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谦看来,这里就是一个人性本恶的放大器,傲慢、嫉妒、暴怒、懒惰、贪婪、暴食和色欲,这是泰西教派的七宗罪,这七宗罪就是人性最丑恶的七大原罪,在燕兴楼体现的淋漓尽致。
黎牙实、利玛窦都是传教士,利玛窦把暴食解释为浪费食物,而黎牙实更加世俗一些,他认为暴食是过分的沉迷于某种事物,比如酗酒、滥用阿片这类的药物、使用更加浪费的货物、过分贪图逸乐的铺张浪费。
这是一种比喻,大明也有类似的表述,酒池肉林。
“我得进宫一趟,安排车驾去通和宫。”王谦有些迷茫,他用力的晃动了下脑袋,走出了燕兴楼,前往通和宫。
他前往通和宫汇报这次的收益,并且交付一批数量为二十七万两的黄金。
前往通和宫的路上,王谦显然有些迷茫,他看多了人性的丑陋,让他有点怀疑人这种生物,是不是有点不配万物之灵的这个称号了。
“臣拜见陛下,陛下圣躬安。”王谦俯首见礼,见到了一个他也很难见到的人物,德王朱载堉。
德王朱载堉深入检出,比大明皇帝还难见到,陛下对所有格物博士、农学博士、医学博士,都下了最高的保护令,想要拜访这些博士,需要在北镇抚司衙门写申请,皇帝朱批后,才能见得到。
而德王朱载堉的旁边,还坐着大医官陈实功。
朱翊钧笑着说道:“免礼,坐下说话。”
朱载堉身子前探,满是兴奋的说道:“陈博士通过显微镜发现,其实万物在天择之下,也是进化出了轮子来,但是都是极其低级的生物,比如一些小的微生物,使用的鞭毛,其实就是轮子结构。”
“但是稍微复杂一些的生物,就不会选择轮子,因为要使用轮子的前提是拥有道路,四足的结构,通过性更强,在道路不通畅的时候,四足的构造,更加有利于生存。”
“这倒是,即便是商王,他的车也是会断轴的。”朱翊钧非常认可朱载堉所言的内容,商王出车祸会被刻在龟甲兽骨之上。
朱翊钧又有些疑惑的说道:“那为什么人会修路,而动物不修路呢?朕发现,一些个动物,是有很强的营造能力,比如一些穴居动物的地下宫殿。”
这个问题有点不好回答,陛下总是充满了奇思妙想,如果动物也学会了修路,轮子的效率反而更高。
朱载堉想了想说道:“我们观测到所有的动物,都是极其自私的,这个自私不是贬义词,而是一种形容词,意思是它们的领地意识十分的强烈。”
“它们修出来的地下宫殿供自己使用,即便是群居的动物,修路这种为他人做嫁衣的事儿,很难在动物界发生,数量不足,自然无法演化出道路和轮子了。”
“我们可以认为,我们现在使用的车轮,其实就是人类在修路之后,进化出的更加便利的四肢,更快、更远、更加便捷。”
“说不定哪天,我们会长出翅膀来,飞到天上去。”
朱载堉的视角非常有趣,在他看来,基于天择论和人择论,人类的发明创造,就是人择论下的非自然演化,人们发明出来长短兵、弓箭、标枪、火器、火炮,全都是类似于动物进化过程中长出的利齿和獠牙;轮子这类的发明,就是跑得更快、更久、更远。
这是一种非常有趣的视角。
格物院仍然沉迷于让蒸汽机上滑翔机,为滑翔机提供动力的叙事之中,在朱载堉看来,人类长出翅膀飞上天,是迟早之事,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不是什么太过于久远的事儿。
蒸汽轮机、滑翔机变成人类的翅膀,这也是格物院自己的五间大瓦房。
王谦听到这里,有些释然,人已经够自私了,但这些动物,似乎更加自私,在格物院看来,自私是一个中性词,而不是贬义词,是一种任何动植物都存在的天性。
“我们发现疙瘩瘟的来自于老鼠,也就是泰西谈之色变的黑死病,用鼠疫去形容更加确切,通过跳蚤,将瘟气,传播到所有人身上,而且这些老鼠越是体弱,越容易生病。”朱载堉面色严肃了起来。
前面是解刳院发现的有趣的现象,疙瘩瘟、黑死病、鼠疫的防治,才是朱载堉和陈实功一起到通和宫的目的。
