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塾、家学给的束脩更高,朝廷办的公学堂,给不了那么多的束脩,就只能设法自行培养了。”
“此时,惟有急设各师范学堂,宜接续速办。”
“是皇家理工学院,不是京师大学堂。”张居正明确的纠正了梁梦龙错误的说辞,有些人将理工院称之为京师大学堂,就是为了把皇家两个字摘了。
理工院是陛下的,全资营造、全资聘请先生,维护也是资出内帑,所以户部才会说,理工院生不给朝廷效力,是不感恩。
因为真的有恩情,一百二十银的束脩,有六十银是陛下给的无息贷款,还有膏火钱,也是陛下自己出的。
张居正纠正了梁梦龙的说辞之后,群臣反而都沉默了下来,连皇帝的手都在桌上反复的敲动着,显然在思考。
梁梦龙眉头紧蹙,他觉得自己说的很有道理,为何明公都是一言不发,这个气氛有点不太对劲的样子!
“少冢宰,没钱了。”朱翊钧重重的叹了口气,文华殿上有了皇帝叹气的回音。
天下第一富的朱翊钧,承认自己是个穷鬼了。
“朝鲜在打仗,陇开驰道在修建,还要收蓄黄金,为发宝钞做准备,朕的内帑还有点银子,但只够修一修九龙大学堂,再多,就真的没有了。”
“国帑也是如此。”
王国光思索了一下说道:“老库存银还有八百万银,陛下要不要取出来?”
朱翊钧讶异的看了王国光一眼,这家伙是大明第二抠!
老库的存银都是王国光一枚一枚银币,数过后放到老库的,每年都要点检一次,每天都要看一遍,连灰尘都要确认一遍的主儿。
这老库的八百万存银,就是大明的老本,王国光也就入朝战争前,愿意拿出来,但因为有势要豪右捐赠,没有启用。
现在为了教育,王国光这个大老抠,也变得大方了起来。
“大司徒愿意把老库的存银拿出来,朕心甚是慰藉,再穷不能穷教育。”朱翊钧思索了下说道:“要不这样吧,让稽税院稽税吧,朕放开了缰绳,让他们随意发挥。”
“等到沸反盈天的时候,朕再把稽税缇骑撤回来,等到时机成熟,再撒出去。”
大明普及教育所费,由皇帝的名声和势要豪右买单。
朱翊钧叹了口气说道:“而且教育也不适合举债,毕竟这不是资产,这是纯粹赔钱。”
坐在末尾的缇帅赵梦佑终于忍不住了,出班奏闻道:“陛下,稽税院建立不易,而且收回来,真的很难再撒出去了,还请陛下慎重。”
顿顿饱和一顿饱,皇帝肯定能分得清楚,但现在这不是没办法了吗?
只能先顾及眼前了。
要搞丁亥学制,九龙大学堂和师范学院是要一起推进的,否则建好了大学堂也没有学子,毕竟高等、中等、初等、工匠学堂、小学堂都没学生,大学堂哪来的学生?
人才又不是从地里长出来的,一年一熟,甚至两年九熟,培养一个人才,按照丁亥学制,最少也要十五年时间,这可不是十年寒窗苦,是十五年寒窗苦。
“陛下,稽税院决计不能因为竭泽而渔而被废弃,这可是朝廷的钱袋子,钱,其实也简单。”张居正一看皇帝为银子发愁了,立刻出班,不就是银子吗?
