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890节

  只要有人畏惧稽税院这个特殊衙门的威严,主动纳税,那么稽税院就可以把更多的精力,用来对付那些不肯乖乖纳税的家伙。

  有人主动报税,稽税院稽税范围就会缩小,稽税院有更多的精力,更加准确、公正的对税务进行稽查,而越准确、越公正的稽查,就越能加重稽税院的权威和信誉,就会有越多的人,为了减少麻烦主动报税。

  只要有人主动,就会有越多的人主动,最后就会在这种循环之下,变成全民主动,让心怀侥幸之人,无处藏身。

  一旦这个逻辑真正建立,慢慢就会形成普遍共识,最终稽税院只需要付出极少的精力,就可以完成稽税任务,而且极大程度上,可以有效避免稽税院的臃肿、僵化。

  “原来如此。”王崇古眉头紧蹙,他已经完全想明白了这个逻辑,但还是觉得有点不对劲儿,他思索再三问道:“大宗伯,这个循环成立的基础什么呢?”

  “是啊,陛下同我讲的时候,我也在想,我就直接问陛下了,陛下告诉我,成立的基石就是稽税院拥有自己的武装,稽税千户可是暴力部门,督办的都是缇骑,训练有素、军备优良,甚至比京营还要精锐一些。”

  万士和有些无奈的说道:“这个循环成立的基石,不是仁义,而是暴力。”

  “陛下英明。”王崇古看了看自己的稽税七条,突然觉得这个刑部尚书干不干,也没什么意思了。

  陛下一个法子,比他折腾这七条要高明的多。

  王崇古再自我审视了一遍,发现自己其实有点陷入了明公思维之中。

  明公思维,就是权力的拥有者,长期拥有权力之后,就会陷入只要制度设计的足够精巧,就能够将政令推行下去的思维误区,而忽略了各阶级之间博弈的重要性。

  之前的工会也是如此,他设计的制度再好,弄了半天,弄得自己灰头土脸。

  而周良寅清汰广灵县的冗员,也是自上而下没有任何效果,反而是各阶级博弈,自己受不了,求着周良寅解救。

  陛下对阶级论理解显得更加深入一些,能够利用各阶级之间的博弈,来推动政令的完善和实行。

  陛下这个时候提出了主动报税的办法来,是民间已经有了一定的纳税共识,只要不纳税,就有可能被稽税院找麻烦,而稽税院已经实行了十二年时间,搞得怨声载道,也搞得人心惶惶。

  拥有一定纳税共识的情况下,主动报税的循环,就可以推动了,这里面有个很讨巧的地方,在座的四位明公都是一清二楚的,那就是主动报税的一定是小户。

  小户的抗风险能力很弱,根本经不起稽税院的折腾,主动填报纳税避免麻烦的,永远是小户,也是数量最多的。

  而大户一定会想方设法的继续逃税,这个时候,稽税院就可以不管小户,而是直接奔着大户去,只要办一两次,就达到了敲山震虎、杀鸡儆猴的效果。

  “陛下会发行一种面额不等的税票,只能用白银购买,专门给那些不方便报账的人使用,面值从五十到五百银不等,方便某些不太方便的人纳税。”万士和十分肯定的说道:“如果不想被稽税院找麻烦,犯罪也要纳税!”

  王崇古呆滞的看着万士和,看了半天,才目瞪口呆才说道:“他都犯罪了,他还要买税票交税,他要是遵纪守法,还能犯罪去?这种税票,有人会买吗?”

  “有,而且一定得买。”张居正沉默了半天,终于无奈的说道:“这根本就是陛下收的保护费。”

  自己教出来的弟子,真的是掉进了钱眼里,连犯罪分子的税也要收!

第755章 朱元璋也干了,而且更过分

  社会共识的形成,是在博弈中形成,而朝廷的政令,只具有推动性,而不是决定性,最终决定社会什么样子的是社会整个集体,每一个人的每一个行为,最终形成普遍共识。

  而风力舆论,同样起到了类似的推动作用,所以有第四权之称。

  皇帝基于暴力的征税逻辑,除了朝廷政令之外,就是利用风力舆论去塑造普遍共识,这些风力舆论一再渲染欠税导致的悲剧,稽税院的权威就会不断地加重,让更多的人,因为畏惧去主动纳税。

  对于大明各地的各个阶层的人而言,地方衙门办案能力普遍比较弱,但稽税院这个拥有超然地位的衙门,办案能力极强,你不买税票,那就是在挑衅稽税院,是在自找麻烦。

  万士和左右看了看,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个一扎见方的盒子,低声说道:“这是陛下推出的十二生肖税票。”