泰西的黑死病横扫了整个欧洲,按照黎牙实的粗浅估算,整个泰西,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人口,死于中世纪的黑死病大爆发,大爆发之后并没有结束,而是长达三百多年的长尾。
断断续续的鼠疫仍在泰西发生,每一次爆发,人们都用一切办法来揪出病魔来,比如杀死女巫、猫、泻药、放血、催吐、烟熏、使用癞蛤蟆、用尿洗澡等等奇奇怪怪的方式。
甚至泰西人不洗澡的习俗,也是因为黑死病的大爆发,没有热水洗澡,会让人身体处于更容易生病的状态,最终变成了一种不洗澡的风俗,不是不知道干净,而是畏惧死亡。
直到今天,因为糟糕的城市环境,英格兰的伦敦,仍然在持续性的爆发着鼠疫。
反倒是葡萄牙的里斯本,因为对卫生的专项整顿,反而让里斯本,成为了泰西唯一一个没有鼠疫的地方。
朱载堉颇为感慨的说道:“东罗马帝国也曾经有过复兴的征兆,在千年前,查士丁尼一世在君士坦丁堡登基,成为了罗马的皇帝,彼时,查士丁尼和他的大将贝利萨,势如破竹的开疆拓土,罗马帝国的兴盛,就在眼前。”
“就是在这个时候,君士坦丁堡爆发了黑死病,没有天神的闪电,没有地狱的烈火,没有战争和杀戮,人们在迅速的死亡,查士丁尼派去处理尸体的人,很快就变成了被处理的尸体。”
“查士丁尼甚至挖了数十个深渊巨坑,尸体根本来不及掩埋,新的尸体就成为了封土,那个时候,人们普遍相信,这是神的惩罚,这场瘟疫,彻底断送了罗马帝国复兴的燎原之火,所有人都开始质疑查士丁尼的统治。”
“人们普遍相信,这次波及了罗马帝国全境的瘟疫,是神的启示,是神降下了惩罚,阻止了罗马的复兴。”
“后来,泰西人把这场瘟疫,称之为查士丁尼瘟疫。”
朱载堉生怕皇帝不知道疙瘩瘟的危害,举出了一个例子,即便是到了大明,大明人仍然认为,泰西可以称之为文明的国度,大约只有已经消失的罗马,至于其他的国家,多少欠点火候,哪怕是日不落的西班牙。
日不落的西班牙,居然是个神权大于王权的国朝,这让大明很难理解。
这也是陈实功找到朱载堉到陛下面前面奏的原因,有的时候,涉及到了统治危机的事情,还是老朱家自己人说合适点。
陈实功俯首说道:“陛下,疙瘩瘟,患者接触了老鼠、或者被跳蚤咬了之后,会忽然在身体肢节间突生一个小瘰,接着饮食不进,目眩作热,还会呕吐,如西瓜败肉。一人感染,阖门皆殁。”
“大明京师丁口三百五十万余,松江府不遑多让,若是这疙瘩瘟在京师爆发,臣不敢想象其后果。”
发现疙瘩瘟和老鼠有关,还要说到绥远。
在王化绥远的过程中,大明发现了牛痘法防治天花,而后发现另外一种让人横死的疙瘩瘟,起初大医官们想要找到一种类似于牛痘法的办法,来防治疙瘩瘟,但很快就失败了,这似乎是两种完全不同的致病原理。
在老鼠泛滥的部落,疙瘩瘟爆发的频率就越高,在详细走访了幸存者后,大明大医官们完全确认了疙瘩瘟的致病链,比天花更加难缠。
“陛下,还有一种动物也携带这种瘟气,就是旱獭(土拨鼠),草原上的旱獭很多很多,草原人逐水草而栖,这些旱獭也是如此,它们携带了不止一种瘟气,捕食、触摸、咬伤,都有可能将这种瘟气传给人类。”陈实功又介绍了解刳院的发现。
朱载堉立刻说道:“陛下,驰道沟通南北,草原的货物更容易抵达大明,臣发现一些旱獭的皮草在京师售卖,臣的忧虑,不是草木皆兵,稍有不慎,满盘皆输。”
朱载堉和陈实功都是为了说服皇帝陛下,大明正在关键的历史转折期,若是学了查士丁尼,恐怕会折断大明的中兴之路。
明明已经看到了危机的存在,却不去做任何的防范,恐怕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那么要怎么做呢?”朱翊钧笑着说道:“朕没有说你们危言耸听,你们分析了黑死病、疙瘩瘟的现象,刨根问底的寻找到了答案,朕尊重格物博士们的钻研,就像格物博士尊重万物无穷之理。”
“那么,给朕一些具体的办法,应该怎么做,才能防止疙瘩瘟在大明爆发呢?”
