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92节

  做错事就该挨罚,张居正想保也保不住,只能给宋阳山一个处罚。

  “张进殴言官王颐案。”张居正说起了第二个案子。

  冯保接过了话茬说道:“这王颐出言不逊,骂了张进,就跟王崇古骂咱家是个阉党一样,打瞎子骂哑巴,王颐骂张进没男人根,当时就打了起来,当时王颐一共七人,张进带着六个番子。包括张诚,松江提督内臣张诚当时在南衙办事。”

  “张进和王颐的冲突,主要是张进在南衙卖书,查抄了王颐家中盗印书坊,张进也不知道王颐言官当面,打完了才知晓。”

  冯保站在张进的角度把事情说完了。

  王颐的书坊盗印皇庄加料版《矛盾说》引发的冲突,加料版就是有几个君臣奏对小故事,比干巴巴的矛盾说好看,而且有例子,算是皇家特许,毕竟皇帝的事儿,皇帝的家奴才能印。

  张进去吃酒,王颐怒骂阉党,还骂张进的短处,这就打起来了。

  朱翊钧敲了敲铅笔,轻轻咳嗽了一声,看着冯保问道:“冯大伴,张诚也参与了?张进打赢了吗?”

  “额…张诚在南衙寻找舟师和造船的工匠,刚到南京,张进故此招待,才遇到了王颐。张进和六个番子无人受伤,王颐等七人,被打伤了,王颐被打掉了四颗牙。”冯保简单汇报一下战果,不仅打赢了,而且是全胜!

  这么严肃的时候,陛下一开口就是问打的结果,看来陛下真的很喜欢看热闹!

  “嗯。”朱翊钧露出了笑容说道:“没事,你们继续吵…廷议,廷议吧。”

  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面对宦官,而且是侦稽事的东厂番子,自然很难赢了!

  打赢了就好,要是打输了一定把张进、张诚拉回京师好好陪练一下,省的出门给皇帝丢人,对于老祖宗义子和二祖宗义子通力合作,一起揍人的行为,朱翊钧非常赞赏。

  在宫里,哪怕是撕的再厉害,争的再凶,出了宫,那都是宫里人,遇到了事儿,张诚没有袖手旁观,做的不错。

  内廷和外廷的冲突来了,若是张进、张诚不被处罚,那日后宦官打朝臣,就会蔚然成风,此风不可长。

  若是严格处罚张进和张诚,那日后各地监督的宦官,干脆就不用外派了,内廷也不用叫内廷了。

  这玩意儿不单纯是个打人的案子,还是个内外廷的冲突,比较难处理。

  冯保想了想说道:“王颐就该打,科道言官出言不逊,不修德行,因为买卖上的事儿,出口成脏,这是连宦官都不会做的事儿,理当训诫。”

  “张进和张诚做的也不对,殴打朝廷命官,着实是有些过分,理应杖十,以儆效尤。”

  “元辅先生以为呢?”

  冯保的意思是各打五十大板,张进和张诚打人,固然不对,要挨廷杖,但是站在宦官的角度,王颐太特么的欠揍了,说的那是人话吗?

  盗印皇庄刊物谋利,罚没就怀恨在心。

  冯保没有求宽宥,打了人就是不对,该罚就必须要罚。

  “诸位以为呢?”张居正看向了海瑞,各打五十大板,海瑞这个骨鲠之气骨鲠本人,对这种和稀泥的做法是什么想法。

  海瑞看首辅问他,他想了想说道:“老手艺了。”

  葛守礼眉头紧皱的说道:“这也是老手艺?”

  “嗯。”海瑞颇为感叹的说道:“依我看来,就是争利没争过,就出口成脏,还挨了打。”

  “若是争过了,那必然是满脸堆笑的迎来送往,这皇庄刊印这君臣奏对之事,就已经提前申明了不得私刻,洪武祖制,凡造谶纬、妖书、妖言,及传用惑众者,皆斩,弘治十三年补《问刑条例》,此条删减了。”

  “否则这王颐,怕是要定个谶纬之罪。”

  大明律法也不是一成不变,从洪武元年一直执行到了崇祯十七年。

  每代皇帝都有增补删减,明孝宗弘治十三年《问刑条例》里删掉了这一条。

  在儒家礼法之中,皇帝口含天宪,若是没有皇帝的批准,就私自刊刻皇帝说的话,并且胡乱解读,那是要杀头的!所以张进抄了王颐的书坊,那完全是合法的,甚至要奖赏五十两银子的。

  虽然删掉了这条,但毕竟是祖宗家法,民间私刻皇帝的话,那也是违禁的。

  “如此贪利,如何养骨鲠正气?清流清流,一股铜臭。”海瑞对王颐这个言官,提出了严格的批评,清流就该是清流的样子,如此争利,还做个什么清流?

