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张任的话,傅干一时有些尴尬。
他的确自诩对北地郡非常了解,在许多时候对徐庶向官吏们介绍北地郡情况时并没有太过在意。
不过他反应很快,立马笑着对张任说道:“我这不是想看看公义有没有认真听徐长史的话嘛……说笑而已,公义莫要在意。”
闻言,张任脸上挤出了一抹笑容,仿佛自己信了傅干的说辞。
而傅干见状,似乎是为了印证自己的话,当即对着张任继续道:“其实我想说的是,现在这戈居铁矿中还有因为战败被俘的鲜卑人在里面劳作呢!”
“不过最开始,负责看管鲜卑人的士卒们愤恨于鲜卑人入寇,导致干活的鲜卑人死了不少,还有一些鲜卑人聚集起来试图逃亡……后来,听说有人出了个主意,让表现好的鲜卑人去管理其他鲜卑人,同时还给了鲜卑人离开铁矿的机会,再后来鲜卑人就任劳任怨了……”
说完,傅干注意到张任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他抿了抿嘴,问道:“这事,徐长史也说过了?”
张任点了点头。
到这里,就连傅干自己都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他带着期许和忐忑询问张任道:“公义,还请如实告诉我,我此前没有留意徐长史的话,徐长史知不知道?”
张任听了,并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道:“徐长史虽然入仕不过一年,但徐长史师承天下名士黄、庞二公,我曾闻北地张府君此前一直领兵,并未有过治理郡县的经验,而北地郡在过去一年的治理中,上计岁考皆曰上等。”
言外之意,徐庶这么厉害,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这该如何是好啊!”在张任的提醒下,傅干已经意识到自己这段时间以来似乎有些飘了。
张任答道:“我观徐长史为人,有任侠之气,所谓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别成既然知道了自己的过失,只需要加以改正,那么徐长史定然也会将之看在眼中。”
傅干见状,一把拉住张任的手,说道:“今日若非公义提醒,险些一错再错……吾愿与君义结执素,恩比同生!”
张任见傅干身为公卿之子,但面对他时却丝毫没有权贵子弟的架子,如今更是说出了这样的话,要是心中没有一点感触那是不可能的。
所以他并没有挣脱傅干拉着他的手,并回复道:“圣人尚且日三省己身,今别成只因为自己失言而反省了曾经的过失,如何不能算贤良呢?”
不过,倘若张任知道傅干口中的“义结执素,恩比同生”并非只对他一个人说过,会有什么感想就未可知了。
如果说泥阳县和戈居县因为汉室经营得早,还看不出多少艰苦之处的话,那么当一行人来到北地郡的腹地,也即大河边上的地域,却是把一切都看得分明。
一场大雪覆盖了本就枯黄的草地,就连自天上而来的滔滔大河之水都只能在冰面之下暗流涌动。
若非不远处还有袅袅炊烟升起,带来了里的气息,傅干都觉得他身在野地了。
实际上,他所在的,的确称得上野地。
一行人全都下了马,或牵着马,或牵着马车……沿着前人留下的脚印,艰难地前行着。
冷,太冷了……即便穿上塞了白叠子的衣服,但冷风依旧顺着衣袍的缝隙直直地往傅燮的身体里钻,就连马蹄和马身上都包裹了专门的麻衣……说起来,除了当初汉阳郡冀县面对叛军即将城破的那一次,傅干还没有经历过如此的困苦局面。
他呼着白气,好奇地大声询问着走在他前列的张任:“蜀地在南,不比北地寒冷,公义以前在蜀地见过雪吗?”
“我瞧着公义比我还不畏冷呢!我跟你说,若是觉得冷了,大声说几句话,便暖和了。”
“蜀郡有雪……这些年来,天地间阴阳失序,六月都有过冰雹,更别说雪了,几乎每岁都有!”张任喊道。
但话虽这么说,但蜀郡的雪和北地的雪完全没有可比性,无论是雪量还是温度。在作为孝廉入雒阳前一直生活在蜀郡的张任一下子来到北地郡,如何不冷?不过,在听从傅干的建议把话大声喊出来之后,张任确实感觉好了一些。
许久之后,他们总算在徐庶的带领下抵达了人家,吃到了当天的第二顿热饭。
期间,傅干再度凑到了张任的身边,问道:“公义当真不冷吗?我这脚啊都被冻得冰凉。”
“我的脚昨日在行走时就已经没有知觉了,到了晚上泡了许久的热水才好。”张任答道。
“嗯?”傅干看着面容平静说出此话的张任,一时有些疑惑,“既然冷了,哪怕叫嚷一声呢,又没人会笑话你?我看你昨日还为旁人送热水呢!”
