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911节

  腊月二十五,大明官署、官厂,已经过年休沐了,放假从二十四日到正月初六,等到正月十五,会再放假到正月二十过上元节。

  民间放假则是从二十四日直接放到正月二十日,但这些年,一些民坊,已经开始初六上工。

  内阁还在坐班,一直到大年三十。

  王国光和张雪颜坐着小火车来到了通和宫御书房门前,在小黄门通禀之后,二位司徒走进了御书房内。

  “明年起,大明的货物可以用黄金购买,这是为何呢?之前申时行就说,大明的钞法是复本位,也就是铜银本位,这就已经非常复杂了,还要加入黄金,岂不是更加复杂?”朱翊钧疑惑的问道。

  户部的奏疏,请准明年起,大明接受贵金属黄金交易,而不再是单纯的只接受白银。

  这复本位真就成了三本位了,更加麻烦多变,户部之前对黄金的态度,也是可有可无,但看起来户部改变了主意。

  “陛下,这其实是为了发大明宝钞,这些黄金是不直接兑现的,黄金收缴到国帑内帑之后,就储备下来,为大明宝钞背书。”王国光解释了户部改变主意的原因,为了大明宝钞。

  朱翊钧眉头紧蹙的说道:“这个不兑现的黄金,如何为大明宝钞背书呢?”

  “信心。”张学颜言简意赅的解释了其中的原因。

  只要发纸钞,哪怕是单纯的银本位,也会不可避免的超发,大明朝廷也不能一两银子就发一贯钞,既然一定会超发,那纸钞,最核心的关键,其实不是本位,而是信心,本位其实也是这个作用。

  而黄金也是支撑信心的一种方式。

  让所有人都相信,大明皇帝真的很有钱。

  张学颜往前坐了坐身子说道:“陛下,国帑内帑存了一千万两黄金,就现价而言,那就是一亿六千银,最少能发五亿贯的宝钞,如果大明人都相信国帑内帑有一千万两黄金,那这五亿贯宝钞,就是真真切切的钱。”

  “你说的朕明白了,不就是骗吗?”朱翊钧摇头说道:“朕的内帑里一共就九十三万两黄金,也没动过。”

  “隔一段时间打些金币赏赐给宗室、功臣,大家都会相信。”张学颜奏闻了这个骗的细节,不时拿出一些来赏赐,让人们相信真的有这么多的黄金。

  朱翊钧笑着摇头说道:“少司徒啊,你怎么不说,朕用黄金打点台表,或者干脆打个黄金靴子,来让人们相信呢?”

  王国光眼前一亮说道:“陛下这个法子好啊!”

  “对,就做点贵重的,没什么实际用处的金器,多些溢价标价,放在皇庄里,只要路过皇庄的人看到了金器,就都知道陛下财大气粗!最好几个市舶司的会同馆驿,也可以放开用白银购买黄金,只要在会同馆驿能买得到,那就足以让人相信了。”

  王国光是真的佩服陛下的生意头脑,这一下子就把如何让人相信,讲好黄金故事的关键给点了出来!

  让人相信就要触手可及,只要几个会同馆驿能买到黄金,那就没人会质疑国帑内帑有多少黄金了。

  “额,大司徒,有没有可能,朕在讲反话,不同意钞法?”朱翊钧一摊手,有些无奈的说道,这户部大抵是疯了,失去铸币权的户部,只能发一点海外通行宝钞,维持一下户部的颜面。

  “陛下,钱荒了。”王国光叹了口气说道:“大明对白银的需求增长,大于白银流入增长,赤铜因为铜祥镇的缘故,勉强持平。”

  “又荒了?”朱翊钧惊讶的说道,朱翊钧把三千万两白银撒到了开陇驰道上,这才多久,就又不够用了。

  “陛下,去年这个时候,户部预计,今年米面粮油煤的价格,会上升一点,大约能涨个3%到5%,但今年价格不仅没涨,油的价格还降了点,这是因为这几年,海外的棕榈油从两万桶,增加到了三万桶。”王国光无奈的说道。

