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别人的言论,清流势力的精神领袖沈鲤不由得再次长叹一口气。
虽然他一直是清流势力领袖人物,但他心里并不愿意被诟病为“结党”。
他本意只是想推广道德体系,实现从上到下的道德复兴,而不是拉帮结派。
在过去这些年,他始终将其他人视为同道,而不是党羽,哪怕是他亲手提携起来的那些人。
但是沈鲤从今天众人的态度能得知,大家已经铁了心要明确结党,以实现更严密的组织形式。
至于重修东林书院,就是这种思路的载体和具象化,让“结党”这种偏抽象的概念有一个物质上的锚点。
对于其中原因,沈鲤当然也非常清楚,简单总结就是——被近几年异军突起的林姓某人打急眼了。
确实很难想象,看似兵多将广的清流势力居然被一个新人打成这样。
而且不是一次两次,是很多次骑脸输出。
沈鲤有时候甚至有点怀疑,再这样打下去,会不会有同道为了弄死林泰来,魔怔到去投靠皇帝?
顾宪成又领着一行十几人继续前行,逐渐走到了东林书院遗址的中间部分。
他继续介绍情况说:“邹前辈帮助我募资,先将原址土地购买下来,然后就动工重建。”
然后扭头朝着人群里唯一身穿官袍的人问道:“尤县尊!县衙应当没有问题吧?”
那姓尤的知县答道:“县衙自当鼎力支持!”
顾宪成脸上浮现出期待神色,指着前方一大片残存台基说:
“这里应当就是当年书院的主堂。重建之后,我准备命名为依庸堂。”
此时残存台基上放置着两条木板,每条木板上都写着一句话。
分别是“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和“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很明显一对楹联。
顾宪成略有得意的说:“苏州有一位叫钱允治的朋友,听说我要重建东林书院,特意送来了这对楹联。
我以为绝妙无比,他日要挂在依庸堂上,今日先请诸公鉴赏。”
“妙哉!”“甚好!”众人仔细看过后,一起大加赞赏。
有一说一,这对楹联确实出色,感觉在楹联史上都能排得上号。
难怪顾宪成得到楹联后,会为此得意。
回到家乡闭关数月后,顾宪成感觉自己又行了,意气风发的说:
“我虽不才,但只要诸公肯助我一臂之力,我就有信心在三年内,将重修的东林书院变为天下最知名的学院!
我会让东林书院变成主持天下公议风向的地方!”
随即顾宪成又对沈鲤问道:“沈公闲游林泉之余,不妨多来东林书院授课,可也?”
沈鲤很清楚,这是要利用自己的影响力,来为“东林书院结党”背书。
稍加思索后,沈鲤答应道:“可以。”
正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不可能逆人心而动。
他很清楚,别人都已经更激进了,如果他不跟着表现出激进,就会被视为“叛徒”,遭到自己亲手扶植起来的清流势力反噬。
顾宪成心情大定,如果东林书院的名声打出去了,成为政治舆论中心,即便自己在老家守制,也可以对朝政发挥出巨大影响力。
今后万一在朝堂斗争失利,也有了退路,不至于离开朝堂后就彻底失去权势。
而另一个本地人邹迪光正寻思着,现在气氛应该到位了,可以说说文坛大会的事情了。
在场的这些人就算不论官职,在文坛也都是实力派,都可以文坛大会上发挥巨大影响的。
就在这时候,赵用贤指着东北方向,问道:“这里是怎么回事?”
众人一起看去,便见在东林书院遗址的东北角,居然有一处独立院落。
从修缮程度来看,这处院落还正在使用,目测占据了东林书院遗址的三分之一面积。
众人走近些再细看,院门上挂着一个匾额,上面是“东林庵”三个字。
此刻院门打开了半扇,一个老尼姑探出头来,朝着这边张望。
众人:“.”
这画风,这氛围,这逼格,突然有点急转直下。
顾宪成大怒,转头对尤知县大喝道:“早先说过,我要将东林书院遗址土地全部购买,其他闲杂人物都要清退了,这是什么情况?”
尤知县也不明所以,立刻将一个本地吏员叫了过来,质问道:“为何这所东林庵还没有清理出去?”
其实老无锡人都知道,这处东林庵已经存在很多年了,据说还是大元朝的时候就有了。
但这不是问题,顾宪成只想知道,为什么现在东林庵还在这里?
那本地吏员连忙答道:“先前清理东林书院遗址土地的时候得知,这处东林庵早在三年前,就把地皮卖了出去,地契在别人手里。
也就是说,现在东林庵等于是租着别人的地皮,开着这个小庙!”
这帮手下真不会办事!尤知县也怒了,斥道:“真蠢材!无论地契在谁手里,也要把他清退出去!难道在无锡县里,谁比顾铨部面子还大?”
那本地吏员又解释道:“大老爷有所不知!经过打听又得知,东林庵的地皮卖给了苏州城林大官人的母亲,就那个九元真仙的母亲!
我等上门清退的时候,看到了林大官人留下的手书,说是谁敢动他母亲的私人庙产,为了孝心就灭谁满门!”
众人:“.”
见过恶心人的,没见过这么能恶心人的!
如果真有心偷鸡,就不能把整个东林书院遗址的地皮偷偷买下来吗?你林泰来又不是没那个财力!
