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942节

  她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如此尊贵的身份,责任就是培养合格的帝国继承人。

  但皇帝的想法,很有道理。

  她看着在阳光下奔跑的朱常治,踢蹴鞠的时候,他摔倒了会自己爬起来,满不在乎的继续踢,兴高采烈,满脸的笑容,和他父亲很像,阳光灿烂。

  王夭灼决定对朱常治放假,每三天休息一天,敞开了玩,但学习的时候,还是要严格要求。

  劳逸结合,张弛有度,一根弦儿绷的太紧,会断的。

  朱翊钧之所以要干涉王夭灼的教育,实在是朱常治自从过完年开阁读书之后,一天都没休息过,比朱翊钧这头上磨的驴,还要辛苦。

  因为王夭灼看到皇帝读书的时候,是一天都不会休息,忙忙碌碌已经十五年。

  朱翊钧的车驾抵达了北大营的时候,意外的看到了张居正、王崇古、王国光和沈鲤,四位阁臣已经在武英楼门前等着了。

  皇帝避而不见,但皇帝每天都要到北大营,四位阁臣在内阁一合计,决定到武英楼来堵门了!

  皇帝你哪里逃!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张居正带着阁臣见礼。

  “免礼。”朱翊钧挥了挥手说道:“外面太阳大,进阁里说吧。”

  朱翊钧和阁臣们深入交流了关于吏举法这个政令的细节,吏举法是张居正对王谦建议的改良,给吏员开个通天之路的契机,进入大学堂委培后,仍然上上评,可以获得特此恩科进士和官身。

  整体而言,就是用吏员对抗官员的反对意见,这个过程会很漫长。

  “陛下,这就是臣的办法了,臣仍然认为,吏举法,乃是万历维新深入的关键,和还田令并重的国之大策长策,必须要慎重再慎重的推行,不容有失,不容失败的一步一个脚印的做成。”张居正再次阐述了自己的立场。

  官吏是朝廷的实体,是条条框框本身。

  变法不治吏等于没有变法,不治吏,什么政策都能给你执行歪了,中枢的政令,本身就很容易在变法的过程变成一张废纸,再不治吏,变法注定失败。

  王安石变法和范仲淹变法,失败就失败在没有治吏。

  所以,吏举法,和还田令一样的重要。

  “兹事体大,从朝廷,从户部,从皇家理工学院开始,不断积累经验。”王国光面色凝重的说道:“陛下,还田,历朝历代开辟之时,都会去做。”

  “可是这吏举法,开天辟地的头一次,没有任何经验可以借鉴了,每一步都要慎重和小心。”

  沈鲤往前探了探身子说道:“陛下,臣以为元辅的官场推恩令,小步快走,比理工学院院生单打独斗要强得多。”

  “只给院生特赐恩科进士,他们形影孤单,很容易被孤立,而且很容易被同化,但吏员出身的官员多了,自然就不是形影孤单了。”

  “王次辅的意见呢?”朱翊钧看向了王崇古。

  王崇古立刻说道:“臣绝对支持吏举法,马上就做,立刻就做,臣斗胆,请陛下开文华殿底册金帐,把今年户部吏员考成填名,明天就入学理工学院会计科。”

  “陛下,臣以前在东南平倭,在西北跟俺答汗杀的难解难分,这兵法有云:兵贵神速。”

  “快,在朝臣们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做成定局,他们再喋喋不休,也就只能喋喋不休,而不能阻拦了。”

  王崇古虽然斗不过张居正,但不代表他狗斗术很弱,相反,他的狗斗术很强!

  也就是张居正走大道之行的路数,他术斗不过道罢了,术怎么跟道斗?

  王崇古现在也找到了自己的道,那就是工党之路。

  要想做成,速度一定要快,在反对力量还没有形成合力之前,自己的拳头,就已经打出去,打一个措手不及,那时候,陷入被动的就是反对者了。

  时间差,在狗斗中,极其重要。

  考成法草榜糊名,底册填名,底册都在文华殿的职官书屏和天下堪舆图下面锁着,钥匙在陛下手里。

  “先生以为呢?”朱翊钧看向了张居正问道。

  张居正思索了下说道:“就今天吧,这方面王次辅还是比臣更擅长些。”

  “先生拿着钥匙去取底册,明日把钥匙交还给朕就是。”朱翊钧让冯保取来了钥匙,钥匙和皇帝的国玺放在一起,是权力的象征。

  冯保是掌印太监,掌的就是万历之宝。

  这是姿态,皇帝展示自己依旧相信张居正的姿态。

  “臣领旨。”张居正俯首领命,拿走了钥匙,带着廷臣赶去了文华殿,办差去了。

  张居正拿着钥匙,次日交还,这个时候,张居正其实可以做点事儿,那就是看看自己最关切的弟子,名字对应的是什么数字,给自己的弟子弄虚作假。

  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皇帝给的,让他张居正徇私舞弊的机会,也是赏赐的一部分,毕竟张居正真的在执行皇帝的圣命。