张任平静地摇了摇头,说道:“这并不算什么……以前我在家乡求学的时候,乡中虽然没有北地寒冷,但我也没有如此厚实的衣袍和鞋……那时候,每天都要走十几里的路去进学,到了下雪之际,脚被冻僵更是常事,习惯了。”
“其实这也无妨,最担心的是手被冻得发抖,连抄书都抄不好……”
傅干听后,很确定张任说的是实话,他的确已经习惯了。
“待会热水烧好之后,你就等在这里,我来给你端热水泡脚!”傅干心中也不免感怀。
此前,他一直听父亲说寒门子弟求学艰难,但百闻不如一见,今日听了张任平静的讲述,他立马感同身受起来。
而就在这时,为他们提供房屋的户主恭敬地前来通告,说是水已经烧好了。
傅干听了,立马起身去为张任接热水,起身后却发现张任已经跟了过来,言称要相助不堪受冻的同僚……而一路追随傅干而来的家仆更是早早地端来了为傅干准备的热水,见到这一幕,傅干更是感怀。
很快就连同张任一起,带着情况还好的人帮着提供热水。
而另一边,刚与户主说完话的徐庶见到这一幕,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个张任,的确是选对了。
而以他对张飞的了解,待到张飞见了张任这样的人后,一定会加以重用的,并不会比出身好的傅干差。
想到这里,待到众人安顿好后,徐庶专门唤来了张任,问道:“公义观此户户主如何?可为良人?”
张任听后,立刻想到,假如户主只是一個寻常百姓,那么徐庶一定不会这么问,但他委实有些瞧不出户主和寻常的百姓的区别,在他看来,户主和此前路过的泥阳县的汉人百姓没什么两样,也不像匈奴人或鲜卑人。
就连对徐庶恭敬异常,也很正常。
“下官未察有异。”张任并未妄加揣测,如实答道。
“也不怪你看不出来,实际上,若非我对知他根底,也瞧不出他此前曾是个县中百石吏,只因犯下贪墨之罪,才得以来此。”徐庶说道,“你看他是否和善?”
张任说道:“观其言行,其应已经改过了吧?”
徐庶说道:“因为鲜卑人多有内附,而堪用之小吏不足,遂以之协助处理文书,并以此功减免其罪行……”
张任听了心头一动。
“看来公义已经想到了,此人旧疾难改……真要计较他的罪行,其实并不算大,可若是放任,千里之堤,亦有毁于蚁穴之忧。”徐庶继续说道,“我已经警告过他了,此后,我会安排他在伱手下做事,你要好生看管。若他始终不改旧疾,即便北地郡再缺人,也不能再留他了。”
“不过,以他的胆量,只要上官多加诫勉,当能止之。”
一路上,张任对徐庶的品行也算了解,知道徐庶并未徇私枉法之人,而即便是徐庶在面对缺乏可用之人的现状也只能先使用有污点的人……张任当即拜道:“下官一定不负长史所托!”
这时候,徐庶说了一声:“听到了吧,这是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户主闻言,立马从暗中走了出来,对着徐庶千恩万谢。
而张任对此倒也不觉得意外,只在心中觉得——这边塞之地的恶人,比他想象的还要多啊!
汉人尚且如此,鲜卑人呢?
第625章 汉胡杂居
一个已经因为贪赃之罪而被治罪的囚犯竟然还敢继续犯罪,北地郡的民间风气可见一斑。
就在张任感慨之际,又听徐庶说道:“此人之事切莫同告知府君——府君一向痛恨此类人,一旦让他知晓,定回加重处罚。”
张任领命称是,不过,他心中不免有些迟疑,长史和府君之间不会有什么龃龉吧?
而此时,在徐庶口中“眼中掺不得沙子”的张飞正在位于北地郡的郡治富平县的太守府中坐立不安。
“算算日子,元直早就该回来了……会不会路上有什么急事耽误了——不好,朝廷不会看元直能干,把元直留下了吧!”说到这里,张飞愈发急了。
看到张飞这么不停地在自己面前来回踱步,作为北地郡户曹掾兼决曹掾的庞统有些坐不住了,他说道:“元直回来与否,今在何处,都非府君现下可以决定的,眼下郡府事务繁多,府君与其在此空等,不如多处理几件政务……待到雪后道路畅通了,还有的忙呢!”
听到属官这样带着点抱怨性质的话,张飞非但没有半点不满,反而生怕把目前太守府中最能做事的人给得罪了。他连忙亲自给庞统添了杯热茶,并说道:“这不是能者多劳嘛,再说了,元直早日回来,也能早点为士元分忧不是?”
