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鲤笑了笑,别看戚继光是个武夫,在这种事上,可比读书人还要做的狠辣,而且还擅长转移话题,他问的是,为何要立碑,戚继光回答碑文内容并非弄虚作假,主打一个已读乱回。
一行人从迎恩门进入开城,入目所及,四处都是残垣断壁,几乎没有一个完整的建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烧焦、烤肉、腐烂的味道,因为很多尸体被抛投到了井下,在井下腐烂。
这还是加藤清正率倭寇离开之后,大明军率领朝鲜百姓清理了近半个月,才算是勉强能看得过去。
加藤清正的想法很简单,我得不到就彻底毁掉,烧光、杀光、抢光,连地下水都要毁掉,才算是结果。
“戚帅,当初倭寇在大明,也是这么做的吗?”沈鲤一路走过,越走越是恼怒,越走越是气愤,即便是经过了清理,依旧能看到无数的悲剧曾经在这里发生。
戚继光吐了口浊气,轻轻点头平静的说道:“嗯。”
大明入朝平倭,连东南沿海的商贾都愿意认捐纳粟,当初的血仇,东南沿海的人都还记得,刻骨铭心。
“最开始的时候,倭寇说要找到开城留守,如果不肯交出来就杀人,第二天的时候,开城留守姜仁卿带着三名官员从藏身处走了出来,要求倭寇放过百姓,倭寇将姜仁卿等四人斩首杀死后,继续杀戮。”戚继光走到了寿德宫说起了开城留守。
“也算是好汉了。”沈鲤点头,姜仁卿算是为国赴死了。
“我打算请旨,让姜仁卿入忠烈祠。”戚继光试探性的说道。
姜仁卿是朝鲜晋州姜氏,乃是赫赫有名的大族,在朝鲜国王李昖逃跑的情况下,姜仁卿下令要和开城共存亡,姜仁卿没有骗百姓,但他打不过,在倭寇以他的名义搜捕杀人的时候,姜仁卿站了出来,虽然他死了没有改变任何的结果。
“他是朝鲜人,入不了忠烈祠吧。”沈鲤说完之后,就一愣,看着戚继光,谁说戚继光不懂朝廷狗斗!只是有更重要的事儿,懒得理这些凡俗纷争罢了!
让姜仁卿入忠烈祠,最大的目的自然是团结叙事,大明朝鲜同心协力,共阻倭寇凶焰。
而一旦做成,最尴尬的是朝鲜国王李昖。
李昖在汉城、在开城、在平壤,三次喊出要与百姓共存亡,但每次都夹着尾巴逃跑了,而临津韩克诚、开城姜仁卿等等一批以死报国的忠骨,越发衬托李昖的无德。
大明皇帝一道圣旨废掉的是名义上的朝鲜国王,但是要废除掉朝鲜万民心目中的国王,就是任重道远,而戚继光此举,是杀人又诛心。
“这件事最麻烦的就是说服朝中明公了,我不在京师,就麻烦沈宗伯了。”戚继光请沈鲤帮忙,朝廷里的明公可能不理解,会以忠烈祠中皆是大明忠烈为由,拒绝这个请求。
但戚继光的意思是,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不仅要军事胜利,还要政治胜利、经济胜利与文化胜利,既要赢还要赢,全都要赢。
“好,我回朝中,定然鼎力支持。”沈鲤斟酌了片刻,和几名御史又彼此交流了一下,十分肯定的说道,这是一举多得。
齐世臣俯首说道:“戚帅,战线我们看到了,的确是收复了开城,而且已经稳定占领,倭寇再无可能进犯的可能,甚至一些地方,已经恢复了农桑,虽然误了春耕,但夏耕已经准备了,回去之后,某自然会如实禀报。”
如实禀报有两种含义,一是对于大明取得的战功绝不胡编乱造,二就是对大明军兵纪律问题,也不会隐瞒。
大明军又不是人人都是圣人,抢掠之事,也有一些,不过即便是军纪最差的辽东军,也就是吃点喝点,比倭寇的道德高出了一个泰山来。
“理所在。”戚继光倒是没觉得冒犯,他都处置了几例违反军纪之事,京营只有两例。
“陛下有惑,戚帅所言辽东军兵妾室之事,朝廷难以决断。”沈鲤问起了他很关心的一件事,戚继光在捷报中,说了一件事,辽东军这出关入朝打仗,回去多了个小妾,有的甚至都有了身孕。