  大明皇帝的税票,可是带题材的,就是以十二生肖为题材,每年都会更换,是为了方便账务审计。

  大明礼部尚书打开了盒子,将卷好的税票缓缓打开,来自吕宋的蕉麻棉纸,强度、柔韧、抗侵蚀性自然不必多说,而且是全油墨印刷,行格疏朗,看起来非常的精美。

  (网图,侵删)

  “这一整套的税票,作价几何?”王崇古看着面前的这一套玩意儿,脑子里只有一个词,官窑!

  万士和非常肯定的说道:“就是票面价格,交税送税票,可以做完税的证明,稽税院稽税的话,可以当做某年纳税几何的证据。”

  王崇古拿着税票,看了半天说道:“我得去买几套。”

  景德镇御窑厂有官窑五十四座,自永乐年间创办之后,就是大明朝廷的官窑,景德镇这五十四个官窑养着一千两百名时代的窑工,可以烧制永乐甜白、永宣青花、成化斗彩、万历五彩等瓷器,这些瓷器,有一个名字叫做贡器。

  而景德镇除了御窑厂之外,另外有官厂二十四个,民窑数百个,而贡器的价格,始终居高不下。

  面前的十二生肖主体的套票,是一种别出心裁的精美套票,而且是第一套,王崇古觉得买一点留给后人,也是个不错的选择,这东西日后的价值,一定远高出票面价格,能当传家宝传给后人,后人不争气把家产败光了,也能拿出来卖掉。

  “额…这东西恐怕会变成宝钞。”张居正提出了自己的担忧,他看着万士和说道:“这东西,有锚定,朝廷不能无缘无故的超发。”

  大明有自己的国情,普遍的钱荒虽然随着大量贵金属的流入,已经有了缓解,但依旧处于钱荒的状态下,解决钱荒的唯一办法,就是钞法。

  但钞法的两个问题,朝廷超发(势要豪右盗印)和防伪。

  “额…”万士和一愣说道:“不能吧,这东西能当货币使用?”

  王崇古拿着面前的税票,十分肯定的说道:“南洋还把烟草、贝壳、石头当做货币使用,这东西有交换价值,他代表了完税,就代表了税金本身,有人肯定做这个买卖,只要这东西能换到白银,就会被当成货币使用,就像当初的盐引一样。”

  “户部有《钞法锚定疏》,这东西就是锚定的大明的税赋,即便是仅仅当年有效,但有很大的价值。”

  “这东西,比大明海外通行宝钞还精美,以前输贿都是送盐引,那盐引不也是有盐作为锚定就能当钱用?还有万历初年精纺毛呢的帛币,都是一个道理。”

  “不是,陛下的意思是,这些税票是给那些不方便的人使用的。”万士和跟王崇古沟通之后,呆滞了片刻说道。

  “轮的到那些不方便的人吗?一群阴沟里的老鼠罢了。”王崇古非常确信的说道:“这东西,只要开始卖,有的是人去买,轮不到那些不方便的人,他们想买啊,走关系找门路去吧!”

  皇庄里卖各种奇物的太监们,在皇庄里限量,然后自己当二道贩子,高价兜售,这税票又不是无限制的印刷,轮不到老鼠去买。

  “难得糊涂吧。”张居正摇了摇头,这个问题不再深入讨论了。

  朝廷要税款维持朝廷超然地位和运转,还要不让稽税院成为万恶之源,还不让他们作恶危及小民,但稽税院这种暴力衙门也需要生存,制度的设计基本原则,就是不能既要又要还要,不可能什么好事,都占了。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溢价兜售税票的利润,就是稽税院为了维持自己存在,不合法但合理的隐性收入,而且这部分是朝廷可以控制的,只要控制税票的数量就可以控制规模。

  大明明公们聚集在一体要讨论稽税院,虽然皇帝没到,但皇帝的方案到了。

  在详细讨论之后,以张居正为首,联名写成了奏疏,送往了通和宫御书房。

  大明皇帝朱翊钧放下了手中的杂报,是一本《笑林集》,这次这本笑林集,讲的不是西晋的笑话,而是大明笑话。

  只能说笑林集的笔正非常勇敢,但朱翊钧没有让缇骑去抓人。

  讽刺笑话的讽刺范围,非常广泛,是百姓们对大明体质的嘲讽,包括了大明明公、具体衙门、具体事件等等,通常朝廷将其称之为谣谶[chèn]。

  比如,成化年间,宪宗皇帝口齿不便,平日宣见大臣,都只说是或者不是,有一年,宪宗皇帝得了口疮,更是口不能言,鸿胪寺卿施纯彦急中生智,让宪宗皇帝回答‘照例’,宪宗皇帝一试果然朗朗上口,大喜,提拔了施纯彦为尚书。

