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既然这三哥们都在了,那东林党的精神领袖顾宪成呢?
赵志皋说:“没听说顾宪成要参加,只听说南京三直一起祭拜孔子。”
这就让林大官人有点奇怪了,清流势力是非常有凝聚力的,这三直臣大张旗鼓去上香,怎么可能不带同在南京的顾宪成?
更别说顾宪成是这帮人里唯一的江南人氏,不带这个唯一“地主”也说不过去。
再加上董其昌提供的情报,综合各方面信息来看,林泰来只能认为,顾宪成肯定会,也肯定会现场装逼。
但是现在顾宪成却不敢事先声张,甚至让三直臣给他打掩护,让外人不要注意到自己。
所以在林大官人眼里,顾宪成这做法跟偷偷摸摸有什么区别?就像防贼一样,也不知道到底心虚什么、害怕什么?
于是林泰来提醒赵志皋说:“老学士要警惕啊,他们这些人最喜欢制造政治议题。
如果在国子监惹出了什么问题,你也要吃挂落,比如他们当众讽喻天子什么的。”
赵志皋愕然道:“不至于吧?他们又不是疯子。”
林泰来劝道:“总而言之,老学士还是要加强警戒,多派人手,小心无大错。”
赵志皋却说:“有你就够了,坊间传言不是号称你能以一当千么?”
时间一晃就到了后天,南京城的清流势力倾巢而出,来到太学先师庙祭拜孔圣人。
除了南京三直外,顾宪成也到场了。另外李三才的好友、魏允贞的同乡、南京工部主事李化龙也到了。
来这里的大都是士子,所以这一群身穿官袍的人十分醒目。
政治地位并不是最高的顾宪成,这时候反而被簇拥在中间首位。
清流势力的明星人物中,沈鲤是河南人,赵南星、魏允贞都是北直隶人,邹元标是江西人,李三才是陕西人。
而在天下最繁荣富庶、士子群体最多的江南地区,却没有一个能支棱起来的政治明星。
所以为了清流势力的版图大局,他们必须要捧顾宪成。
小小牺牲一下自己的名位又算什么?他们可都是正人君子啊。
几人雄赳赳的上台阶,走到大成殿门口的月台上。
此时顾宪成忽然“啊”了一声,直接坐下,然后开始闭目打坐。
其他人围在顾宪成周围,仿佛是护法。
这几人顿时就将大成殿的门口堵住了,让其他读书人难以进殿,只能围在殿外台阶下。
李三才高声道:“本官礼部李三才,友人顾泾阳近日读经,忽然心生一道难题。
昨夜忽然梦到宋代大儒龟山先生,在梦中龟山先生让他今日来祭拜孔圣人。
如今看顾君模样,似乎在圣人殿前感悟到了什么心得,斗胆请诸君勿要打扰。”
打又打不过,其余人也只能暂时先在下面看着。
幸亏这次打坐感悟所用时间不多,顾宪成很快就睁开了眼睛,望着苍穹,开口就是诵读:
“春王正月。三月,公及邾仪父盟于蔑。
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
秋七月,天王使宰咺来归惠公、仲子之赗。九月,及宋人盟于宿。
冬十有二月,祭伯来。公子益师卒。”
对四书五经稍有涉猎的人都能听出,顾宪成诵读的就是《春秋》的第一篇《隐公元年》。
只是不知道背这篇干什么,难道感悟出了道理?
顾宪成又道:“圣人著春秋,是微言大义,我参悟不透,《春秋》的大旨到底是什么,到底在哪里体现?
昨日有龟山先生托梦,今日在大成殿受圣人余荫点,忽然就领悟到了!
春秋大旨,就在首篇!全经第一个天字,就凸显了圣人真意!”
众人回忆了下,春秋经第一个“天”字出现在第三句,原句为“天王使宰咺来归惠公、仲子之赗”。
释义是周平王派人来给鲁国的惠公、仲子送葬品。
但在这个时候,惠公的葬礼已经结束了,而仲子人还没有死,送葬品都不合适。
所以隐含的意思就是,周平王此举非常不合礼法。
春秋第一篇就说周平王不合礼法,更深的意思,就需要专家各种解读了。
顾宪成还是坐着没站起来,仿佛很兴奋的说:
“这里要看一个天字。盖天下有道非天下自为有道也,惟王率之有道,则有道矣;
天下无道非天下自为无道也,惟王率之无道,则无道矣。
在王字之前,提出一个天字来,意岂不曰,天下受命于王,王受命于天,能奉天率之即是有道,不能率之即是以无道乎?
春秋大旨,圣人真意,就在首篇!就在这句!就在这一个天字!”
李三才转身叫道:“顾君今日冥冥中被点醒,终于参透了!”
气氛十分到位,台下读书人们议论纷纷。这个解经还是很精巧的,值得琢磨一下。
正在气氛进一步推进的时候,突然从殿里传来了大笑声音,“不过如此!”
