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早就写好了,他对皇帝太了解了,皇帝这十五年,要干什么,就写脸上了,从不隐瞒自己的意图,愿意跟着干,就一起走下去,不愿意,可以激流勇退。
张居正写好了这一卷,也犹豫了很久,若是陛下不提,他就不会拿出来,但陛下说了,他只好呈送。
“好,那就刊行天下吧。”朱翊钧看完了张居正拿出的最后一卷《天人卷》,批准了大明会典万历本刊行。
这第229卷的天人卷,其实是天赋人权,天是老天爷的天,是万物无穷之理的那个天,天然的、天生的,人生下来就该拥有的权力。
张居正将吃饭、受教育、反抗,写到了《天人卷》里。
要刊行天下,是大明会典的作用,就是百司官僚必参阅之书,就是集体共识的本身,大明官僚上下都要通读,甚至会成为科举法治上面的必考内容。
道德叙事在万历维新中,没有瓦解,但矛盾不断复杂的维新,需要更多的法治,实现相对的公平。
“陛下,臣以为让各级衙门每个月到菜市口、煤市口、粮市口转一转,把各种米面粮油菜肉的价格记录下来,市场上,缺什么,少什么,什么东西比上月贵的太多,都记下来,纳入考成。”张居正面色凝重的说起了具体的执行。
“陛下,各级官员就是再忙,一个月抽出一天时间来去逛逛的时间,还是有的。”
也不要求各地米面粮油菜肉等物的价格,稳如泰山,那也不太现实,也不符合客观规律。
但,地方官员,最起码要做到心中有数,别民乱闹起来了,还一脸茫然,慌不择路,和吴善言一样,对着旁人询问,发生了什么事儿!我的脑袋怎么不再脖子上了?!
城镇的物价是民生的晴雨表,而孙尚礼指数,能够反应物价增长速度和变化,这是工具,需要围绕着孙尚礼指数,决定发行宝钞的量,来确定满足货币需要,但不至于过度的超发。
金池总督府已经开始筹建,在黄金叙事逐渐完整,发钞之前,要把准备工作做好。
“各级官员,必须要亲自去吗?”朱翊钧询问道。
张居正俯首说道:“必须要亲自去,亲自勾稽,不得弄虚作假,誊抄一律革罢。”
“那就从朕开始吧,每月二十三日,朕都到这些地方看看,朕知道,朕出行一次,很是麻烦,要清街,还要搜检,但如果因为麻烦就不做,咱们大明这些官僚们,怎么甘心呢?”朱翊钧表示,要身体力行的支持张太岳的政令推行。
而且他的意思非常明确,这个每个月都要体察民情的政令,一定会变成表面文章。
但表面文章必须要做,就像是基础不牢地动山摇,消防栓里要有水、想赢棋要先下棋这类的正确的废话。
所有表面文章、形式主义的工作方式,在更高等级的方式面前,即发挥主观能动性进行工作方式,的的确确是是一种十分落后的制度。
但完全不管不顾,搞形式主义,做表面文章,反而十分先进了。
至少还要脸不是?
再烂的秩序那也是秩序,形式主义,表面文章,是维持秩序最低程度存在的廉价手段。
从善如登,从恶如崩。
学好的品质,如同登山一样困难,但学坏一出溜儿。
如果连最基本的形式主义、表面文章都做不到的话,那这个组织向下滑落的速度,就像山崩地裂一样迅速。
形式主义无法提高上限,那得是发挥主观能动性,但形式主义能兜住下限。
比如新五事疏,就要求,每日常朝皇帝要亲自御门听政、宣见辅臣、廷臣、见外官等等,这都是用礼法的框框,去兜住皇帝下限,省的皇帝过于懈怠,导致天崩地裂的事情发生。
万历初年的臣子,真的很难想象天下朝官缺了半数,三十年连皇帝的面就见不到的可怕景象。
适当的保留一些形式主义和表面文章,是保守派的作风,朱翊钧是少壮派,但他认可保守派的部分观点。
“陛下圣明。”张居正带着群臣,山呼海喝的拍了马屁,陛下都干了,那这政令推动下去,基本不会有什么阻力了。
皇帝去视察,肯定是到煤市口、菜市口、粮市口等地方后,召集监当官,随机抽调一些走卒贩夫询问,不会在大街上乱窜,那太影响百姓生活了,等到拿到价格之后,再派缇骑跟百姓们对一对账即可。
就像皇帝种地一样,有一点用,但主要是做出政治表态,起一个表率的作用。
户部尚书张学颜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金池总督府发现了大量黄金,出海热情高涨,得限制百姓出海了。”
朱翊钧摇头说道:“少司徒,你不能在南洋只需要苦力的时候,才支持自由迁徙。发财的时候,就不让人去了?没这种道理。”
“朕知道,人都跑出去淘金去了,就没有那么多人种地了,就没有那么多人在工坊里当牛做马了。”
“但城镇工坊的劳资矛盾,朝廷就是居中调节,起到的作用也有限的很。”
“人都走了,朝廷不逼着乡贤缙绅减租,乡贤缙绅也不得不减租留下佃户;朝廷不逼着工坊主签订合同,保障劳动报酬和生产安全,工坊主也会自发的做。”
“因为他们得想方设法的把人留住。”
“出去,只要愿意出去,就可以出去,到总督府去,到开拓之地去,去开拓!”