  时人大惊,皆言:两字尚书。

  当然也有万历年间的笑话。

  比如:朝鲜王李昖一逃汉城、二逃开城、三逃平壤,朝鲜王廷抗倭何用?答曰:军心大悦。

  这个意思是,朝鲜王在朝鲜战场的唯一作用,是笑话本身贡献无数的笑话,让大明军在征战之余开怀大笑。

  比如:一日,北镇抚司捕三人入诏狱,问:尔等因何入狱,一人答曰:吾恶张太岳;一人答曰:吾为张太岳朋党;一人答曰:吾就是张太岳。

  太岳是张居正的号,编排这个笑话,其实就是民间普遍都觉得张居正搞新法,搞得朝廷人心惶惶,是支持也不是,不支持也不是,甚至他自己本人下场都可能不会太好。

  比如:某日廷议,张太岳问王次辅国事:尔有异议?王次辅答曰:我有异议,但我不认同我的异议。

  比如:某日大阅军马,诸营列阵过德胜门,辽骑列阵五千、京营锐卒列阵三千、神机营火铳手一千、骑营五百,锦衣卫缇骑三百,军容整齐耀天威,待诸营走过,只有两名着便衣大汉走过,帝疑,询问近人:此何人?

  左右近侍答曰:稽税千户二人,可抵辽骑五千。

  这类的笑话很多,朱翊钧看完都是忍俊不禁,这些笑话,流传甚广,一定程度上,反应了民意,皇帝的一个步营对民间的震慑,都不如两个稽税千户。

  自稽税千户起,万民始知有王。

  稽税千户算是让大明万民都知道了有这么个皇帝,但同样,稽税院在逃税和稽税的矛盾中,也应该对制度进行修修补补,稽税院稽税缇骑已经超过了一万三千人,这个规模真的足够庞大了,再无序扩张下去,恐怕也是潦草收场。

  “王次辅的意见很好啊。”朱翊钧朱批了王崇古的稽税七条,每一条都是正中要害。

  冯保满脸笑容的说道:“几位明公说,还是陛下的法子治本,这主动报税,倒是搞清楚了一个关键问题,在逃税和稽税里,谁是敌人的问题,不搞清楚这个问题,恐怕稽税院真的无法长久。”

  阶级论第三卷斗争卷中,关于斗争的问题,首先要搞清楚谁是敌人,谁是朋友,这是斗争的根本,如果连敌人都搞不清楚,那就是和空气斗智斗勇,白费功夫。

  而主动报税,其实就是筛选,不断地将敌人筛选出来,最终达成普遍共识。

  稽税院要是把敌人搞错了,那这个制度设计的再完美,最后也是成为历史长河里的流沙。

  朱翊钧摇头说道:“朕就是个拿主意的人,还是稽税缇骑们辛苦,先生说这税票,难得糊涂,那就如此吧,就像皇庄卖那些奢靡之物。”

  “陛下英明。”冯保吓了一身的冷汗,原来陛下对皇庄太监们‘中饱私囊’,了如指掌。

  “下章北镇抚司,限制隶属缇骑杂役,不宜过多。”朱翊钧将奏疏朱批,打了个懒腰,拿起了奏疏,继续上磨。

  朱翊钧非常敬重海瑞的廉洁,但他很清楚,这天下不是人人都是海瑞,有些事儿,不影响大明再次伟大,只能这么难得糊涂。

  潘季驯、沈一贯联名上奏,陕甘宁三边之地春季旱情,没有闹出民变来,因为番薯这个东西,真的很耐旱,入夏之后,旱情开始缓解,皇帝准备一百五十万石的粮食,送到了胜州二十万石,准备应对灾情,结果没用上。