只买了占地三分之一的东林庵,留了一堆尼姑在这,然后空着其余三分之二等着别人,是几个意思?
以后新东林书院和尼姑庵紧密相连,同在一个片区里,你挨着我,我挨着你?
还踏马的以母亲的名义,高举着孝心的大旗!
顾宪成内心的火热瞬间消退,变得一片冰凉。
仿佛在冥冥之中有一双邪恶的双眼,穿越了时间和空间盯着自己。
难道在三年前,林泰来就能知道,自己将会重建东林书院?
正鸦雀无声,忽然又有人叫道:“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
在众人不满的目光里,那人赶紧解释说:“看到那对楹联时,我就觉得眼熟,但始终没想起在哪里见过。
刚才听到提起林九元,我便终于想到了!
我在苏州胥门外南濠街施家巷的更新书院大门,见过这对楹联!”
众人都不是苏州人,只感到疑惑不已,这“苏州胥门外南濠街施家巷的更新书院”是什么地方?
那人再次解释说:“当初林九元混堂口时,这更新书院就是他在苏州城市里最早的驻地。”
众人:“.”
现在百分之百可以确定,这对楹联是林泰来故意派人送过来的!
让他们对着林泰来手笔叫了半天好,还说要用在新东林书院的主堂上!
见过恶心人的,没见过这么能恶心人的!
这都不只是恶心人了,简直就是隔着一百里地的肆意侮辱和嘲弄!
本来挺高涨激昂、为了打倒林姓某人而砥砺奋进的情绪,突然就像是个小丑了!
第515章 都安排好了!
此时在东林书院遗址内,大多数人心里都充满了屈辱、羞怒、愤慨等负面情绪。
唯独一个人例外,那就是邹迪光,他的心里反而感到了窃喜。
作为王老盟主身边仅存的两位亲密助手之一,他的主要意图就是为了拉着眼前这一大帮人,去文坛大会反林泰来。
他相信,不管混的是政治领域还是文艺领域,在反林泰来这一点上,大家还是有合作基础的。
就是邹迪光没想到,他还没挑起文坛大会话题,林泰来就主动来开嘲讽、拉仇恨了。
林泰来是不是完全不懂“人狂必有祸”的道理?是不是完全不知道什么叫收敛?
这直接让在场所有人同仇敌忾,可以说,动员效果比邹迪光亲自劝说还要好。
于是邹迪光在沉闷的气氛中率先开口道:“林泰来如此猖狂,吾辈有必要迅速反击,打击他的气焰!”
看着顾宪成的脸色,沈鲤便对众人强调说:“确实有必要给他一个教训。”
邹迪光趁机说:“近期有非常好的机会,就是这次的文坛大会。”
听到“文坛大会”四个字,顾宪成有些不自信的说:“这能可以么?”
毕竟他一直走的是学术路线,虽然名声大,但在文艺领域不很专业。
邹迪光能在晚年的王老盟主身边当助手,经常帮忙应酬,口才当然不错,对顾宪成劝道:
“即便你之前无意文坛,这次也必须要去参加文坛大会,不然将来迟早殃及自身!
你有没有想过,若让林泰来像弇州公一样操持文柄,主盟文坛,声闻天下,其后果如何?
能不能干扰到你所倚重的清议?会不会与你们清流的公议争夺声量?”
顾宪成喜欢的是政治,可以对文坛的事情不在乎,但如果涉及到舆论霸权,那他就不能不上心了。
前几代文坛盟主确实不在政治中心,或者不怎么参与政治,但是再往前,就是李东阳、杨士奇这种身兼文坛盟主和内阁大学士的人。
而林泰来对政治的兴趣,那也是众所周知的。
想到这里,顾宪成便道:“邹前辈所言极是!文坛这块阵地,我们不去占领,就会被林泰来之流占领,至少不能让敌人全占。”
然后又问:“若我等去苏州参加文坛大会,不知胜算几何?”
论起文坛形势分析,肯定还是近些年经常陪伴王老盟主左右的邹迪光最精通。
他非常专业的说:“主要看我们打出什么旗号,如果打出旗号是争夺文坛盟主,那么胜算难料;
但若是打出旗号是反林泰来,那么胜算就无限接近十成,然后可以再相机而动。”
众人听到邹迪光的判断,各自陷入了沉思。
胜率很重要,毕竟大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谁也不想千里送人头。
邹迪光继续分析说:“打出争夺文坛盟主旗号,容易成为众矢之的,而反林泰来则可以得到最广泛的拥护。
首先,弇州公内心肯定非常痛恨林泰来,宛如汉献帝看曹操,所以只要反林泰来,必然能获得弇州公的支持。
虽然近些年弇州公声势大落,但文坛盟主的名号终究还在弇州公这里,他的支持就是道统大义。
其次,林泰来以武入道,在文坛树敌太多,而且崛起时间太短,根基不牢。
那些在文坛混了一二十年以上的老人肯定看不惯林泰来这样的人,更别说那些被林泰来抢过风头的人。
更别说诸公在各地都是有分量的人物,难道还拉拢不住人?尤其潜斋(沈鲤)、周庭(公鼐)二公,至少代表整个北方吧?
所以我敢断定,只要率先打出反林泰来的旗号,就一定能快速获得大量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