做完这些之后,张飞安安静静地回到了桌案后面,面对着身前的文书发起呆来。
对于这种情况,庞统已经习惯了。
自家府君打起仗来那是一顶一的将才,可论及治理地方——只能说偏科有点严重。
在具体的政务处理上,以北地郡汉人和各族胡人杂居的情况,张飞简单粗暴的手段还是不要用出来添乱为妙。
一个战无不胜的太守,让不服管教的鲜卑人变得乖巧如牧羊,这就是此前张飞在北地郡的定位。
但现在,境内的鲜卑人、匈奴人、羌人及其他杂胡都被张飞给打服了,庞统便忍不住想要对自家府君提出更高的要求——“府君,过去北地郡初至故地,百废待兴,以往针对内地郡国的官吏考核并不适宜北地郡,可待到明年,那就不一样了。”
“不论是户口、田亩,还是赋税征收,以及郡县试举以擢选小吏,都需重视。也就是北地郡为边郡,不需要考虑百姓迁出的问题,不然考核标准还要多出一项……”
听到庞统如此说辞,张飞顿时头大了。
他原本以为来到北地郡后,关羽能够常来帮他,但目前正值冬日,大雪之后道路难行,而且朔方郡的杂事更多,张飞在很多时候也不忍打扰——可这些琐碎的政务的确非他所长。
“元直快点回来啊!”张飞心中期盼着。
没有徐庶的帮助,张飞发现,要当好一个能够满足各项考功要求的太守,太难了!
但很快,张飞就来了精神,有小吏来报,说是徐庶遣人送信,言说已经快到富平县了,只是碍于大雪封路,且随行的官吏携带着行囊等,通行艰难。
张飞一听,立刻来了精神,对着庞统说道:“士元,元直带了能够给士元分忧的郡吏来了,我身为太守,当亲去迎接。”
这个时候想到自己是太守了?
庞统有些无奈,只好说道:“府君乃一郡之主,去留随意,如何要问我这個区区属吏之意?”
张飞笑了一声:“我这不是担心士元这里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事情嘛!”
庞统听后不禁怀疑——到底谁才是太守啊!
但对于张飞的行动,也只能听之任之了。不过,他还是强调道:“府君,此次大雪之后,未知诸县有无汉胡遭灾,府君且不可走远。将来一旦有需要,无论是救灾还是平叛,都需要府君坐镇。”
张飞听后,忙不迭地答应了下来。
不出半个时辰,张飞就带着一队人马离开了富平县的太守府。
但说是太守府,实则非常简陋,连院墙都是在以前富平县的遗址之上用土垒出来的,包括富平县城,看起来也是十分破败。
尤其是在大雪之下,若非城中的道路已经被居民们清扫干净了,看起来和废墟的区别不大。
但就是这么一个县城,坐落在黄河之畔,立在整个北地郡最肥沃的土地之上,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小觑——因为在过去一年,任何一个敢于觊觎此城的人,此时都已经在地里成肥了。
张飞骑马而出,马蹄声引来了一些城中百姓的注目,他们见到张飞,普遍躬身行礼,也不管张飞有没有留意到。
然而张飞的痛快只持续到城门口不远处。
城中的道路有居民清扫,但城外却没了,尤其是北地郡地广人稀。为了避免马失前蹄,张飞只好带着人下了马寻着徐庶到来的方向的行走。
还没走多远,张飞就看到了只有些许人马痕迹的道路上出现了一队小黑点。
难道是徐庶这么快就到了?张飞心中觉得不太可能,却还是抱有了一丝期望。
待双方靠的近了,张飞终于看清,来人是鲜卑人的打扮。很快,双方见面,鲜卑人认出了张飞,不顾大雪对着张飞五体投地。
通过随行的翻译,张飞了解到,对面这些鲜卑人牧养的羊有十来只因为这场大雪而死,他们正带着羊想要来城中贩卖,进而多买些谷粮回去。
面对鲜卑人的尊敬,张飞紧急开动脑筋,最后说道:“今虽有大雪,但城中谷粮的价并未有变化,依旧是百三十二钱一石,你这羊要是卖不了下雪前的价,就送到太守府去,言说我要买的,按雪前之价!要是谷粮的价涨了,你们也去太守府询问……不过,要是只涨个两三钱,那就没必要了。”
这一刻,张飞无比庆幸自己虽然将郡中政事都交托了徐庶和庞统管理,但他依旧曾经被徐庶和庞统要求着了解这些郡中的情况,如此,面对遭受雪灾需要帮助的内附鲜卑人,他才能言之有物。
鲜卑人千恩万谢的离开了。
在见过鲜卑人之后,没走一里路,张飞又碰到了五个结成一队的汉人,看起来也在往富平县的方向去。
五个汉人中同样也有认出张飞的,也如同鲜卑人一般对于守护他们安全的人十分尊敬。
张飞则问起了他们的来意。
与鲜卑人不同,这五个汉人为里邻,他们倒没有因为这场大雪而遭遇什么灾祸,只是——“府君不知,俺们之前没来过这里,不知道这里这般寒冷……是以原本里魁让俺们多买些煤球备着,俺们为了省钱没怎么买……现在经过这场大雪才知道,还是得要烧煤球啊!”
张飞听了,倒也没多说什么,对于第一次来北地郡的人来说,总是很难适应此地的寒冬。
吃一堑长一智。
换做以前,他说不定会嗤笑面前的几人不听良言,但现在的张飞明白,这些人之所以没有接受建议,并非是他们不怕冷,只是即便煤球相较于木炭已经够便宜了,但对寻常百姓来说,依旧是一笔不小的开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