“陛下,这么放任百姓离去,那大明生产如何保证呢?”张学颜有些急切的说道,大明人口向南洋流动,已经真实影响到大明的生产了。
朱翊钧看着张学颜,简单判断,这是廷臣们的集体决策,而不是张学颜一个人提出来的。
皇帝坐直了身子,面色严肃的说道:“大明人素来安土重迁,即便是在大明待得不是那么舒适,但只要能够保证生活的基本稳定,谁愿意出海去?既然愿意出海,就代表生活已经难以维持了。”
“出海跟狂躁的海浪、凶狠的土著、杀人不见血的疾病去斗争,是勇敢,但也是无奈的选择。”
“朕不做阻拦,也不会设限,因为万历维新要改变生产关系,要摆脱小农经济。”
“臣遵旨。”张学颜见无法说服皇帝,只能领命,其实廷臣们基本认可要对人员流动做出限制,但陛下不认可,就要臣子们上谏了。
允许百姓自由迁徙,是有很大问题的,那就是农业生产不足,谁都知道城里好,那谁愿意住在乡野呢?
城镇对乡野的虹吸,会造成人口的高度集中和富集,进而造成城镇的劳资矛盾更加尖锐。
你不干有的是人干的逻辑就会成立,这些工坊主们就会竭尽所能的压榨一切能够压榨的人力成本,怒火不断堆积,最终爆发出来。
万历十年,松江府上海县崇义坊宏源大染坊的染工,因为不满工坊主无限制的欺凌,选择了揭竿而起。
而且过度的人口集中,带来了人口红利的同时,也会无限制的拔高城镇治理成本,这一点申时行在奏疏里已经反复奋力疾呼。
一旦劳资矛盾尖锐、城镇治理成本失衡,而经济没有发展起来,城镇的犯罪率就会旱地拔葱一样增长,陷入恶性循环,最终导致城镇整体崩溃。
除此之外,就是大明老生常谈的另外一个问题,人口增长。
城镇化和教育,就是最好的避孕手段,一旦城镇化和教育推行,人口增长立刻就会滑落。
内阁给出的办法是限制人员流动,进而延缓这些问题的爆发,但是大明皇帝就是不同意。
张居正、王崇古、王国光,甚至是已逝的万士和,都劝过皇帝,但皇帝就是不肯不愿推行限制人口流动的政令。
而且还在不断的放宽人口流动政令,比如废除了贱奴籍制度。
朱翊钧看着跃跃欲试,想要继续劝谏的臣工,伸出手,往下按了按说道:“诸位明公,现在是大航海时代,这是好听的说法,难听点,就是抢地盘,咱们不抢,别人就会抢,最后抢到大明的头上来。”
“世上从无两全法,朕必须要做出选择,那就是出海事大。”
“朕意已决。”
“臣等奉诏。”张居正左右看了看,带着群臣领圣命行事。
泰西人已经在双屿、濠境、吕宋跟大明打了好几仗,大明都赢了,但大明能一直赢下去吗?人家泰西人都打到家门口了!
继续沉浸在天朝上国的旧梦里,那是作茧自缚!
大航海时代,是波涛汹涌的时代,是全球贸易的时代,大明本来占尽了先机,后来自断,将先机拱手让人,送给了泰西,经过了复杂而漫长的斗争,大明终于在开海上,抢占了先机,岂有再次拱手让人的道理。
大明终于走到了武装出海、武装殖民的路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再计较下去,就不礼貌了。
至于内部生产力不足,也可以倒逼生产力进步,缺人,就多上点机器好了。
陛下已经给出了答案。
第812章 使桑梓得其惠,贫富不致悬绝
大明皇帝选择了一意孤行,不肯制定、推行限制人口流动的政令。
万历维新十五年,大明已经形成了群体决策的基本议程,但是皇帝仍然拥有绝对的否决权和权威。
其实皇帝不限制人口流动的目的特别简单,推动还田法,人都跑了,你这乡贤缙绅霸占的田土就完全没有意义了,谁去耕种?
