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972节

  这一战大明军击溃了库林人最强部落,找到了金矿的位置,占领了山口,俘虏了三千五百人的俘虏。

  金池总督府最重要的目的,金矿已经落入了大明军的手中。

  邹迪光等一干人犯被押解入京的时间,是万历十五年十月末。

  西北的寒风呼啸,吹过了居庸关,吹过了西山煤局的大烟囱,吹过了繁忙的京绥驰道,吹到了通和宫龙池,掀起了阵阵的涟漪,龙池已经有了一层薄冰。

  今年又是一个寒冬,绥远、陕西、山西奏闻,出现了暴雪,在卧马岗甚至出现了白毛风。

  “邹迪光!”朱翊钧看完了殷宗信的奏疏,面色一变,重重的叹了口气,朱翊钧一直以为,邹迪光已经死了。

  朱翊钧摇头说道:“枉费鹰扬侯一片苦心,他在泗水城当他的大城主不好吗?朕还能把他怎样?还是鹰扬侯、泗水侯、石隆侯能拿他怎样!”

  “蠢货!好好的士大夫不做,去做海寇!有今日这般下场,死有余辜!”

  三都澳私市有个循吏叫刘汉儒,晋党以前有个骨干叫范应期,这都是朱翊钧痛心疾首的人才,时至今日,朱翊钧依旧耿耿于怀。

  其实不光是张居正,期盼着大明一些被流放的士大夫,能够迷途知返,连朱翊钧也希望如此,周良寅再多也不算多。

  人才难得,让大明再次伟大,需要更多的人一起砥砺前行,众人拾柴火焰高。

  邹迪光真的迷失在了爪哇的丛林里,他还能作为开拓的先烈被人铭记,而不是以罪犯的身份出现在奏疏之中。

  “斩首示众吧。”朱翊钧朱批了殷宗信的奏疏,他没有把邹迪光扔进解刳院里活剐了,是因为解刳院内的案犯,已经人满为患了,不缺这么一个标本,同样,也给士大夫们留下了一丝脸面。

  殷宗信的奏疏里,没有关于金池总督府的消息,天高水长,朱翊钧祝福邓子龙一切顺利,如果当地的夷人,非要惹大明军,那就把三寸团龙贴带好,一切罪孽,朱翊钧来承担。

  人头都算他的。

  “这个徐成楚。”朱翊钧拿起了一本奏疏,徐成楚到了都察院就开始勤勤恳恳的工作,在海瑞的带领下,查找到了一个贪腐案,大名府天雄书院的教谕,宋善用。

  宋善用是一名举人,在天雄书院做教谕已经十八年有余,这人不太擅长站队,次次都选错,始终没能升转做县令,就在这个教谕的位置上,干了下去。

  这么多年,宋善用培养了十六名进士,九十六名的举人,真正的桃李满天下,占了这些年大名府进士总数的九成,举人人数的八成,让天雄书院,成为了华北平原上,赫赫有名的优秀书院。

  但宋善用遭人恨。

  天雄书院是大名府的官办书院,这官办书院弄得好,学子们都到官办书院里上学,这私塾就没了学生,没了学生就没了束脩,这些个私塾自然恨宋善用恨到咬牙切齿,欲除之而后快。

  而且这书院,考中的举人、进士越多,名气越大,优秀的学子就会越集中在这家书院里。

  甚至一些山西的学子,不远数百里之遥,也要到天雄书院读书,一时间,天雄书院,当真对得起他门上的对联:文光射斗士子如林;儒风甲第冠盖如云。

  这一下就更招人恨了,你一个宋善用,凭什么把大名府的文脉自己个全都占了去?就开始有人找宋善用的麻烦,宋善用不会选边站队,确实没什么背景可言。

  但宋善用弟子多啊!