  “葛总宪以为呢?”张居正看向了葛守礼,询问葛守礼的意见。

  挨打的毕竟是言官。

  “他也好意思告状。”葛守礼怎么评价,没眼看。

  儒生从商叫做弃儒从商,这是一种向下的自我堕落,这王颐做生意就做生意吧,还被人知道了,被人知道了还被掀了摊子,被掀了摊子,还不服气,不服气也就罢了,还有辱斯文的跟人打架。

  打就打吧,还没打赢!

  怎么看。

  多少有点没眼看。

  “那就按冯大珰说的办吧。”张居正看两位总宪没什么意见,而且对王颐多少有些不屑一顾,便在浮票上写了自己的意见,而后呈送皇帝御前下印。

  俞大猷和陈璘翻了船这件事,是因为船太老了,这都是当年平倭的旧船,船的年纪比小皇帝的年纪都要大两倍有余了,这也是张诚跑到南衙的原因,找人造船,没船在陆上跑的旱鸭子,哪能算是水师吗?

  所以俞大猷和陈璘顶多被训斥一顿,出海要做好检查,严格约束军兵等等。

  “汪道昆强淫良家案。”张居正极其无奈的说道:“汪道昆过了年都五十的人了,还有这么大的精力。”

  这个案子最难处置,奸字一张口,说你强淫伱就强淫,你如何分辨,如何自证清白?

  海瑞想了想,颇为感慨的说道:“老手艺了。”

  “又是老手艺?!”葛守礼看着海瑞,海瑞在应天做巡抚,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海瑞看着葛守礼,葛守礼很幸运,他做官一直有杨博护着,没人敢这么折腾他葛守礼,海瑞那可真的是什么场面都见过,他笑着说道:“当初我在应天也被如此构陷过,不过当时因为多留了几个心眼,歹人未能做成罢了,给些银钱,就可以用一女子清誉毁他人清誉。”

  “是你做的,不是你做的,都是黄泥掉裤裆,有理说不清的事儿。”

  “你们这些个读书人,玩的真的脏。”冯保听闻咧了咧嘴,冯保发现自己真的不够无耻,看看人家读书人的手段,突破底线!

  张居正拿出了汪道昆的陈情疏说道:“汪道昆上言,他一觉醒来,就看到身边多了个人,他也不知道因为什么,查了半天,松江府衙门也只能以强淫案来定,这女子的确是个良家,一直到衙门哭诉,闹个不停,百般不愿。”

  “浙江巡抚和巡按,劾其致仕回籍闲住。”

  “汪道昆羞愧难当,请致仕削籍。”

  松江府的大幕刚刚拉开,主事的汪道昆就因为强淫案,自身难保,廷臣们静静的不说话,大家心里都跟明镜一样,汪道昆到松江府查清占,惹祸上身,不仅官位保不住,怕是连清誉也要丢得一干二净。

  “怎么都奔着下三路而去,这不是下三滥的手段是什么?”新任的吏部尚书张翰,虽然朝中没有根基,但也是一步步卷上来的,他当然清楚事情到底是因为什么,他略微有些不忿的说道。

  谭纶看着张居正说道:“罚吧,他自己没本事,护不住自己三丈之内,被人下了套,怪谁呢?办不好差事就是无能,无能就回家种红薯去,省的丢人现眼。”

  汪道昆是浙党,谭纶是浙党党魁,浙党党魁不肯回护,汪道昆立刻变得岌岌可危了起来。

  “核准其致仕吧。”张居正看大家都表了态,选择了核准汪道昆致仕的奏疏,当然他在浮票上到底写了什么,没人知道。

  这奏疏流转到了皇帝跟前,小皇帝看了半天,说道:“明明是个冤案,还要如此处置?元辅先生,朕不明白。”

  “之前朕问先生,汉哀帝继位之后,丞相薛宣和给事中申咸有怨,薛宣斫伤申咸,在申咸脸上划了八道,砍掉了申咸鼻唇,申咸自此以后不能为官。”

  “这伤人面貌和这送女人榻上,污人清誉,有何不同?”

  “此案,如此处置不妥。”

  大明皇帝明确反对大明首辅的处置意见,并对首辅处置引经据典的提出了质疑!

  所有人都知道,十岁人主的确年幼,但是不好糊弄。

  “陛下,臣亦觉得不妥,可若是不处置,天下皆以为则而行之,都认为原来这样做,不会被处罚,就有人跟着在后面犯案,吏治大败坏。”张居正俯首回答了为何要这么处置。

  这是朝廷法度,必须要罚,否则日后其他的官员也会如此有模有样的学习。

  做好人难,做好官难,做好官必须要比坏人更加奸诈狡猾,才能做好。

  “元辅先生所言有理。”朱翊钧仍然不肯下印说道:“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不放过坏人,也不冤枉好人,不如派出缇骑,查清楚事情的原委,若是真是如此,如此处置,若非不是,那就追查背后元凶,杀一儆百,以儆效尤。”