稽税院和反腐的思路是一样的,都是一把刀,增加逃税的成本,遏制大明内外逃税漏税的规模,并且通过主动报税缩小稽税范围,利用李开芳公式条件筛选,增加稽税成功的概率,降低稽税成本。
大明用了整整十五年才建立起初步有效的稽税院,大明的税法、征税,几乎全都是围绕着稽税院展开。
一旦稽税院没了,就像是皇帝手里没了京营,那大明税制,立刻就会变得岌岌可危起来。
稽税院的存在,比陛下想象的要重要,是地方博弈的一股重要力量。
“臣会下公函到各地巡抚,让地方势要豪右都认捐一笔营造师范学堂费用。”张居正给出了办法,他面色轻松的说道:“如果真的是建学堂,而不是挪作他用,势要豪右也就认了。”
大明势要豪右、乡贤缙绅不全都是反贼,非要跟朝廷对着干。
大明在朝鲜灭倭,光是募集的粮饷,就足够大军两年度支,甚至还有人收到消息晚了、犹豫了,事后还要认捐,却没有门路。
殷正茂、凌云翼在两广,逼着势要豪右认捐助军旅之费,殷正茂、凌云翼真的灭倭,两广势要豪右也就认了。
后来二位离开后,两广势要豪右无不怀念殷部堂、凌部堂,至少二位都是敞亮人,做事大开大合,但明明白白,清清楚楚,而不是全靠猜。
朝廷让肉食者认捐,如果真的是兴文,如果能在学堂里立块碑文,将捐赠的数量写清楚,再把这件事写到地方志书里,那有的是人认捐。
“要做好公示,张榜公告,只要银子用在了兴学上,开学的时候,再邀请地方势要豪右一起揭榜,热闹一下,享受一下恭维,就不会有那么大的怨气了。”张居正简明扼要的说明了自己的想法。
他知道内帑国帑都没有太多的银子了,否则皇帝也不会说举债了。
张居正的办法很简单,不举债,只化缘。
化缘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大明的太祖高皇帝就是乞丐出身,并且高皇帝还保留了自己作为乞丐的经历,这不是炫耀,是防止后世胡编乱造。
也算是祖宗成法了。
梁梦龙既然要提议,肯定要跟老师张居正沟通,财政紧张是现状,在陇开驰道修好之前,朝廷可能会一直处于紧张的状态。
朱翊钧叹了口气说道:“先生的法子好是好,但恐怕不够,兴学很贵。”
张居正眼睛微眯,平静的说道:“不肯纳捐也简单,将不肯纳捐,加入逃税的条件之一,符合这一条件,再加上其他条件,就可以对这一家进行专门稽税了。”
“可以张榜搜寻逃税线索,我家捐了,你家不捐?这势要豪右自然会把知道的情况,检举给稽税院了。”
“不遵朝廷号令,就是不肯忠君体国,不肯兴学兴盛家乡文脉,自然是不会安土牧民。”
这已经不是一般的势要豪右了,必须要出重拳!
筛选。
张居正很了解这些势要豪右、乡贤缙绅,真的要严密审查,九个里面有一个是正人君子,家风严正都已经是幸运了,只要严密审查,一定会有些问题。
就连张居正,若是按照海瑞的反贪去严查,他早些年收的那些贿赂,也够罢免褫夺功名爵位了。
贪了,而且不少。
稽税院只管稽税,稽税本身,就是一把极其锋利的刀。
文华殿内,就连梁梦龙在内的廷臣们,都看了张居正一眼,果然是张居正的风格,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连环拳,一拳比一拳狠,一拳比一拳致命。
“如此,那就依先生所言吧。”朱翊钧思索了下,认可了张居正的办法。
张居正的法子其实非常简单,就是绕了一圈,朝堂上很多事,绕那么一圈,就有了转圜的余地,而不是把自己陷入极度的被动之中。
王崇古擅长快,风风火火;张居正擅长绕,峰回路转。
“陛下圣明。”张居正回到了自己的太师椅上,陛下是很圣明的,臣子要学会为陛下分忧解难。
皇帝压根没偷懒,昨天前天的奏疏,都是批复好的,只是今天才送到内阁,彰显的是一种态度,而不是真的偷懒。
道爷当年偷懒,神龙见首不见尾,朝臣想见也见不到。
陛下不会,陛下偷了半日闲,也会去京营操阅军马,这就给了辅臣们堵陛下的机会。
万历十五年五月初三,大明京师又因为开沽点检日,变得热闹起来,各大酒商今年都在为了竞争这天下第一酒铆足了劲儿,而今年的夺冠热门,是上海县的神仙酒和北衙的快曲酒。
因为皇家理工学院和上海大学堂,在微生物工程上,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
两个学堂,从各地的酒曲中,分离出了数百种菌种,这些菌种在酒类发酵的过程中,会产生各种风味物质,这些风味物质,有酸甜苦辣咸鲜涩等等味道。
而围绕着菌群、风味物质、口感展开的研究进度,决定了开沽点检日的排名,谁研究的越明白,谁家的酒味道就越是可口。
酒曲竞争,微生物工程上的竞争,南北两院是针尖对麦芒,誓要在这次开沽点检日,力拔头筹。
大明开沽点检,已经到了第五年,除了第一年举办十分仓促之外,后来的每一年,力拔头筹的酒坊,都获得了巨大的经济利益。
