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939节

  “而且那时候辟邪的法器一路高涨,他觉得拿着就是赚,结果很快法器就变了,他拿的那个法器,不能辟邪了,大和尚说失效了,需要重新买。”

  “从去年开始一直饥一顿饱一顿,三五个月,慢慢就饿死了。”

  “人饿死是需要挺长一段时间的,这也是为何赈灾时候,最开始粥棚施粥都能饱腹,会慢慢变少,不把人慢慢饿死,这流民会把府州县衙都给攻破了。”

  人饿死,尤其是在大明松江府这种已经是商品经济的地方,是很困难的一件事。

  就米饭而言,可以换着花样吃,湖广米、江西米、山东米、占城米,甚至连辽东米都有。

  “所以,孙尚礼饿死,是偶然事件?”申时行这才松了口气,只要不是屋里有一千个蟑螂就好。

  姚光启从袖子里拿出了一本奏疏,说道:“是偶然,但也不是偶然。”

  申时行打开看了许久,姚光启这本奏疏,写的内容很有趣,说的是度数旁通,用数字,去描绘松江府必要商品和非必要商品,十五年价格增长速度。

  必要商品,就是涵盖了衣食住行种种商品的价格,而且全都是以低价为主,比如湖广米、本地米醋、自家酿黄酒、松江棉布等廉价商品。

  山西老陈醋、占城香米、山西小米、毛呢、丝绸等等,这种在松江府卖的很贵的商品,则归为非必要商品,或者说改善商品。

  将每一种商品的现价减去基础价格,除以基础价格,再乘以权重,得到该商品的价格变化指数,把所有必要商品指数相加,乘以100%,最终得到了一个必要商品价格上涨率。

  姚光启一共得到了两个指数,一个是必要商品价格上涨率为7%;一个是非必要商品价格上涨率为50%;

  “因为是第一次统计这个数,所以这个7%,就表示必要商品在十五年时间增长了7%,相比较去年,这个数字为0.4%,也就是说必要商品价格非常稳定,而非必要商品的价格,就涨的非常快了。”姚光启赶紧解释了下这个问题。

  看起来很高,是因为基础价格低,十五年前的价格了,那时候松江府还没开海,别说商品经济,连小农经济都是岌岌可危,商品不充足,货物价格高。

  “孙尚礼购买了大量的非必要商品,比如这个辟邪法器,比如他吃的很精贵,即便是很困难了,但依旧放不下自己读书人的架子,同类的商品,他会购买非必要商品。”

  “我计算过了,他如果购买必要的、物美价廉的商品,他绝对饿不死,但最终还是为了面子饿死了。”姚光启解释了下他从孙尚礼的身上究竟看到了什么。

  孙尚礼饿死绝非偶然,而是必然,他抱着赚钱的想法买了点法器,结果法器更新换代了,他手里的不管用了,没赚到钱还赔了钱。

  “你的意思是,他就是不买法器,也会饿死?”申时行一愣,接过了姚光启手里的账本。

  “是的,他不买法器,以现在当下他的收入和支出,他如果仍然不跟家人联系的话,三年后,也会死在街头,他已经没钱交房租了。”姚光启颇为感慨的说道。

  申时行拿着奏疏说道:“他活着的时候拖累父母,拖累妻儿,他这一死,为大明做的贡献比他活着一辈子都大。”

  “奏闻朝廷吧,我觉得你这个度数旁通,对大明很有价值。”

  “确实有用吗?”姚光启有些拿不准的问道。

  作为顶头上司,申时行没有要求联名上奏,连功劳都不抢,姚光启觉得,应该没啥用,不必惊扰圣听。

  申时行自然知道姚光启的想法,他摇头说道:“确实非常有用,大明日后要是发宝钞,你这个数据就有大用了。”

  “你想想,钞法败坏,最怕的就是朝廷超发宝钞,但是如何明确说明,大明宝钞超发了呢?你捣鼓出来的这个必要和非必要商品价格上涨率的数据,就是明证。”

  “今年超发过多的货币,必要和非必要商品都会同步疯涨。”

  申时行站的更高,他看的更加明白,大明日后必然要发行银本位的宝钞,收蓄黄金就是铁证。

  因为万历维新十五年以来,大明始终没有彻底走出钱荒困境,钱荒就跟叫魂术一样,时不时在皇帝脑门上敲一下。

  钱荒是大明小农经济蜕变到商品经济的最大阻碍之一,剩下一个阻碍就是生产关系转变。

  申时行之所以不抢功,不是他跟姚光启客气,姚光启是简在帝心的人物,抢不得。

  而且姚光启还是王崇古弟弟王崇义的女婿,尤其是王崇义替王崇古死了的情况下,等同于姚光启就是王崇古女婿。

  斗而不破,和而不同,才是皇帝想要的局面,申时行擅长端水,他回京了,要把这个碗端好。

  姚光启的两本奏疏,顺利的抵达了大明京师,而大明皇帝朱翊钧正陷入了焦头烂额之中。

  朱翊钧拍着桌子,厉声说道:“取朕甲胄来,摆驾北大营!朕要调三个步营入城,朕倒是要看看他们想干什么!逼宫吗!”