“臣有灭鼠疏,恳请陛下过目。”陈实功终于将手里的奏疏递给了陛下,李时珍已经老迈,解刳院的所有事,慢慢的都交到了他的手中。
陈实功一共提到了六个方向,防止瘟病的传播,全部围绕着灭鼠创卫。
防止疙瘩瘟肆无忌惮的蔓延,要从城镇、乡野的每一个角落下手,尤其是草原上的老鼠、旱獭也要杀死或者驱赶它们到无人之地。
创卫就是创造卫生环境、卫生城镇,这需要纳入考成法的范围,在大医官们看来,搞好卫生,能阻拦瘟气,消灭很多的瘟疫。
陈实功认为,药物的研发很重要,但预防更加重要,创造卫生环境,才能够切实的减少病患。
朱翊钧看了许久,说道:“二位,这本奏疏朕准了,就交给大医官去做,朕不想查士丁尼,更不想看到大明中兴戛然而止,就拜托大医官了。”
朱翊钧仍然信任陈实功,并且给了他全权督办此事的权力,就像文化产业从业人员一定要有文化一样,医学这块,还是要听从专业人员的意见。
“臣遵旨。”陈实功深吸了口气俯首领命。
“臣等告退。”朱载堉百忙之中,抽出功夫陪陈实功一起面圣,就是为了说服陛下,把这个政策推行下去,至少超过百万人口的大都会,绝对不能爆发如此瘟疫,否则,大明中兴真的有可能半途而废。
哪怕不造成什么巨大的危害,一群贱儒又该跳出来大叫着天人示警了,这种事,朱载堉不允许发生!
好不容易才把‘万物无穷之理曲解为天人授意’这种风气给压下去,绝对不能反复。
朱翊钧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有些感慨,某种程度上,被二人言中了。
在明朝末年,崇祯六年,山西开始爆发鼠疫;
崇祯十四年,鼠疫从甘肃、陕西、山西河套等地传入了华北平原,而后随着农民运动,传遍了大江南北;
崇祯十四年到十六年,京师相继爆发了三次大规模鼠疫,街坊间小儿为之绝影,有棺、无棺,九门计数已二十余万。
到鼠疫大爆发的时候,人们普遍认为,大明气数已尽,最终崇祯皇帝将自己挂在了万岁山的歪脖树上,大明灭亡。
“朕那么小气吗?”朱翊钧无奈摇了摇头。
当初陈实功给皇帝拔牙,弄出了炎症风暴,这件事朱翊钧其实不在乎,既然不肯用阿片镇痛,那就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但陈实功非常的在乎,那之后,陈实功再也不肯单独觐见,要么跟着李时珍,要么跟着朱载堉。
“王御史,这又是发了大财?”朱翊钧看向了王谦,笑着说道。
王谦恭敬的递上了账本俯首说道:“二十七万两黄金的账册,在这里,陛下,要不,把燕兴楼交易行关了吧。”
“哦?”朱翊钧看完了账目,有些惊讶的看着王谦。
王谦眉头紧蹙的说道:“臣倒不是怕不得好死,赚这个钱确实损阴德,但臣的阴德早就损完了,也不在乎这点了,臣主要是担心逐利之风,吹遍整个大明,到那时候,恐怕是礼崩乐坏了。”
王谦甚至不用担心,自己会被陛下当做替罪羔羊,推出去杀了平息民愤,因为吏举法那么大的事儿,陛下根本不让王谦承担任何的责任。
至今,张居正都在奇怪,为什么王崇古这个老狐狸,在吏举法这件事上,如此的积极且配合。
王谦作为一个士大夫,有逐利之风败坏天下道德的担心,再正常不过了。
对于商人逐利之事,自古以来都持有批评的态度,比如《论语·里仁》孔子又言: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将‘义’定为了士人的道德标准,将‘利’定为了小人所求。
不仅仅是儒家,比如法家的态度也是如此,《商君书》就说:使商无得籴,农无得粜,要打击商人,迫使人口回归农耕;而《韩非子·五蠹》中,将商人认定为五蠹的一种,说商人蓄积待时而牟利。
《史记·平准书》记载了高祖令:贾人不得衣丝乘车,武帝时,更是相继推行了算缗令和告缗令,对商人财产课以重税。