  一大桶是一千七百斤,一万桶的增量就是1700万斤,光是去年一年,就增加了四千桶。

  “这样啊,那明年起,就收黄金吧。”朱翊钧认可了户部的意见,同意了收蓄黄金的做法,大明现在的物价稳定,是因为白银和赤铜在大量流入,一旦断流,就会出现物价暴跌的可能。

  物价暴跌,对于不行钞法的大明而言,就是大雪崩。

  这意味着所有人的财富都在缩水,手工作坊所有的存货,卖就是赔,而且生产会停滞,大明手工作坊会破产,还关系到了脱产工匠们的生计,一旦有这种趋势,即便是发行大明宝钞,也要阻止这种雪崩。

  不发展就不能分配增量,不发展还要退,那就得分配存量了。

第772章 泰西的商贾,可能偷朕的钱!

  黎牙实跟大明皇帝讲泰西的殖民经验,那真的是声嘶力竭,真的希望大明能听进去,但大明有自己的傲慢,认为自己不会掉到那个坑里。

  但事实就是,大明也掉进了那个坑里,得亏是力壮,还能站起来,继续向前。

  不要太顾虑被殖民者的感受,因为大明人不了解夷人,而且也了解不了。

  大明人根本没有办法和被殖民者感同身受,尤其是在赶走了胡虏,在废墟中再造中华的大明人,是极为骄傲的,怜悯和仁德,只会造成不该有的困扰。

  殖民地最大的特点,就是他不听话,你就揍他一顿就好了,只要他不想死,他自然会想通,被殖民者最大的特点就是这样,很擅长和自己和解,因为不擅长的都死了。

  整个吕宋都是如此,活下来的人,只留下了如何苟延残喘的经验。

  西班牙飘过大西洋、飘过太平洋,在吕宋建立了菲律宾殖民总督府,在殖民的路上,走了这么久,总是有些宝贵经验。

  有些经验,大明还能从漫长的历史和横向视野吸收经验,但有些东西,当下世界,根本没有答案。

  王国光和张学颜要解决的钱荒问题,就没有人能解决过。

  王国光面色凝重的说道:“陛下,钱荒的本质是:大明旺盛的生产力和白银、赤铜数量不足之间的矛盾,无论多少银子填进去,都是无法满足大明这个饕餮的胃口。”

  “即便是现在大明已经是个貔貅,只进不出,但钱法再过些年,也无法继续支撑大明走下去了。”

  饕餮是胃口大,貔貅是只进不出,大明利用利得税,严格控制银币和铜钱的流出,但依旧钱荒。

  银子流入越多工商业越发达,银子的缺口就越大,银子越多就越少的诡异现象,促使大明不得不寻找自己的道路——钞法。

  泰西经济规模总量并不是很大,这是人口决定的,对于泰西而言,一年六百万两白银的海外收入,就已经能够盘活整个泰西,甚至物价飞涨,需要大明这个泄洪区。

  但对大明而言,一年一千万银的海外流入,也是无济于事。

  大明实在是太大了,人口实在是太多了,劳动力过于富足,所需要的白银和货物,都太多太多了。

  “所以就讲一个黄金的神话?”朱翊钧仍然非常坚定的摇头说道:“朕不会欺骗大明百姓的,朕做不到,一进格物院,卧石上有一段话,是朕给格物院的寄语,行之者一,信实而已。”

  王国光继续说道:“陛下,这不是骗,或者说,我们可以说是信用,纸钞是信用货币。”

  “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是窃是借!改个定义,改变不了本质,还是骗,还是偷。”朱翊钧思索了片刻说道:“明年起要收储黄金,要每年公示内帑和国帑的黄金储备量,并且,由内阁审计黄金收支。”

  “人家商鞅变法,还徙木立信,既然要讲黄金故事,就把它讲好,讲真实,糊弄百姓时间久了,自己就信了。”

  朱翊钧给出了十分明确的指令,收蓄黄金,当然可以,大明顺差还在扩大,再继续扩大,不出几年,还是不收黄金,泰西就没有足够的贵金属,支付货物的货款了;