  潘季驯请命皇帝把粮食拉走,朱翊钧朱批,留给当地,犒赏军屯卫所耕战军兵就是。

  皇帝不缺这点粮,但是绥远很缺,绥远的百姓也缺。

  “潘总督去绥远五年了,倒是让绥远一片生机勃勃,距离榆林的沙海,终于停下了脚步。”朱翊钧看着手中的奏疏,忽然想起了徐贞明老师马一龙的那句,人力能胜天。

  潘季驯赶到榆林的时候,距离榆林的沙海毛乌素牧场,因为过度放牧,导致沙地化,而且很快出现了流动性的沙丘,这引起了潘季驯的警惕。

  产量更多的各色牧草、水肥生产、游牧改为定牧圈养的生产模式、植树造林、煤炭生产减少伐木等等手段,再加上万夫一力之下,今年,沙海终于停下了继续向榆林进发的脚步。

  冯保面色凝重的说道:“先生再次举荐了潘总督入阁,大宗伯身体欠安,跟着潘总督的刘东星可堪大用。”

  刘东星自从隆庆二年拜了潘季驯为座师之后,就一直跟着潘季驯学治水,一晃已经十八年过去了,绥远满打满算不到三百万丁口,这还是大明迁徙去了十四万人,才有这等规模,松江府都比绥远人多。

  刘东星管绥远,能力还是没有问题的。

  “哎,朕倒是想让潘总督回京,他不肯回来。”朱翊钧一摊手说道:“朕给他升官他还不乐意,推辞了。”

  万士和年纪有点大了,身体欠安,朱翊钧询问了潘季驯的意见,让他回京来领礼部事入阁,但潘季驯以德行不足为由,直接了当的拒绝了,相比较给你皇帝效力,潘季驯更想看到黄河清的那一天。

  潘季驯的资历早就够了,但他觉得自己其实不适合当官,治水才是他的本职工作。

  “让内阁重新廷推吧。”朱翊钧叹了口气说道:“朝中这些年,没有那么多的人心鬼蜮,争斗不止,全靠万士和居中调和,万士和,万事和啊。”

  万士和身体撑不住了,他是嘉靖二十年的进士,后来成为了庶吉士,本来马上要飞黄腾达了,但少年意气,弹劾了严嵩,直接被外放到周王府做长史,万士和不肯,后来就慢慢在外升转,一步步的爬到了文华殿里做了大宗伯。

  这礼部尚书他已经当了十四年,万士和最近身体越来越差,病假越请越多,朱翊钧已经婉言拒绝了几次万士和的请辞,但眼看着快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

  朱翊钧还记得当初,张居正现在的亲家王之浩选择了激流勇退,而万士和选择了跟着皇帝一条路走到黑,一晃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

  万历十四年六月二十四日,朱翊钧来到了文华殿御门听政,群臣山呼海喝的齐声见礼。

  “免礼。”朱翊钧伸手,示意诸位大臣平身。

  “臣有本启奏。”万士和没有坐下,而是俯首说道:“陛下,臣乞骸骨,礼部重任,所托非人,臣年老多疾,不堪重任,不能将祀事于一时者,怎能寄万乘于有事,恳请陛下恩准。”

  万士和说完有些感慨,这文华殿坐班,一坐就是十四年,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回到这文华殿了。

  “大宗伯免礼。”朱翊钧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而是先让年老的万士和平身,而后看着万士和看了许久。

  万士和已经满头白发,人还算精神,但坐久了就会犯迷糊,不是装的,确实是有些撑不住了。

  过了很久,朱翊钧才叹了口气说道:“朕少时,大宗伯履任,对大宗伯多有不满,彼时大宗伯对朕说,大明皆不读史书,故此不明智。”

  “大宗伯果毅,点校历代实录,供朕研读,大宗伯不疑于古人,必欲出新见,从不因循守旧,国朝有幸,得大宗伯理礼部诸事,有谏而无讪,有亡而无疾,力尽社稷之役,乃硕德之臣,理应恩荣。”

  “加官太子少保,恩荫一子为荫叙入仕,为尚宝司卿,再恩荫子嗣入国子监一员。”

  “臣何其有幸,为陛下效犬马微劳,得陛下垂青,略有薄功,实为狗马疾,力不能任部事,恐一夕遂而欺君误国,臣谢陛下圣恩。”万士和再拜,谢了皇帝圣恩,才站了起来,看了看其他人,露出了个笑容。

  万士和笑着说道:“诸位,有幸共事,先行一步了。”

  “送大宗伯。”张居正带着大臣们和万士和见礼,送万士和离开。

  万士和行至文华殿门前,天大光,烈日当空,他转过身来,看了一眼龙椅上的陛下,再次俯首,大声的说道:“臣告退。”

  朱翊钧站起来,微微欠了欠身子说道:“送大宗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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