“这事有些复杂。”戚继光颇为感慨的说道:“其实也不怪辽东军兵,这出门打仗,本就是搏命的买卖,有宁远侯的将令,本不该有这种事,但耐不住这些朝鲜姑娘,过于热情了。”
戚继光本来以为是劫掠民妇,但一了解,发现并非如此,这些姑娘,都是被硬塞到辽东军兵手中的。
辽东军火器不如京营,纪律不如京营,但其客兵底色,战斗力强悍,个个人高马大,膀大腰圆,普遍要比朝鲜人高两头,而且辽东军兵的俸禄可不低,生活极好,从义州到开城,都是军管,这些辽东军兵就不可避免的要接触到朝鲜人,热情如火的朝鲜姑娘就开始生扑了。
模样差、身条差、甚至是家世差,都没这个机会生扑,这一下子就有了近百起这样的案子。
“原来如此。”沈鲤想了想说道:“顺其自然吧。”
沈鲤琢磨了下,这事儿,不能说是坏事,也不能说是好事,而且不好处置,你情我愿,又不是抢来的,朝廷要因为自愿的事儿,处罚有功将士,那倭寇做梦都得笑出声来。
总之还是要约束军兵,不能让自愿变成被自愿,这是底线,原则上仍然不允许。
第741章 朝鲜君臣失德,当罢废国
沈鲤非常有必要来这一趟,因为朝廷在收到前线的奏疏时,还以为辽东军这些个妾室们,都是抢来的,朝廷要统治朝鲜半岛,而不是打一下就撤,辽东军在粮草补给充足的情况下,居然做这种事,沈鲤既然来了,自然要亲自询问。
这不是朝廷对辽东军刻板印象,就连戚继光都以为是强抢民女,当戚继光准备处置,仔细了解后,才发现是当地的百姓过于热情。
这种热情,并不仅仅是因为大明天兵横扫倭寇,解救万民于倒悬,为了感恩而献身,主要还是为了真正成为天朝上国人上人。
戚继光曾经在街头,见到登记在册的顽童说,我明人,你走狗,当跪我,那顽童让另外一个没有登记户口的孩子跪下,而那个孩子真的跪下了。
朝鲜的百姓们,也不确定大明军来了,会不会走,但他们很清楚,把女儿送给他们,生下了孩子一定是高贵的大明人!
从能做大明的狗就是最大的荣幸,再到我的外孙、我的孩子是正经大明人,这种身份不要再尊贵!
这种热情,是基于社会地位提高的热情。
除了这种希望自己的后代过上安稳日子的动机之外,还有就是为了军管期间的利益,这种热情,是有切实的利益和好处。
大明军一共就四万京营锐卒,两万辽东军兵,而这两万辽东军兵,要管理这些地方,不可避免的要用当地人,那么姻亲关系,就看起来更加值得信任,也算是‘族党’的一种了。
这种热情,是基于经济地位提高的热情。
社会地位、经济地位决定了政治地位。
“沈宗伯,有个问题。”戚继光侧着身子问道:“朝廷对灭倭之事的风向如何?是否有言官反对?”
“有。”沈鲤面色凝重的说道:“盖因征伐事,过于昂贵了,在朝鲜战场上击溃倭寇,打的他们不敢入寇,给够教训就够了,没必要直接前往倭国灭倭。”
戎事的昂贵,沈鲤很清楚,大明一年折银三千万银的税收,就有一千二百万银要养军队,这还是养,如果要征战,粮饷、赏赐,那就更贵了,这都是振武代价的一部分。
边方半农半军的军兵,守城有余,攻伐不足,而要养攻伐的职业客兵,培养起来也很贵。
这不是精算之风,实在是真的贵,陛下和成祖文皇帝一样,把内帑拿出来,才算是勉强应付。
“是呀,太贵了。”戚继光深表赞同的说道:“要是不贵,奴儿干都司、北平行都司、河套、关西七卫、麓川、交趾十三司,大明说什么也守下来,太过于昂贵,这些地方,断断续续连军事羁縻都松绑了。”
“但现在,沈宗伯,打仗不贵了,从培养,到征战,都会变得便宜起来。”
“哦?”沈鲤眉头一挑,满脸的疑惑。
戚继光面色凝重的说道:“过去培养一名弓兵,需要从小开始习武,一直到十六七岁,这弓箭才能射的准,穷文富武,要么是天赋异禀,要么习武,所以强弓兵少,骑兵那就更贵了,但现在线列阵解决了这个问题。”
“简而言之,火枪兵便宜实惠、简单直接。”
戚继光开始絮絮叨叨的说着自己的思考,他还在朝鲜战场,这一仗还没打完,他的思考还没结束,只是一个初步的、模糊的想法,但这个思路已经非常明确了。
火枪兵真的是太便宜了!