  讲黄金故事发钞,也没有问题,大明朝廷没有信誉,但大明皇帝有信誉,朱翊钧可以为朝廷背书。

  但这个故事必须得讲好,让大明百姓真切的知道,皇帝手里到底有多少黄金。

  黄金储备的公布就是信用货币的一切基石,黄金无法直接兑现白银,但黄金可以换白银来兑现宝钞,黄金就是宝钞的最大信心,这就是户部的思路。

  实际上还是银铜双本位,黄金是一种衡量标准。

  大明没办法讲白银故事,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朝廷没有那么多的白银,有一点都会花出去营造官厂、驰道、种植园等等。

  但黄金不流通,也流通不起来,太过于贵重了。

  张学颜面色忧虑的说道:“陛下啊,泰西这些年白银在流失,黄金价格在上升;大明的白银在流入,黄金价格在下降;有些泰西商人,就打起了这个主意,在大明把白银换成黄金,在泰西把黄金换成白银,来回倒腾赚钱。”

  “直接倒腾货币,而不是货物,看起来赚的更多。”

  “也就是现在大明货物利润还十分丰厚,泰西商人没有必要这么换着牟利,过几年大明货物出海量增加,货物利润降低,一定会有泰西商人这么做了。”

  张学颜脚踏实地,发宝钞,那不知道猴年马月的事儿了,指不定他死了,大明仍然不用发行宝钞。

  万历十五年的政策收蓄黄金,其实就是趁着财政情况良好,借着陛下的东风,恢复一下朝廷的信誉,这是收蓄黄金的主要目的,发宝钞有点远。

  而万历十五年起收蓄黄金,主要目的还有一个是,防止被泰西商贾套利。

  “陛下,这是没有货物,只有货币的空转,不利于大明生产。”王国光作为财相要解释清楚其中的危害。

  “朕听明白了,二位爱卿的意思是,泰西的商贾,可能偷朕的钱!”朱翊钧眉头紧蹙的问道,他在十分认真的理解两位司徒的话,思来想去,他就得到了这个答案。

  王国光和张学颜对视了一眼,立刻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陛下的理解总是有点奇怪,但却非常的合理。

  户部主要防范的是,费利佩二世突然想明白了,用大量黄金到大明换成白银,倒腾到泰西去换成白银,就这么空转赚钱,影响到大明从小农经济向商品经济蜕变。

  这会导致外需的降低,对于以外贸为主的工坊,那就是天塌地陷的大事,外需的供应量全部转到内部供应,也会出问题,主要是造成通缩。

  外供转内供,会造成工坊恶性竞争、利润下降、手工业作坊的劳动报酬下降、内需不足、工坊关门、失业造成更大的需求降低,钱荒和通缩的恶性循环,真的很难走出去。

  大明和泰西的黄金白银流动,这是一个看起来十分复杂,说起来也十分复杂,十分难以理解的现象,最对应的现实例子,就是大明腹地的稻桑兼并,和现在吕宋总督府要推行的稻烟兼并。

  大明的缙绅们在收割穷民苦力,吕宋总督府要收割夷人的地主,而泰西的商贾可能会收割到大明身上。

  而皇帝陛下将其简单理解为了:偷朕的钱!

  就像是李开芳的那个条件概率的公式,很难理解,但陛下将他用到稽税上,大家立刻就明白了!

  这的确可能给泰西商人留下空子,让他们利用黄金和白银的利差,偷皇帝陛下的钱。

  大明最大的黄金持有者和白银持有者就是陛下,那些白银投资了出去,只是换了种形式,陪在陛下身边,如果这种空转出现,那些资产一定会贬值,是的的确确在偷陛下的钱。

  而大明的官员任由这种现象出现,那就是无能。

  “陛下,年后朝中预计会有人,说元辅吹求过急,重典治吏。”王国光略带些担忧的说道:“他们鼓噪这个风力舆论,并不是请求陛下收回成命。”

  张居正治吏的手段非常狠辣,考成法一再高压,还继续施压,提出了尸位素餐的官员,四个典型的特征,肚里没货,怕被识破;装模作样,得过且过;满腔坏水,等你犯错;绝对忠诚,深刻体会;