  “朕不是先帝,万事讲相忍为国!让朕忍,朕忍不了一点!”

  “陛下消消气消消气,哪里用得着调集京营入城,那北镇抚司三千缇骑就够用了,陛下,消消气。”冯保在旁边拼命的劝。

  事情的起因是皇帝下章内阁,询问九龙大学堂给特赐恩科进士名额,到彝伦堂,聆听圣诲观政两年,入仕为官,这内阁嘴巴严得很,四位阁臣除了王崇古保留了意见外,其他都反对,并没有传出去。

  王崇古保留意见是不反对,不反对其实就是不支持。

  朱翊钧要推行,就下章了户部询问,因为户部审计的缺口最大,会最先、最直接的面临民间账房仙人们的挑战。

  真的民间审计压过了朝廷审计,户部怕是要处处被人嘲弄了。

  这一下章户部,立刻弄得满城风雨,京堂百官人人上奏,理由各种各样,但态度非常鲜明,就是不同意。

  有的人说九龙大学堂,除了皇家理工学院外,其他八所就光出了个图纸,连建还没有开始建,谈这个为时尚早;

  有的人说,这连个进士都考不中,那举人总该考一个吧,连举人都没有,直接给特赐恩科进士,皇恩过于浩荡;

  有的人说,陛下被奸臣欺骗,实乃是动摇国本之举。

  “陛下!缇骑在就够了!”赵梦佑没有任何犹豫的说道:“臣这就去点齐兵马!”

  “赵缇帅,赵祖宗!这个时候,您就别添乱了!”冯保吓了一个激灵。

  如果京营是忠诚,缇骑就是狂热,驻扎在通和宫禁苑范围内的三千缇骑,都是从墩台远侯和海防巡检遴选出来的。

  陛下做到了,汝妻子吾养之,汝勿虑也。

  所有墩台远侯海防巡检的遗孀和孩子,都被陛下照顾的极好,吃得饱穿得暖,还有学堂可以上学,优先考取讲武学堂,而且陛下每年都要到大兴县南海子,探望这些家眷们。

  这些被士大夫形容为羽林孤忠的孩子,有的已经长大,甚至加入了墩台远侯和海防巡检的序列。

  皇帝一声令下,今天大明京堂百官,都得给黎牙实做伴去!

  “冯保!”朱翊钧眉头一皱。

  “臣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冯保狂哐嘡一下跪在了地上,连连磕头说道:“陛下,使不得,使不得啊,臣虽然平日里跟文臣们不对付,但真的使不得啊。”

  “陛下,消消气,消消气,没到这个份上,百官们就是上奏说说自己的意见,也没到皇极门伏阙,也没纠集起来闹腾。”

  “就跟打牌一样,这还没开始打牌,就把牌出尽了,这就没法打下去了。”

  “你有良策?”朱翊钧深吸了口气说道。

  冯保再磕头说道:“陛下也忙了这么多年了,就歇一天呗,陛下这歇一天,先生,自然就出面把他们给收拾了。”

  谁最怕皇帝懈怠,无疑是张居正。

  张居正对这件事反对,是反对吹求过急,而不是反对政令,更不是反对皇帝。

  要学会正确使用首辅,而不是亲自披挂冲锋陷阵,没到那个地步。

  “那行,照你说的,就歇一天吧。”朱翊钧眼睛珠子一转,坐定示意冯保免礼,才说道:“把奏疏拿来吧。”

  “不是说好歇一天吗?”冯保愣愣的问道。

  “歇一天,这些活儿你替朕干呐,不还是朕的活儿?就是今天批的奏疏,后天再送内阁,还有下章内阁,明天常朝,朕不去了,他们自己开吧!”朱翊钧拿起了奏疏,继续上磨。

  其实他没有表现的那么生气,更不打算真的发兵京师衙门,把文臣们都抓了。

  他要故意做出生气的姿态来,让徐爵不小心把消息传出去,提醒百官,让百官清楚的知道,皇帝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真的跑来伏阙逼宫,陛下真的会杀人。

  以前朱翊钧不必如此惺惺作态,因为遇到这种事儿,万士和自然会出面告诉所有人,陛下手里有京营,别瞎胡闹,人就只有一颗脑袋。

  沈鲤对业务不太熟练,所以就需要皇帝表现一下自己的张牙舞爪了。

  “咱们海带大王,确实有点东西啊。”朱翊钧看完了姚光启的奏疏,连连点头。

  这个孙尚礼指数,来的有点早,但很有用,是度数旁通的成果之一。

第793章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断人仕途呢?