  张居正没有珍惜这个机会,他在通和宫接上了大珰张宏,领着三位阁臣到了文华殿,只取了户部吏员那一册,又把金帐锁好。

  职官书屏是张居正给皇帝的可视化办公的礼物,底册金帐是考成法的核心,不容有失,是国之长策。

  张居正不打算破坏自己立下的规矩,这是他死后,陛下掌握朝堂的利器之一。

  “元辅真的是忠君体国啊。”王崇古也是感慨,取出了底册就好办事了,张居正当然明白皇帝的意思,但没有为自己的门生遮风挡雨。

  张居正毫不避讳的说道:“自然,我的荣辱功过,都在陛下身上,日后我张居正是大明的罪人,还是功臣,全看万历维新的最终下场。”

  “我可是世袭武勋,与国同休的宜城侯,大明日久,宜城侯府才日久。”

  梁梦龙来取走了底册,对着户部审计吏员开始填名,梁梦龙没有大肆宣扬,广而告之,而是找到了户部左侍郎陈学会,也不说明什么事儿,让陈学会把吏员召集到了一起。

  吏员召集后,梁梦龙直接开始点名,点到谁的名字,就直接拉去了皇家理工学院,用最快的速度,办好了入学手续。

  这些吏员快吓死了,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以为是拉到菜市口处斩,没想到是入学。

  在朝臣们还没有收到消息的时候,梁梦龙就已经把活儿做完了!

  朱翊钧回到皇宫后,就见到了张宏手里的钥匙。

  张居正忠诚于大明,忠诚于万民,同样忠诚于皇帝,这是他接受了千年以来君君臣臣教育,在当下这个时代里,找到的唯一能让大明起死回生的解。

  “先生厚德。”朱翊钧想了想说道:“冯大伴,你让徐爵把最新织好的绒坎肩,给先生送去,朕也就能送点外物了。”

  “臣遵旨。”冯保俯首领命。

  朱翊钧处理着今天内阁送来的奏疏,他没有懈怠,也没打算懈怠,让大明再次伟大,是他的责任。

  “上磨结束!”朱翊钧伸了个懒腰,把奏疏处理完了,结束了一天的辛劳,已经是华灯初上。

  王夭灼拧暗了一些石灰喷灯,御书房里,立刻变得昏黄了一些,她眉眼带着笑说道:“夫君忙完了?”

  “这不是王皇后吗!今天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坐坐坐。”朱翊钧略显惊讶的说道:“娘子这打扮的颇为艳丽呀。”

  冯保早就识趣的离开了御书房,这御书房里便只有皇后皇帝二人了。

  王夭灼来之前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红唇妖艳欲滴,嘴角微微上扬,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带着些妩媚和艳丽。

  微微泛起的红晕点缀在脸颊之上,像是春日里盛开的桃花,平添了几分娇羞。

  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眼睛似乎是会说话一样,炯炯有神,而又含情脉脉。

  一头乌黑的长发,盘成发髻,发间点缀着一支精致的凤钗,凤钗上挂着一个琥珀。

  琥珀是朱翊钧亲手做的,里面是朱翊钧和王夭灼的头发编成的同心结。

  “夫君,臣妾也是为了治儿好,这才冲撞了夫君,还请夫君莫要怪罪才是。”王夭灼一开口就如同清泉流过了山石,轻盈而灵动,如泣如诉,还带着些许的哀怨。

  她一边说一边靠近了朱翊钧,幽幽的问道:“夫君还在生气吗?”

  “娘子来赔礼道歉,就是空着手来的吗?”朱翊钧佯怒道。

  王夭灼有些俏皮的左右看了看,似乎是有些害羞,一只手轻轻拉起了一点点裙摆,颇为俏皮的低声说道:“夫君,小女子可有诚意?”

  裙里丝,花鸟纹渐变丝绸锦袜,几只花鸟形态活泼生动,活灵活现,渡渡鸟淡蓝色绒收束,美观的同时,把腿部线条收束到了完美的程度。

  “夫君觉得呢?”王夭灼满脸通红,不是打的腮红,是有些害羞。

  “看来,又是一场恶战啊!”朱翊钧环抱起了王夭灼,就往御书房后室去了,后室有盥洗室,也有龙床。

  很有诚意。

  次日的清晨,天蒙蒙亮,朱翊钧生物钟叫醒了他,他坐了起来,然后又躺下,停了一下,才又坐了起来。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啊,这哪个皇帝,能经得起这种考验!”久经考验的封建战士朱翊钧,还是艰难的站了起来,准备出卧房洗漱用膳去。

  “夫君,不腻歪吗?”王夭灼躲在被子里,神情带着餍足和倦色,轻声的问着,这都多少年了,皇帝用尽了力气,恨不得把她送上天去。

  王夭灼很确定,昨日皇帝已经倾尽全力,今天还能起来去上朝,是真的勇猛。

  “腻歪?什么?”朱翊钧先愣了愣,想明白了其中的意思,才满脸笑容的说道:“你我夫妻,至长不渝。”

  “起床了。”

  “哦,对,我也要去的!”王夭灼这才想起来,今天她也要出席。

  今天是台州府还乡匪团案和江西民乱案公审之日,皇帝要带着皇后一起到午门监督公审。

第795章 你不能只在陛下在的时候,才反对我!