  针对这四个典型的特征,张居正进行了吏治政令的整治。

  政策制定之后,那真的是哀嚎一片,而大明皇帝本人也觉得有点急切,给官僚们求情了,但最后还是被张居正说服了,政策顺利通过了廷议。

  “不是为了让朕收回成命?他们上奏做什么?”朱翊钧手指在桌上敲动了下说道:“哦,朕明白了,他们掀起这个风力舆论,就是为了让官僚们形成共识,朕的态度不重要,重要的是多数的官僚们的想法。”

  “是要用事缓则圆、相忍为国,来对付元辅的政令吗?很有意思。”

  朱翊钧立刻明白了这些人的打算,批评吹求过急、重典治吏,掀起‘事缓则圆、相忍为国’的风力舆论,然后用事缓则圆去对付政令。

  事缓则圆,不是说要明火执仗的反对张居正,而是号丧,通过号丧塑造自己非常的悲惨,把自己坐在受害者的地位上,不明确反对政令,但也不坚决执行,主打一个拖,拖着拖着把朝廷的锐气给拖没了。

  像台州知府李弘道那样,敢明火执仗的反抗政令的必然是少数。

  而事缓则圆,则是多数,这也是臣权和君权博弈中,除了倍之之外,最为有效的办法。

  大明官僚们不敢倍之,因为倍之已经被陛下定性为了谋逆,但凡倍之,对政令进行加倍执行,那皇帝真的会杀全家,陛下四大案凶名在外,杀人从不手软。

  事缓则圆,就是把所有人的锐气,全都磨没了,拖上几年,上上下下对这个问题的看法,都会有些改变,到那个时候,事情办成办不成,就变得无足轻重了。

  办成了,则是圣上有德;办不成,就是天意难违。

  无形的大手和人性的恶劣,把事情搞的一团糟,那时候,皇帝陛下没有罪过,臣子也没有罪过,都是老天爷的错,无形的大手有错,人性本恶有错。

  具体到政令上,比如浙江还田。

  如果申时行不肯执行,他也可以事缓则圆,对于申时行而言,办成了,功在画策的阁老身上,得罪浙江势要豪右,得罪浙江南衙出身的士子和官员;办不成,那输的是大明百姓,输的是陛下和现在的首辅张居正。而不是他申时行本人。

  还田本就困难重重,阻力极大,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这就是天意难违、这就是无形的大手。

  申时行只需要守住松江府这个大本营,松江府开海,是他主要职责,浙江的问题是上一任巡抚吴善言留下的政治包袱,朝廷、皇帝都没有办法怪罪他申时行出工不出力。

  申时行只要拖,拖到侯于赵新官上任,把还田的烂摊子扔给侯于赵头疼就好。

  侯于赵不可能完成还田,他新官上任,需要下面所有官员对他认可,申时行这个天上人,皇帝的师兄都办的磕磕绊绊,更别说侯于赵了。

  这么拖下去,朝廷会重新审视还田的难度,最后事情很有可能不了了之。

  这就是事缓则圆,拖下去,提议主张的人放弃了,反对的人也没有了力气继续反对,大家糊弄糊弄,上一份奏疏给陛下,说一声难得糊涂,这事儿,也就这样过去了。

  千百年,这就是官僚们除倍之外,最有效的斗争手段。

  “先生打算准备怎么做呢?”朱翊钧有些好奇,张居正会怎么处置这个问题。

  王国光低声说道:“元辅打算下重手,士贵己贵,士贱己贱,罪隐不发,罪昭必惩。”

  这十六个意思是,士人的尊贵,是因为自己尊重自己而尊贵,而士人的卑贱,都是自我轻贱自己而卑贱;自我轻贱那就不是士人了,罪恶隐匿不发的时候,也不好针对,但罪恶已经昭彰,那就必须要下死手惩戒了。

  “朕之前廷议的时候,希望不要给官僚们那么多的压力,给先生治吏造成了困扰,朕会下章内阁,让先生放开手脚。”朱翊钧明白为何是王国光说这件事了。

  陛下对给压力这件事不是特别赞同,所以张居正不方便,而王崇古没动机,如果万士和在朝,万士和早就跑来居中斡旋了。

  沈鲤不是不好用,他只是业务还不熟练,那万士和刚做大宗伯的时候,还整天挨皇帝一个小孩的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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