒化,语气十分平静的说道。
语气平静,但大明皇帝一见面,就扣了个大帽子出去,封建帝制,这是血书伏阙?这压根就是逼宫!
但凡是换个皇帝,哪怕是仁宗、孝宗,都会降下雷霆之怒。
“臣万万不敢,万万不敢啊,全是那海总宪挟威报复,臣实在担心海总宪进一步追杀,才出此下策,还请陛下宽宥。”舒化吓了一个激灵,这小皇帝好像不好糊弄啊!连血书伏阙,背后居中联袂之人都查清楚了。
舒化也找好了理由,怕,怕海瑞继续报复,所以才到皇帝这儿磕头,告诉海瑞,他也是朝廷命官,不能胡作非为,这个逻辑虽然牵强,但也能说得过去。
而且舒化抛开了事实不谈,没有在血书伏阙上多说,而是说动机。
朱翊钧嗤笑了一声,摇头说道:“你当海瑞是你们这些蠹虫?十二年了,海总宪真的要挟私报复,你们还能活到今天?这样吧,你拟个奏疏,上奏致仕吧。”
“海总宪给了你们份体面,只是追缉赃款,这是让你们自己致仕,有了污点,还想继续留任?天下没有这样的好事。既然要赌,就该愿赌服输。”
截止到目前为止,舒化的行为都在政治斗争的范畴之内,舒化他们既然出手对付海瑞,没把海瑞斗倒,他们自己就该给自己找个体面下台,再不走,就不礼貌了。
“尚憎驽恋栈,肯羡鹤乘车,臣有罪。”舒化这个浑身上下充斥着贱儒气息的家伙,还在避重就轻,他这一句臣有罪,就是不想走。
他这句话出自陆游的《题舍壁》,表达的是对于世俗功名的淡泊,意思是:宁愿像劣马坚守岗位,也不羡慕那些乘华丽车舆的高官显贵。
“你也好意思说,你和戴凤翔贪了十四万银,有着密切的经济来往,你跟朕说,肯羡鹤乘车?陆游要是知道他的诗,被你这么用,怕是恨自己当初不该写了,当真是人妖物怪,丑态百出。”朱翊钧笑了下,这话海瑞说再合适不过了,出自舒化之口,就显得有点滑稽。
大明皇帝在骂人,而且骂的很难听。
“臣引用失当,臣有罪。”舒化再叩首,他发现陛下也是个读书人,他说的话,他的意思陛下都明白,而且他的意图,陛下也一清二楚,但他还是在狡辩,不肯致仕。
朱翊钧摇头说道:“你是知道错了?不,你是知道自己快死了,戴凤翔满门老少被抓,你怕了,你和戴凤翔往来如此密切,同榜同门,你怕朕瓜蔓到你身上,所以才来磕头。”
“朕让你致仕你都不肯,那就和戴凤翔一道蹲天牢去吧。”
“来人!”
“臣请骸骨归乡!”舒化吓了一跳,这皇帝和那张居正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说翻脸就翻脸!其实他自己也清楚,自己给脸不要脸了,陛下、海瑞,已经给足了面子,他自己贪恋权位,不肯走罢了,要是真的尚憎驽恋栈,淡泊名利,哪里还会被海瑞查到贪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