  十六名进士,哪怕算不上忠君体国,但没有一个反贼,都能帮得上恩师,而且近百名举人们,那也是在地方把持了权力,宋善用的日子,过得顺风顺水。

  这今年,终于被挑出了错来,这么些年,宋善用一共收受了各种贿赂五千四百两白银,主要是有些学生入学要送银子,有些学生希望宋教谕能够额外关照下自己的孩子,也送银子。

  宋善用这十八年断断续续收了这么多的银子,这事被捅了出来后,地方衙门,只能奏请了都察院,走弹劾程序。

  而大名府的势要豪右们,则要求立刻罢免宋善用的教谕之职。

  徐成楚核实了实际情况后,确定了贪腐事实成立。

  但这件事麻烦就麻烦在:宋善用,他收了银子,没有揣自己腰包里,而是用在了天雄书院上,修了校舍、宿舍、食堂、还打了一口水井、买了最新的回风炉给学生取暖。

  这五千四百余两受贿来的银子,宋善用真的一厘都没花!

  天雄书院的帐,盘了十多天才盘清楚,宋善用本人,还搭上了一百二十两银子,修了个后山小花园,弄了个听雨轩,让学子们定期举办诗会。

  这案子在都察院查清楚后,呈送了皇帝朱批。

  都察院的意思是:得罚,按制应该夺了宋善用的功名,罚没所得,但看在都用在书院上了,这也就不罚没了,让他归家依亲便是。

  “徐成楚啊徐成楚,糊涂虫。”朱翊钧拿着奏疏说道:“都察院的御史们,在排挤他,这么个棘手的事儿,推到了他的手上,不办,他徐成楚哪里还有骨鲠正气?办,得罪人了。”

  都察院的御史就是得罪人的,毕竟是稽查百官之责,但徐成楚显然是吃了没有经验的亏。

  宋善用门生广众,而且他银子又没自己花了,都用在了书院,在读书人眼里,这不是贪。

  可《纲宪事类》规定就是规定,贪腐是个行为,只要拿了银子,就是贪墨,不看用处。

  严惩,立刻得罪宋善用的门生,不严惩,若是轻纵,那是不是只要是为了所谓的公事,就可以随意拿银子了?那公事和私事的界限就会极度模糊,最终贪腐横行,政以贿成。

  一般来说,这种一看就出力不讨好的案子,是没有御史会办的,因为呈送皇帝朱批,会非常的麻烦,皇帝惩罚和不惩罚,都有损圣名。

  宋善用拿银子是人情往来,你不拿,家长们还以为你要给孩子穿小鞋;他把银子用到了公事上是道德崇高,不损公门肥私利,大明官员都这个样儿,大明何愁不兴?

  一般而言,都察院的司务会处理,就是打回重问,打回两次,地方就不会再奏了,地方要真的非要弹劾,就自己奏闻吏部、陛下,自己走弹劾程序。

  显然,有人要给徐成楚这个愣头青上点眼药,让他知道这官场的厉害,没有按照惯例,把地方的奏闻打回去,而是交给了徐成楚。

  “读书人这点弯弯绕绕,用在办差上,什么事儿都能办成了!整天闲的没事干,就知道勾心斗角,实在是闲得慌,就去上林苑种土豆去!”朱翊钧拿起了笔,简单的思索了下,开始朱批:

  [宋善用私纳银钱,其行当罚;然十八载育才之功,其德可彰。着革去教谕之职,留举人功名,改任国子监典籍,专修书院育才之法。]

  [另赐内帑三千银,补天雄书院营缮,立碑录其门生名录于听雨轩——朕不赏其受贿之污,但惜其育才之明。]

  革教谕之职位,是罚,是为了维持组织纪律;

  而留功名和改任国子监典籍,则是来自皇帝的私宥,也就是特别赦免,想获得皇帝的私宥,可没那么简单,连远在万里之外的殷宗信都知道,皇帝爱杀人,得办出点实事儿来,才能获得如此殊荣。

  宋善用贪墨这三千银,皇帝替他代缴罚款,则是平账,这件事到此为止,日后也不是宋善用的污点;

  而刻碑文,则是记录、褒奖这种清高的行为,告诫宋善用的弟子、天下士人们,做好事皇帝会帮着兜底。

  好人有没有好报,朱翊钧不知道,他只知道,事情到他这里,就该恶人有恶报,好人有好报。

  “陛下圣明。”冯保吹干了墨迹,交给了小黄门,送内阁下章礼部。

  世宗皇帝曾有言:清流浊流皆可用,帝王御下,非黑非白,唯在制衡耳。

  这案子,就是典型的端水行为,陛下有偏向性的端了一碗水。

  “朕怎么觉得朕活着就是凑数的呢?!”朱翊钧猛的站了起来,看着面前的奏疏,有些惊疑不定的说道。

  “啊?”冯保一愣,有些疑惑的问道:“怎么了?”