众人转头向殿里看去,里面还有人?
忽然又从殿里飞出一只扫帚,掉在了顾宪成身边。
虽然没有砸到顾宪成,但也把顾宪成吓了一跳,下意识的站了起来。
随即从殿里现出一道身影,手持另一把扫帚。
再细看,此人身材高大,穿着粗布短衣,浑身灰尘扑扑,但挡不住的气宇轩昂。
看清楚对方面目后,顾宪成仿佛更惊吓了,“你怎得在这里?”
那高大身影便点头道:“在下只是一名先师庙扫地生而已,可是听到泾阳先生的解经,也感觉不过如此。”
这里又不是苏州,还是有很多不认识那个高大身影是谁。
只是想道,难道国子监里连个扫地生也敢出面辩驳大学者了?
两天大部分时间都在路上奔波,支离破碎的啊,能写几千字就不错了。明天晚上回家就正常了。
第203章 不过如此
2023-08-02
这个脱下了长衫的高大扫地生,不是别人,当然就是林泰来了。
顾宪成千提万防,还是没防住林泰来出现,他一时间也没想明白,林泰来怎么知道消息的。
如果是纯靠猜测,那也太神奇了。
惊魂初定后,顾宪成忍无可忍的问道:“尔是何等身份,安敢出现在太学孔庙?”
林泰来手持扫帚指着天空,昂首挺胸的朗声答道:
“在下怀有向学之心,对圣人经义心有所惑,故而发下大誓愿,要在大成殿打扫六六三十六周天之数,以求破我心中之惑。”
众人闻言无语,又是圣人经义,又是大誓愿,又是三十六周天,你林泰来到底想表达什么,儒释道三教合流吗?
顾宪成正想驳斥回去,但却被好友李三才阻拦住了。
又听到李三才低声说:“顾君还是要保持高士风度,若踩了烂泥会让自己鞋子染上污迹。
所以便由我替顾君踩烂泥,顾君尽量避免直接下场,正所谓瓷器不与瓦罐碰。”
李三才在实务方面还是很有几把刷子的,可以说未来东林党里,李三才算是实务最强的人了。
今天清流势力集体出动为顾宪成护法这些剧本,就是李三才这个礼部郎中一手策划的。
此时他已经看出来了,不能让顾宪成与林泰来去直接面对面。
毕竟顾宪成是他们推出的“江南形象代言人”,行为不能掉价,更不能被林泰来强行碰瓷。
不过听到李三才的话,顾宪成极为感动,攥住了李三才的袖子说:
“修吾何必如此牺牲自己?此非我所愿也!林贼必定是朝着我来的,我一人之事一人当。”
李三才挣脱了顾宪成的拉扯,慨然道:“在我们这伙人中,总有人要做点不一样的事情,就从我李三才开始吧!”
任何组织都是这样,总要有人负责干脏活的。
顾宪成不再说什么,但郑重对李三才行了个礼,这份恩惠他会永远记得。
随即李三才上前几步,对林泰来不屑一顾的说:“什么大誓愿?佛教异端之说,也敢在孔圣人香火前卖弄!”
林泰来诧异的看了眼李三才,然后又用扫帚指向了顾宪成,反问道:
“我刚才在殿内看得明明白白,难道只许你们在这里学和尚打坐顿悟,却不许我发大誓愿?”
顾宪成:“.”
用扫帚指着人,你礼貌吗?
还有,现在伱的对手是李三才,不要硬拖别人下水。
但这个反问让李三才有点气急败坏,因为今天剧本出自他的策划,但主要场景却被林泰来如此恶意解构!
文人的事情,那怎能是学和尚?
当即李三才就厉声喝斥道:“你一个武生员,也敢在文庙妄言学问,岂不可笑?”
林泰来问道:“这位大人敢在文庙妄言他人,又是何人也?”
李三才答道:“本官礼部李三才也。”
林泰来质问道:“武生员又如何?圣人云有教无类,武生员就不能向学了?
文武之道,本该一张一弛,但我最近武功太盛,不合阴阳平衡之道。
但又被国子监的赵学士所感化,所以甘愿为孔庙扫地生,静心体察圣人之意。”
李三才作为南京礼部郎中,对国子监事务是有一定话语权的。
当即就直接强硬的说:“本官令你立刻滚出去,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经验之谈,能动手就不要哔哔。
林泰来立刻不满的说:“李大人你这就是不讲道理了。”
李三才轻蔑的说:“你也配让本官讲道理?”
林大官人撸起了袖子,又掏出了铁指虎套上,然后答话说:“在下就是不想走,李大人又能如何?”
这则是林大官人的经验之谈,混文坛不能缺少武力后盾。
李三才:“.”
他在现场暗中准备了十来个人手,以防出现意外,但那都是对付普通人的。
面对林泰来,十来个人又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