到了唐代时,规定工商杂类不得应举;到了宋代在《宋刑统》更是明文,延续‘工商异类’不得参加科举;大明明太祖时候,更有商贾者,王者所必抑的结论。
但大明还好点,匠籍和临时户口的商籍,都是可以参加科举的,毕竟军屯卫所制度要搭配开中法使用,用得到商人。
比如王崇古家里世代行商,他是民籍,但如果要外出行商,就要获得商籍,才能行商,行商的经历,不影响他参加科举。
王谦家里祖祖辈辈世代行商,所以他很清楚,逐利成风,带来的危害。
王谦犹豫再三才说道:“陛下,大明革故鼎新,本来这逐利之风渐起,这燕兴楼显然放大了这种情绪,索性不如直接关了这交易行好了。”
“这燕兴楼交易行里,明明那么多人磨刀霍霍,等着收割这些加了杠杆的钱,但还是有人前赴后继。”
“也不是直接关停,就现在燕兴楼只出不进,不准新票入市,不准小票买卖,大票一点点收回,期许三到五年,将燕兴楼交易行彻底关闭。”
“若是再需要钱的时候,再开门好了。”
王谦提出了一个初步的关停计划,有序关停,而不是直接和费利佩一样,关闭马德里金债券交易行一样,直接赖账,燕兴楼直接关门赖账,损失的是国朝和皇帝的信誉。
“你这个想法,朕也考虑过,很好,趁着这次金银价格剧烈波动,以贻害无穷为由,关闭好了。”朱翊钧思考了一下,认可了王谦的想法。
大明造船产业链已经完全成熟,人人做船东的计划,可以暂告一个段落了。
北方商人和北方资金,如果想要参加到开海事,已经可以顺着驰道到市舶司去。
朱翊钧也觉得这燕兴楼交易行,还是关闭了好,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借钱入市,已经影响到了大明的稳定,用王谦的话说,这交易行里,没有赢家,就只有幸存者。
其实这和朝廷财政政策有关,王国光虽然致仕了,但张学颜是个比王国光还要极端的保守派。
张学颜的想法是朝廷举债,成何体统?缺钱可以让势豪纳捐,势豪不肯纳捐就抄家!抄家还不够,就拿下倭国,再想方设法拿下南美洲的富饶银矿,而不是举债!
这就是大明国朝的极端保守派。
皇帝欠钱?天下都是皇帝的!
朱翊钧和王谦一合计,准备让燕兴楼关门,没想到引起了轩然大波,立刻引起了几乎所有人的反对!
第832章 看看这对狼狈为奸的君臣吧!
朱翊钧想的很好,觉得人人做船东计划,让大明开海顺利顶住了最初的压力。
在最初开海的时候,有几方面的压力。
第一方面是来自南方走私士绅的反对,大明的禁海令,对这些无法无天的走私士绅,根本没什么约束力,否则当年平定双屿倭患的浙抚朱纨,就不会自杀了。
人人做船东计划,引入了北方士族作为平衡力量抗衡南方走私士绅。
海贸这口饭,北方士族也可以吃一口,这是王崇古作为晋党的主张,也是南北平衡。
第二方面的压力主要是资金方面的压力,彼时朝廷穷得叮当响,万历元年十二月才把皇陵欠的11万银还清,那时候张居正穷的都把主意打到皇帝的金花银上了,而北方以晋商为首的富商巨贾还是有些银子的;
王谦曾经说过,拿谁的银子吃谁家的饭,大明北方士绅共同持有了一批造船厂,时至今日,开海的五大造船厂,北方士族们依旧拥有很强的影响力,从掌柜、财会,到大把头,船匠,南北皆有。
第三方面的压力主要来自于朝堂之中,一些顽固守旧派的士大夫,他们对于祖宗之法有种不顾利益的执着,这些士大夫反对开海,甚至不是利益相关,就只是觉得祖宗的一切都是对的。
和沈鲤一样,都觉得是小皇帝胡闹,张居正为了擅权,满足小皇帝对海外奇珍异宝的私欲。
第四方面,则是北方士族分润不到开海的利益,而北方土地兼并已经完成,多余的银子,只能放在猪圈里,王崇古搞出了船东计划,让北方士族也愿意试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