  “冯伴伴啊,你说,这天才的世界,和咱们这些凡人的世界,就这么不同吗?”朱翊钧看着面前的奏疏,愣愣的问道。

  “臣才是凑数的。”冯保瞄了一眼奏疏,看到是来自格物院,立刻认怂,他能跟那些个士大夫过几招,在陛下的支持下,他偶尔还能耀武扬威一下。

  但是这些格物院的怪物们,实在是有些恐怖。

  格物院的奏疏,有些时候,冯保根本就看不太懂,前面部分冯保看懂了,说的是蒸汽机很争气。

  升平六号蒸汽机的马力,在没有增重的情况下,最大马力飙升到了一百八十匹,而中间马力是一百五十匹,最小稳定马力为一百三十匹。

  按照格物院的定性,升平六号的马力是一百五十匹马力,而且单冲程架构仍然有提升的空间,新的多冲程架构已经有了草案。

  大明马力的速度正在稳定有序的增加,大明对于马力的需求是没有上限的,而今年过年前,第一批升平六号铁马一共六台,就可以交付,而明年六月之前,形成年产量超过千台的生产规模。

  大明格物院一共就吃了内帑两百万银,但换来了不可计量的庞大收益。

  后面的内容,冯保就看不懂了,一大堆的图形设计草稿,还有六个公式,这六个公式,是总结的经验公式,皇帝陛下花费重金打造的风洞,有了成果。

  关于浮力、沉浮、孔口出流、滑翔机翼的升力系数等等方面,让皇帝惊讶的是,大明格物院已发现了流体的尺度效应。

  不是等比例缩小实验完成之后,就能够等比例扩大付诸于实践,效果就能一模一样,这里面有一个相似性。

  尺度放大后,并不能达到完全相似,需要经过经验和实践的修正,这是一个漫长的工程问题,需要总结经验,经验越多,修正的越准确。

  “朕这一百万银,花的值。”朱翊钧朱笔了奏疏,褒奖了格物院格物博士,希望他们再接再厉。

  总结出来的公式、经验、观察到的尺度效应,对当下大明,看起来似乎没有太大的意义,但朱翊钧仍然认可这种研究,管他有用没用,先研究出来再说,说不定日后就能用到。

  朱翊钧始终坚信:氪金就能变强!

  而且也不全然无用,格物院设计了新的螺旋桨,并且已经移送松江舰船设计院,将会在飞云号上进行实验,飞云号已经被改了好几次,逐渐成为了一个综合实验平台,格物博士们有什么想法,都会用在飞云号上进行验证。