用南洋、用大铁岭矿区、用金池总督府的人口缺口,来倒逼势要豪右、乡贤缙绅向下分配利润,保证分配的公平和合理。
这是非常明确的,甚至连倭奴都要严格限制流入,就是为了这一点。
朝臣们对皇帝打的主意一清二楚,在反复权衡之后,朝中的廷臣选择了保留意见,明哲保身,边走边看,看看效果。
“陛下,臣无能。”王崇古出班,俯首说道:“臣在官厂折腾的工会,又失败了,哎。”
王崇古一声长叹,包含了太多的无奈,他从来没有想到事情的推进,会如此的困难,比大工鼎建还要困难的多。
“又失败了吗?”朱翊钧眉头紧蹙的说道:“若说次辅无能,天下还有能臣干吏?详细说说。”
王崇古吸取了第一次工会组建失败的教训,第一次工会组建时匠人代表们很快就异化成了特权阶级,并且搞出了赌坊入厂的可怕景象,王崇古立刻干涉,算是没有酿出大祸。
第二次组建了工会,这次持续了八个月的时间,再次宣布失败。
这一次,王崇古没有给工会太多的权力,但没有任何权力的工会,没有任何的作用,甚至连过年过节慰问都做不到,只知道张嘴要钱,王崇古发动了纠错机制,裁撤了这个部门。
权力、职责、特权异化和履行职能之间的平衡,居然如此难以构建。
在王崇古的设想里,工会本应为匠人喉舌,花费少量的资金维持组织架构,筛选出足够的匠人代表,为匠人的利益奔走。
想的很好,但实现十分的困难。
“臣愚钝,没想到让工匠们联合起来,比鼎工大建还要困难数倍。”王崇古深感无奈,甚至在文华殿上公开承认了自己无能。
他就想建立一套自下而上的纠错机制,结果两次尝试,都走进了死胡同里,有这个功夫,他能修二百里驰道了。
有的时候,他都有些恍惚,他甚至觉得这新日运河修好了,这自下而上的纠错机制也无法建立。
“这很正常,次辅不必挂怀。”朱翊钧完整的听取了王崇古的报告,宽慰他不必介意。
穷民苦力联合起来,紧密的团结在一起,那就拥有改天换地的力量,可是最困难的就是让人联合、紧密的团结在一起。
一位西山煤局的大把头,在炼钢开炉的时候,不幸被沸腾的铁水大面积烧伤,大明解刳院的大医官,用尽了手段,但大面积烧伤导致的感染,还是让大把头在痛苦中死去。
大把头死后,铁匠们并没有紧密的联合在一起,要求官厂改良官厂的工作环境、确保抚恤金的顺利发放、保障匠人家人的日后生活,匠人们在简单的哀悼之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盯上了大把头的位置,想要顶替大把头的空缺。
所有的匠人们,并不认为这些是自己该思考的问题,争取大把头的空缺才重要。
人和人之间存在着极为严重的隔膜,这个隔膜叫做私利,人们总是下意识的站在自己的利益上思考问题,而不是出于集体利益、公共利益思考问题。
而肉食者们,总是比穷民苦力们更加团结,存在着普遍的默契,这让本就处于弱势方的穷民苦力,在博弈的过程中,更加弱势。
一个一二十人的民坊,民坊主只需要用三瓜俩枣,就能彻底瓦解牛马之间的团结,当有人站了出来,为大家利益奔走呐喊的时候,所有的匠人都在冷眼旁观。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个有些蠢笨憨直的人,为了公共利益奔走呐喊的人,下场往往十分凄惨,而其他的匠人,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勾心斗角,一味的卑躬屈膝,讨好顶头上司获利。
正如那句名言: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王次辅不必忧虑,其实很简单,穷民苦力之间的隔阂,是建立在一定的经济基础之上,如果没饭吃,走投无路的时候,就会放下一切成见和隔阂联合起来,紧密的团结在一起了。”
“一如台州府、宁都、瑞金、宁化三县的佃户们一样。”朱翊钧想了想总结说道:“每个人拥有的私产,就是枷锁,也是隔阂本身。”
“人总是害怕失去,失去自己拥有的一切,当真的失去一切时,枷锁也失去了,就会紧密的联合在一起了。”
穷民苦力彻底失去了私产、失去了牵挂、失去了软肋,其实就是失去了枷锁,只有到那个时候,才会获得整个世界。
这其实就是矛盾说、公私论、阶级论斗争卷,最简单暴力的表述。
如何让穷民苦力们不会诉诸暴力?只要让他们有私产、有牵挂、有软肋,那么这些枷锁,就会将其狠狠的束缚起来,而不是铤而走险,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拼命。
有产者有恒心,有产者会自发的维护国朝的统治和延续,因为这是在维护自己的产业。
在工会组建过程中,还有短期利益和长期利益不一致的矛盾。
短期利益是在现存规则下尽可能多吃多占,那就只能靠倾轧身边人获利;
长期利益是打破现存规则、建立一个更公平的规则,这个斗争胜算寥寥、甚至遥不可及的地平线,看得到摸不着。
投入到争取长期利益的斗争,大概率九死一生,甚至最后自己死了、斗争胜利了,殉道了,斗争的结果,不是建立一个更公平的规则,而是屠龙者终成恶龙的恐怖故事。
不确定性太大了,所以,倾扎身边人,是个更加划算的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