  公审,是潞王朱翊镠在万历十三年皇帝南巡的时候,折腾出来的一整套流程,这是朱翊镠胡作非为的一部分罪孽。

  朱翊镠的胡闹包括了敲诈勒索西土城富户、大肆搜捕异见人士、炮轰连云书坊、辱没斯文,将士人挂在城墙上吹风、将十二家书坊连根拔起掘地三尺等等。

  真的是掘地三尺,后来都翻修成为了新的官舍,供皇帝赏赐使用。

  当初朱翊镠非常反感指责皇帝的一些翰林院学士、国子监士大夫、杂报笔正,认为这些家伙都是某些人的喉舌,收了钱,故意说皇兄的坏话,将他们抓了起来,挂在城墙上,这些人被收押在了北镇抚司。

  本来朝野内外,都在等着大明皇帝回来赦免这些‘无辜之人’,大明皇帝也有意赦免,但被张居正所阻挠,最终皇帝被说服,流放到了吕宋总督府,为吕宋兴文大事做贡献去了。

  朱翊镠那么多胡闹事,被皇帝陛下刻意保留的制度就是公审。

  这些无辜之人,到了吕宋之后,立刻变得忠君体国了起来,开始高唱大明赞歌,因为只有唱赞歌,才能被认定为大明人,才有资格入住汉乡镇,享受保护,享受大明人才有的一切待遇。

  最终公审的地点在大刑堂,一般是在正午进行公开审判,在公审之前,还有一整套的流程要走。

  所有被收押的案犯,会被挂在当初朱翊镠和熊廷弼搞出来的游车上,从北镇抚司和刑部大牢分别出发,绕过东城西城外城,从大明门入皇宫禁苑,在金水桥前的大刑堂止步。

  公审也不是什么案犯都有这种待遇的,小偷小摸、打架斗殴、意外凶杀、渎职、贪墨等等罪行,是没有资格公审的,任何在承天门外举行的公审,全都是危及江山社稷的大案要案。

  大明皇帝出现在午门的时候,所有参加观礼的朝臣们,都松了一口气。

  陛下只是耍了脾气,觉得自己政令被反对,有些恼怒,而不是懈怠,这对大明而言,是天大的好消息。

  就像是当初张居正孤注一掷要变法,要推行考成法整肃吏治,改变官场乌烟瘴气的环境,提高行政效率,让百官无所适从一样。

  现在皇帝懈怠,也会让百官高度不适。

  按照人择论的解释,就是:人为选择下,不能适应环境和生态的人已经被淘汰,现在的百官,要么适应了环境,要么已经更加适合当下生态的人上位。

  大明官场,好不容易习惯了快节奏和相对公平的竞争环境。

  皇帝突然懈怠了,那又要新陈代谢一次,对百官而言,失去权力,比杀了亲爹亲妈还要难受。

  尤其是现在张居正还活着的时候,皇帝罢工一天,朝臣们忐忑了不安一天,生怕被张居正翻旧账。

  张居正从头到尾都是威权人物,只不过皇帝在,他不用耍威风;皇帝也是个威权人物,只不过先生在,朱翊钧不会太过分。

  君臣共轭封印。

  天空碧蓝如洗,艳阳高照,皇城之上旌旗招展,在夏风之中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悠扬的号角声在城头响起,缇骑身穿飞鱼服,如同标枪一样站在一面面大鼓前,而身穿大红袍的宦官们,两人一队站在楼梯之上,等待着天语纶音。

  在承天门五凤楼内,皇帝、皇后、皇长子已经落座,左文右武,大臣们依次就坐,只是紧挨着皇帝的右手边空了一张椅子,那是戚继光的位置,戚继光在朝鲜打仗,但他的座位还在朝中。

  而城门下,金水桥内,是数层的观礼台,没有资格上五凤楼的五品及以下官员,都在观礼台上,还有一群番夷使者,他们连座位都没有。

  礼部坚决不肯给番夷使者安排座位,除了黎牙实和沙阿买买提因为有大明官职在身,才有座之外,其他一律站着看,礼部看来,让他们来已经是皇恩浩荡了。

  万士和给礼部留下了许多宝贵的财富,当然也留下很多的陋习,比如礼部最喜欢一口一个蛮夷狼面兽心,畏威而不怀德,但凡是涉及番邦之事,这句话绝对会出现,对夷人抱有十分的警惕和十二分的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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