  小小年纪的大明皇帝已经逐渐展现出了他残暴的一面,喊打喊杀。

  查不清,这种奸污案,在大明真的很难弄得清楚,其实小皇帝这也是拖字诀,拖着拖着,就会有新的事件,盖住了这件事,利用制度上的僵化,无限拖延,最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大理寺卿孙丕扬,之前弹劾高拱被下狱革职查办,责令削官身回家闲住,流程走了整整一年,拖到了高拱倒台,孙丕扬被重新启用了。

  朝臣们会用这招,小皇帝也会用这招。

  “谨遵圣谕。”张居正听闻小皇帝要派出缇骑追查,露出了个笑容。

  他在浮票上,写的是汪道昆强淫案背后的那些勾当,是关于南衙十四府清理侵占七万顷常田背后的角力,是地方缙绅反对清理清丈和大明钦差之间的矛盾。

  矛盾说中借《管子》的轻重篇,将矛盾分为了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遇到一件事,要分的清楚其主次要矛盾,主次分明,才能稳妥的处置。

  至于处置意见,张居正并没有他说的那般,要准许汪道昆致仕,而是没有表态。

  这件事要追查,要请缇骑,大明锦衣卫北镇抚司缇骑执掌宫禁,调动缇骑查案,那是皇权的核心,事涉皇帝安稳,张居正没法说。

  帝师没有讲,但显然,小皇帝很会用。

  朱翊钧把张居正的浮票撕了下来,拿起了朱笔,写道:“遣提刑千户骆秉良至松江府,查明奏禀。”

  写完之后,朱翊钧将万历之宝拿了起来,盖在了奏疏上说道:“下章北镇抚司督办。”

  大明皇帝和大明首辅,就处置汪道昆的案子,似乎产生了分歧,事情以元辅低头而结束,但是廷臣们哪个不是人精,多少也猜到了张居正在浮票里,写的应该不是准汪道昆致仕,而是为汪道昆申辩。

  谭纶这个浙党党魁,当的太过豁达了,什么都不争,什么都不回护。

  张居正又拿出了一本奏疏,徐璠杀人伤人案。

  “虎毒尚不食子啊。”谭纶啧啧称奇的说道:“徐华亭当真狠人哉,自己儿子挡了路,也能下得去手,吾诚不如华亭公。”

  更正一个错误,第一个奉天殿已经在嘉靖四十一年改名了皇极殿,书中已经全部改掉了。就是皇帝开大朝会的地方。

第97章 公与私,根本难不倒元辅先生!

  2023-05-26

  徐璠几次三番的阻拦的徐阶和地方缙绅勾结,而且提出了自己的解决办法,这个办法看起来很完美。

  但是他得罪了一些人,一些苏松、浙江、南衙的海商,因为徐璠的提议一旦通过,就避无可避的出现一个问题,那就是海上,会多出一大批的竞争者。

  在针对应天巡抚、太监的过程中,只有徐璠的罪名是杀人,哪怕跟徐阶有仇怨,把徐阶比作了秦桧的汪道昆,也只是被泼了一身的污水,只是一个警告。

  汪道昆朝中有浙党的支持,有张居正回护,汪道昆犯了一个一次成年男人都会犯的小错误,在过一段时间,就会烟消云散,甚至会被重新起复。

  在大明尊卑贵贱等级分明的礼教世界里,汪道昆是大明的顶层中的一员,是住在紫微垣里的大人物,是高官显贵,他的这个强淫案子,大抵会在读书人之间成为一种风流倜傥。

  甚至汪道昆愿意,哪怕是将那个良家纳妾,这案子摇身一变,就会变成一段金风玉露一相逢的故事。

  但是徐璠是杀人伤人案。

  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打击报复,所有人都清楚,徐璠是冤枉的。

  他是被扣上了杀人的罪名,但是所有的物证、人证、书证都会指向徐璠,而且很快就会有一轮来自士林的风力舆论,将徐璠从颇为儒雅的大公子,变成一个嗜杀成性,残暴的恶人。

  徐阶知道这一切。

  南衙地面做事,绕不开徐阶的关系网,谁要对徐璠动手,若是没有徐阶的点头或者默许,这案子不会发生。

  就是这么快,徐璠从人人称赞的大公子,变成了杀人犯,被收监。

  盗墓贼有个规矩,那就是盗洞里先出来的一定是父亲,然后才是儿子,因为父亲不会为了那些盗墓所得财物把儿子推下去,但是儿子有可能会。

  可徐阶有三个儿子,老大开始公然违抗他顶撞他,阻拦他的时候,他默许了某些行为的发生。

  所以,谭纶才会说,虎毒不食子,徐阶是个狠人。

  张居正看着手中的这份奏疏,开口说道:“徐璠杀人,历历有据,人证物证书证,铁案如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之事。”

  “徐璠八议议功,有修永寿宫之功,议贵为正三品太常寺卿,理应削官身。”

  “光禄寺署正顾九锡上奏言:徐太师子徐璠,归乡大肆兼并,鱼肉一方,与劣幕、恶吏等联为一气,敲诈勒索良善,横行无忌招摇,侵害小民无度,为恶乡里,罪加一等,理应充军戍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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