  该配合表演的时候,不能视而不见,显然冯保还想继续做他的老祖宗,所以在皇帝发脾气的时候,立刻开始了配合表演。

  群臣们按照正规流程、正规的章程,上奏陈述自己对政策的意见,这是合理合规的行为,如果这都要扔进诏狱里,那日后就没人合理合规的办事了。

  当皇帝的权威受到挑战的时候,皇帝需要表达出自己的态度来,才有了皇帝生气、冯保劝谏、赵梦佑跃跃欲试的场面,只要传出去,就没有臣子敢到皇极门伏阙了。

  自从大礼议之后,朝廷必须要防备的大事,就是杨廷和父子那样,纠集229员大臣,喊着‘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到皇宫逼宫。

  这一点都不体面,皇帝不体面,臣子也不体面。

  最终的结果,就是大明不体面。

  如果冯保作壁上观,看文臣们倒霉,不做阻拦呢?

  陛下一定会带着缇骑把这些大臣们,全都抓到诏狱里去,因为陛下真的干得出来。

  只要出了通和宫的宫门,连张居正都拦不住陛下了。

  朱翊钧翻动着姚光启的奏疏,研究着孙尚礼指数。

  必要商品和非必要商品价格上升率,统称为孙尚礼指数,这是姚光启给出的定义。

  因为是观察孙尚礼而得名,人为总结、度数旁通,度数去衡量反映物价波动情况,旨在判断经济走势、研究经济规律。

  这种指数一再被使用,比如先帝皇陵所费,算上后续追加十万银,一共花费了六十万银。

  在十五年时间里,松江府的平价商品价格上涨率为7%;昂贵商品价格上涨率为50%,而姚光启并没有把这两个指数混以为一谈,在他看来,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大多数人在购买商品的时候,会第一时间选择平价商品;

  而极少部分,大约占比不到一成的肉食者们,才会选择昂贵商品;

  如果简单的将两个数字相加,松江府商品上升了57%,姚光启曾经想过以人数占比为权重,将其归纳到一个指数之中。

  按照消费人数占比为权重,必要商品权重0.9,非必要商品为0.1,最终得到的结果是价格上涨了11.3%,这样看起来一目了然。

  但有一个巨大的问题,那就是人数更少、声量更大的肉食者们,会大声疾呼什么狗屁的数据!商品价格明明增长了了这么多,朝廷为了脸面,糊弄鬼呢?!

  而人数更多、声量更小的生产者们,面对这个指数也是一脸的问号,物价真的涨了一成吗?他们购买商品,米粮粮油的价格,明明上涨微乎其微。

  明明生活在一个松江府,但完完全全活在两个世界里,这就是商品经济的世界。

  最最最重要的是,姚光启认为,下面的账房仙人会糊弄陛下,粉饰太平,会用这种‘统计学魅力时刻’欺骗皇帝,扰乱圣听,干扰陛下做出决策。

  就像是宋仁宗时候,太监们全大宋找结了双穗的麦子,种在宝歧殿糊弄宋仁宗;就像是大明皇帝注重农业生产,大兴县县令就搞出了十亩地的粮食统计到一亩地里上报,庆祝今年大丰收。

  农业生产的三要素,两分种,三分管,五分肥,育种工作的跨越时间通常都是以十年二十年去衡量,而大明主要肥料堆肥,和大明人口息息相关,绝不会不合常理的跨越式增长。

  官僚素来如此,只需要对上负责就行了,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朱翊钧认为姚光启说的很有道理,同类的平价商品和昂贵商品,必须要区分才更能反映整体情况。

  “海带大王跟朕说,要更加关注平价商品的变化,因为占据了多数的百姓,绝大多数情况会选择平价商品。”朱翊钧将这一句用朱笔画了出来。

  姚光启的理由太简单了,能推翻大明国朝统治的只有百姓,大明没有势要豪右、乡贤缙绅的造反舞台。

  这是个残忍的现实,势要豪右可以通过刺杀、下毒、大火焚宫、落水等等方式,带走大明皇帝,改变朝廷的政令,但唯独无法造反。

  朱翊钧把自己保护的很好,他都住到通和宫来了,这满打满算八十亩的地方,他还是能看的住的。

  “这个极乐教。”朱翊钧看着姚光启的奏疏说道:“这些倭国的买办们,做的有点过分了。”

  冯保俯首说道:“陛下,倭人只要运到长崎,都是银子,倭国没有那么多的银子用于支付,就只能用人去支付了。”

  倭国的买办走狗们也有话说:大明那么多的货物,什么都想要,什么都想买,没有足够的银子,只好坑蒙拐骗用倭人付款了,大明皇帝要觉得没有道德,可以补贴供货。

  补贴是不可能补贴的,只能让倭国的买办们继续折腾倭人了。

  极乐教在倭国的盛行,其实是倭国人本就脆弱的道德价值观念,整体崩溃和瓦解。

  一个人堕落的过程,要比奋斗要舒适的多,一旦道德瓦解,那么倭国整体就丧失了对宗教的抵抗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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