  飞云号已经忘记了当初自己要成为大明第一战舰的野望,现在不断的挂载各种设备进行实验。

  氪金的确可以变强,松江府造船厂也传来了喜讯。

  松江造船厂设计制造了一条新型的观星舰,是快速帆船改装的观星舰,可以快速航行,从松江府新港出发,在一个月的时间内,抵达椰海城,三个月的时间内,抵达吉福总督府。

  如果大明可以再找到一个支点,这条快速帆船搭建的观星舰,就可以抵达泰西进行常态化观测,更好的观察到水文地理,而这条观星舰的第一站,是前往北美洲。

  在与北美洲夷人交易时,大明水手获得了一块被夷人珍藏的天然块金,但这些夷人也说不清楚来源,所以观星舰将前往北美洲进行观星。

  “这趟航行来年春天再去,先去吕宋、元绪群岛一带观测。”朱翊钧否决了松江府的观测计划,仍然不准勇敢的船队,在冬天依靠北太平洋洋流,前往北美洲。

  北太平洋的冬天,一点都不太平,浓郁的大雾和狂暴的海浪,会吞噬掉一切的挑战者。

  舟师认为,是太平洋的暖流和极北的寒流、寒风复杂作用,导致恶劣天气的爆发的非常突然且频繁,根本是无法通过观测进行规避,稍有不慎,就会被卷入风暴之中。

  人类的勇敢,在大自然的伟力面前,有些过于渺小了。

  朱翊钧没坐过海船,也没有那个机会,他没见过数丈高的大浪如何翻涌,光是想一想,就非常的危险。

  陈璘率领船队定期巡游倭国,从倭国以东海面穿过的时候,不止一次感受过那种狂躁,每到冬天,水师船队总是更加靠近海岸线航行,防止迷失方向和卷入风暴之中。

  大明皇帝一如既往的处理着奏疏,奏疏不过夜,是维持大明官僚系统高效的手段之一。

  刚刚坐班结束的徐成楚,离开都察院,回全楚会馆去,刚出都察院,就被一群士大夫给堵了。

  宋善用的十六个进士弟子里,有三名是京官,还有几个举子。

  “徐御史好大的官威!恩师十八载栽桃育李,何日得罪于你?十六进士,十六柄玉笏立朝堂,九十六举子,九十六杆朱笔镇州县!”为首的翰林,前踏一步,厉声喝道:“尔只见那五千两腌臜银,怎不见大名府文脉大兴旺!”

  “什么骨鲠之气,不过是沽名博清誉而已。”

  宋善用是恩师,百般不会,只会教书育人,深受其恩的弟子,理应站出来,为老师辨明是非,若宋善用真的贪也就罢了,可那五千四百两腌臜银,没有一厘进了他自己的口袋!

  “国有国法!拿了,就是拿了,错了,就是错了!你们若是有理,为何不敢等到下月三日大朝会,捧笏出班,替贪墨罪官鸣冤!”徐成楚第一次遇到这种状况,他被数人围着痛骂,一时慌了神,只知道用国法分辩。

  “荒谬,太祖钦定獬豸牌,就是给你这等言官,如此耍威风用的?纲宪何在?”一个郎中站了出来,骂道:“天下那么多的贪官你不抓,偏偏要抓君子,有何道理可言?”

  獬豸牌是都察院的御史的腰牌,代表都察院身份,稽查百官之责。

  “再说一遍,我恩师收的是束脩,不是脏银,我恩师不是贪腐!不是罪人!你怎么不问问大名府,为何十九年未拨半两书院膏火银!”另外一名在京谋生的举子,从袖子中抽出了一本账册,砸在了徐成楚的脚下,又狠狠地啐了一口。

  宋善用被皇帝私宥,只有罪人才要被赦免,等于说宋善用有罪。

  这些人围着徐成楚一顿臭骂,徐成楚就一张嘴,根本无法还口,待众人走后,徐成楚才面色涨红,将地上的账册捡了起来。

  账册很清楚,大名府的确十九年来,没有给过一厘的膏火银,都挪作他用了,一条一条十分清楚。

  海瑞站在都察院的门前,静静地看着徐成楚被围攻,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当年的影子。

  “是不是很难受?做事,就是这般,得了这头儿,顾不得那头儿,陛下总是说,世间从无两全法,凡事都要问一问代价。”

  “怎样,经历此事,你还要做素衣御史吗?这一路上,不知要吃多少苦头。”海瑞等围攻结束,才走了过去,询问徐成楚的想法。

  徐成楚沉默了很久很久,才十分坚定的说道:“要做!我选的这条路,我一定要走完!”

第816章 垃圾,就该堆在垃圾堆里

  海瑞年纪渐长,他对帝国的忧虑也越来越深,他有的时候,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忽然出神,然后油然而生一种恐惧。

  恐惧身后无人。

  他岁数大了,再锋利的帝国神剑,也挡不住时光的消磨,他不确定自己的出现是一种偶然,还是大明国朝的必然。

  在这短暂而璀璨的一生里,他活得曲高和寡。

  他很清高,他从不贪腐,他不要求别人,只要求自己,他甚至可以为了大明的维新,背叛自己的理念,选择事从权宜,对一些贪腐事,不闻不问,一些他处置的贪腐官员,再次被启用,他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很清楚,万历维新,光靠几个人是不可能成功的,陛下需要循吏,哪怕这些循吏的道德,不是那么崇高,他很清楚,自己是这个浑浊世道的少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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