火枪兵的培养时间只需要一个月到三个月,火药铅子喂一下,就可以立刻上战场杀敌;而弓兵,时间成本最少是三年起步,要是虎力弓之类的弓兵,那还要看天赋,训练吃喝的营养费就非常高了。
如此费力培养出来的虎力弓,也就是四十步穿甲,六十步外,披甲之士就杀不掉了,但平夷铳的有效穿甲射程是一百步,优秀的铁浑甲要到六十步内。
一个平夷铳手要比虎力弓手便宜太多太多了,十万京营只有二百四十人能拉得动虎力弓,而四万京营配了四千把平夷铳。
除了训练成本低之外,就是火枪弹药的制造成本和使用成本,都远低于弓弩箭矢。
火枪和强弓都很贵,强弓要木、筋、胶、皮,箭矢要木、羽、箭簇等等,而火枪要钢铁、扳机等等,这些都不便宜,尤其是火枪要用的钢管,民坊根本做不出来,但强弓的保养要比火枪贵的多的多。
戚继光在东南平倭的时候,军兵手里的鸟铳、手铳,好多都是永乐造,皇帝曾经赏赐给戚继光一把「天字捌万壹千贰佰柒拾柒号永乐拾玖年玖月廿一日造」的手铳,这玩意儿是古董,但可以激发,但强弓不可能两百年后还能使用,早就腐朽了。
成本差距还体现在发射物上,发射物是消耗品,箭矢也是消耗品,多数情况下,箭射出去是收不回来的。
一枚箭矢,造价就超过了二十文万历通宝,而鸟铳火药加铅子,一斤才二钱六分银,而鸟铳发射一次的成本不超过五文万历通宝。
“最重要的是后勤补给上也会轻便许多许多,现在后勤辎重多,主要是这次征战朝鲜,带的火炮实在是太多了,我在出发前也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野战宜轻不宜重,最高不超过九斤炮,守城宜重不宜轻,十五斤炮绰绰有余。”戚继光说起了后勤的昂贵。
戚继光对京营火器进行了减配,主要是几千斤的重型火炮和火药运输,真的费时费力,这也是平壤之战后的总结,效果极好,有效的降低了成本。
“在战场上,一个步营,也就是三千人的全火器线列阵,完全可以压制三万人的倭寇了,京营更多点,能压制五万倭寇,放眼目光所及之处,倭寇的实力已经很强了。”戚继光给了一个十分惊人的数字。
开城之战中,大明以步营投入战场,一个步营压着加藤清正五万人都非常轻松,没人能顶着线列阵密集火力冲锋,加藤清正训话时,总是说,听到枪响不要怕,贴上去,给弓兵争取时间!
通常情况下,倭寇只能冲锋到一百步左右,士气就已经完全崩溃了。
倭寇也都是活生生的人,铅子呼啸而过,带起的血花在战场上绽放,亡命之徒只是愿意拼命,肯拼命,而不是愿意无缘无故的送命。
陛下那句排队枪毙,过于形象了。
“三千人,压制三万人?”沈鲤呆滞的说道。
戚继光十分明确的说道:“没错,大明征伐的成本可以降低,陛下的确财大气粗,总是想给军兵最好的,但其实完全用不了那么多人,比如绥远,只要一个全火器的步营就可以控制,这是最大的成本降低。”
“沈宗伯,这还不是最省钱的,最省钱的是:在南洋、西洋,一个城堡,数万顷的开拓之地,只需要两百火枪兵就可以彻底控制,这是最大的节约,而且经过了泰西实践的证明。”
“了解了,了解了,这省大钱了啊!”沈鲤连连点头说道:“可靠的火器、足够的火器等于丰厚的回报。”
正统年间,大明征伐麓川,仅仅四万京营,一年的粮饷折银就高达六七百万两!
主要消耗就是粮饷转运,而现在西南防线,黔国公一直在极力避免朝廷从腹地周转粮饷,否则麓川打几年,朝廷就被打的穷的叮当响,那就没法打下去了。
而现在只需要一个步营,就能有四万京营的效果,三千人的后勤补给和四万人的后勤,完全不是一个数量级,以大明现在的积蓄,打三百年都没有问题。
而一个步营,就可以控制一个庞大的东吁,其回报是极为丰厚的。
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众、丰财就是武德,即禁残除暴、抑制战争、保障安定、巩固功业、安定百姓、调和诸国、丰富财物。
但因为戎事过于昂贵,往往因为征战要穷兵黩武,而现在随着筹建和征伐成本的降低,大明军将充满武德!