有些酒坊在短短一年生产规模扩大了数倍,灶火如屋,突烟腾上,数里外皆见之。
番薯、土豆制作淀粉剩下的渣滓酿的国窖,味道并不是很好,甚至连粮食酒都算不上,但国窖依旧是大明酒类的销冠。
毕竟这玩意儿皇庄里卖的,不好喝还死贵死贵,但喝的人,都不敢说一声难喝,生怕第二天被缇骑踹门稽税。
大明如火如荼的展开开沽点检的时候,朝鲜战场迎来了新的变化。
即便是戚继光仔细的控制着推进的速度,但是大明军仍然推进到了忠州城外,大军、中军大帐驻扎在天子山万福塔,而前锋已经抵达了忠州城下。
朝鲜的都城叫做汉城,汉城有条江叫汉江,而忠州就在汉江的上游,倭寇在攻破了忠州之后,往北进攻将会是一马平川。
“忠州居汉江上流,乃朝鲜京畿之门户,忠州不守,这沿江数百里皆受敌之地,若我军不拿下忠州,就不可以继续东南方向进兵,收复失地,忠州至关重要。”陈大成介绍着忠州的战略位置。
忠州和汉城同饮汉江水,大明军只能先取忠州,才能大范围活动,收复失地,否则汉城、仁川之战就白打了。
大明军只要一动弹,倭寇就会扑过来,大明军腹背受敌。
“其实朝鲜义军也可以守住汉城。”李舜臣已经从平壤抵达了天子山万福塔前线。
他提出了一个建议,由朝鲜军兵守汉城、杨平、骊州三地,让大明军向东南方向进兵,一路收复清州、锦山、群山、全州、光州等地。
唯一的问题,就是朝鲜军能不能守住汉城的问题了。
戚继光摇头说道:“目前天安,是辽东军在防守,还是啃下忠州再说吧,不是不信任朝鲜义军,我很清楚,李将军带领的朝鲜义军,和之前的朝鲜军完全不同。”
“但是李将军也要考虑到,大明军是跨海而来,容不得一点点的失败,一旦失败,是满盘皆输的结果。不仅朝鲜要输,大明也要输,万历维新也要输。”
“你能明白吗?陛下为了救朝鲜,也是将大明国运也推到了战场上,只许胜,不许败的一战。”
戚继光给出了理由,真的不是不相信朝鲜义军的战斗力。
这一批义军作战之英勇,连李如松看了都要连连称赞。
李如松曾经在千里镜中,看到了一个朝鲜义军的军兵,手臂、肩膀各中一刀,头顶中了一刀的巨大劣势的情况下,死死的咬住了倭寇的手,手肘、肩膀、牙齿、抠眼珠、踹下三路,最终夺过了对方的短刀,将其反杀在了沟壑之中。
整个战斗持续了近一刻钟,李如松率部驰援赶到的时候,这名义军已经杀死了对手。
随行的医官为这名义军进行了诊治,虽然不至于丧命,但一颗眼睛永远消失了。
朝鲜义军要报仇,要狠狠的报仇,他们活着的唯一念想,就是杀死倭寇。
义军对倭寇的恨意,来自家破人亡,来自国破山河不在,来自血淋淋的仇恨,朝鲜义军也曾经付出了上千人的伤亡,硬生生的啃下了倭寇营造的一座山城。
这是一批十分勇敢的人。
朝鲜义军有九成的概率能够守得住倭国的疯狗进攻,但剩下一成可能会战败,戚继光就不能做这样的决定。
说他戚继光贪生怕死也好,说他胆小怯懦也罢,朝鲜之战,戚继光不能输。
倭寇来犯,大明不得不出战,否则倭寇上了岸,大明世世代代,千年万年,无法安宁。
“忠州不好打。”李舜臣将忠州堪舆图放在了桌上,他面色凝重的说道:“汉江两条支流在弹琴台会和,水流湍急,在中州城的外围,还有鸡鸣山成、南山山城、后山山城、大林山城,四座山城拱卫。”
“南山山城和忠州城形成了掎角之势,这几乎是雪上加霜。”
“要渡河而击,还要将周围山城挨个攻下,才能彻底拿下忠州。”
忠州,一个难啃的硬骨头,不拿下忠州,大明不能继续收复失地,而拿下忠州,又十分的困难。
“是呀,忠州两面环山,两面环水,依山傍水,无论怎么看,都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这么重要的城池,是怎么丢掉的呢?”
“是不战自溃,是拱手让人。”王如龙看着李舜臣说道:“如果不是朝鲜废王李昖的种种决策,大明军哪里要啃这样的硬骨头?”
“他李昖但凡是做个人,这忠州城能丢掉?倭寇又没长翅膀,他还能飞起来不成?”
南宋也有一个这样的城,名叫钓鱼城,连差点打穿泰西的蒙古大汗蒙哥,都只能饮恨钓鱼城下。
蒙哥参加蒙古长子西征的时候,把罗斯国给打了下来,成为了金帐汗国的奠基人,金帐汗国在那边收税,一直收到了弘治十五年。
而大明军面对的忠州城,地形和钓鱼城有些类似。
难打。
戚继光伸手说道:“李如松、马林各带两个步营,从东北方向渡河,进攻鸡鸣山。”
“陈大成、王如龙各带两个步营,从西南方向渡河,进攻大林山河后山。”
“李舜臣带领本部佯攻弹琴台,声势要大,鼓敲起来,号角吹起来,我再给你一百二十条船,明日黎明破晓,立刻制造声势,吸引忠州城中倭寇注意力。”
“争取三日,拿下忠州!”
“末将领命!”各军将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