“旧港总督府水师驻防两千人,两条五桅过洋船,二十条马船,一百条战座船,就可以控制整个爪哇、半个婆罗洲,吕宋总督府一共就三千客兵,再加上林阿凤六千众,仅仅九千众,就可以控制吕宋、宿务、棉兰老岛,和部分的婆罗洲。”
戚继光十分郑重的说道:“而南洋的回报,不说其他,就是十二个铜镇,就已经赚回来了。”
不光是泰西西班牙的殖民经验,大明自己也有十四年的殖民经验了,只需要少量火枪兵,就可以控制广阔的领土,招募一些爪牙、附庸,就能维持生产的有序稳定。
代价是土著、倭奴的命。
十二个铜镇是吕宋总督府在吕宋统治的基石,其经济利益回报就是一年一千五百万斤的赤铜,这已经是极高的回报了,再加上种植园产出的烟草、甘蔗、棉花、蕉麻、橡胶、红木等等,这就是个一本万利的买卖。
沈鲤斟酌再三说道:“所以,戚帅的意思是,灭倭的成本并没有朝廷想象的那么高昂?”
“是的,在没有见识到全火器线列阵的威力之前,我情感上当然迫切的希望灭倭,但理性考虑,过于昂贵的征伐成本,会打断大明再兴的进程,在这两个之间选择一个,我宁愿选择大明再兴,而不是灭倭。”戚继光非常明确的表示,他不喜欢动武,他更倾向于以战止战。
在戚继光的带领下,大明戎事战略,是没有进攻性的,而现在,随着筹建、培养、军备、后勤、统治成本的快速降低,大明军逐渐露出了进攻的獠牙。
戚继光想了想说道:“陛下给了一百五十万斤火药平定朝鲜倭寇,而现在看来,这一百五十万斤火药,恐怕灭倭都足够了。”
“那确实挺便宜的。”沈鲤稍微核算了下,眼前一亮,别说一百五十万斤火药,就是五百万斤,在征战的过程中,大明也能生产的出来,确实不贵,还能养工匠。
戚继光眼睛微眯,低声说道:“凭什么日不落帝国的桂冠,他费利佩带得,陛下带不得!”
“说的也是,日不落帝国的桂冠,合该是我大明的,寇可往,我亦可往。”沈鲤是极端保守派,认同戚继光的想法。
当年波斯人有个万王之王的称号,都被唐高宗李治给夺了过来,大明天天说自己远迈汉唐,这世界的彼岸出现了一个日不落的称号,这就必须得拿过来。
当初黎牙实第一次觐见皇帝陛下,张居正就意识到,坏了,多了个要拿的称号,要拿不到,那皇帝还是至高无上的皇帝吗?拿不到,怎么能称得上是远迈汉唐?
祖宗做得到,后世也得做得到,这越活越回去了,就是不孝子孙。
这就是保守派的基本逻辑:我不一定要比祖宗强,但我一定不能比祖宗弱。
戚继光作为大明大将军,奉国公,把日不落帝国称号拿回来这件事,本来就该他主持,但为了防止穷兵黩武,导致仅有的振武成果也丢了,这十几年来,戚继光一直保持着基本的克制。
现在随着成本降低,对于日不落帝国的归属,就要仔细讨论一下了。
沈鲤在开城逗留了整整十五天,一直等到五月中旬,他才离开了开城,在临津江乘船向着天津州而去,在这十五天的时间里,沈鲤问了很多很多朝鲜人,充分调查之后,回到了大明京堂。
“宗伯,咱们真的要上这本奏疏吗?”齐世臣面色凝重的看着写好的奏疏。
沈鲤颇为肯定的说道:“对,挨骂就挨骂吧,总不能咱们大明把倭寇赶跑了,让朝鲜王室得了便宜去。”
万历十四年五月末,沈鲤回到了京堂,在六月初三大朝会这天,沈鲤带着四位清流御史,来到了皇极殿上。
“臣沈鲤、齐世臣、王国、魏允、贞孙炜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沈鲤再拜,俯首说道:“臣幸不辱命,领圣命前往朝鲜遍访民情,其事一,臣从临津江乘船入海,大明军不仅收复了开城、临津、仁川,还控制了临津江两岸,随时可以进攻汉城;”
“其事二,大明军军容整齐,军纪严明,朝鲜人人交口称赞,皆言天兵;”
“其事三,辽东军兵妾室事,并非劫掠所获,并非强抢民女,还请陛下明鉴;”
“其事四,大军消耗粮草、火药等物,臣已点检,并未瞒报,或者就地筹措补充,当地部分乡绅主动纳粟祈求天兵维持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