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璠没有再细问,起身就走。别的人同样装着什么都不知道,纷纷准备离开。
林太仆你要是能摆平林九元,大家乐见其成,你要是摆不平,那就再说。
对于林二爷所说的“老办法”,大家都能猜出几分,毕竟都是地方大户豪强,有很多共同思维。
现在可是农闲时候,聚集起一两千、两三千依附于本家的佃户庄丁,并不是什么难事。
砸个衙门,攻打县狱,也不是什么不能做的事情。
激起民愤引发民变,这不是新鲜事,隔壁苏州府近几年都发生过很多次了!
只有宅心仁厚的冯时可劝了几句,但林二爷并没有领情,反而对冯时可说:
“知道冯兄你与那林九元交情好,但我们的动作并不怕被林九元知晓!
如果林九元不想失控,就主动从县狱离开,别在那装着受委屈了,回苏州府去!”
林二爷的算盘大致就是这样,如果林九元害怕,主动跑了,那就戳破了受屈坐牢的谎言。
如果林九元胆子大还不走,那就直接绑了当人质。
被激怒的乱民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连巡抚都敢围攻,更别说一个林九元了!
毕竟这里是松江府,不是苏州府,利用主场优势是每一个豪强都必备的素养!
冯时可并不愿意看到林泰来和本地乡亲冲突升级,便把林太仆家召集人手的消息告知了林泰来。
他本意是想着,劝林泰来“暂避锋芒”,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但他没想到,林泰来依然住在县狱里不出来,仿佛完全不认为县狱是客场死地。
熟悉江南地区的都知道,由于人口太稠密,很多地方城里城外连为一体,城防变得几乎没有。
数日后,出现了两三千人聚集在县衙左近的街道上,高喊着驱逐九元贼的口号。
不知道是谁发了号令,这两三千人一起冲向了县衙西边的县狱。
在大明的地方生态中,一般情况下那些隶属于官府的衙役、民壮,亦或是本地的卫所驻兵,是不敢当场对这样的“乱民”动手的。
除非得到了来自上级的死命令,必须严厉镇压。
乱民并不可怕,能组织起起乱民的人才让衙役、民壮、驻兵害怕的。
这次也没例外,两三千乱民一口气冲过了县衙前院,来到了西边县狱大门外。
因为性质的特殊,县狱的外墙比普通墙壁更高更坚韧,防御力更强。
乱民冲过来后,一时间无法翻墙,也没能破开大门,攻势出现了短暂的停滞。
随即在有心人的指挥下,开始有人抬着准备好的梯子,往外墙上架起。
就在这时候,只听到县狱里面一通鼓响,然后墙头上出现了一排身穿红胖袄的军士。
每名军士手里都举着弓弩,然后毫不留情的射向外面。
因为外面人群太密集了,根本不用瞄准,一时间乱箭飞舞,中箭人此起彼伏。
这些乱民本就是由农闲的农民聚集起来的,对这种情况完全没有心理准备。
在大多数人心里,就是跟着大伙过来闹一闹,真没想到会被毫不留情的痛下杀手。
当第一批人中箭后,虽然也就十几个人受伤或者倒地,但人群瞬间就炸窝了!
在这时候,又从县衙外面传来了大喊声,“官军在此”的声音隐约传了过来。
于是乱民全部消失,就地变成了良民,所有人都扭头夺路而逃。
已经在县衙里面的,急忙往外跑;在县衙外面的,更能看清巷口来了大批官军,直接从另一端巷口往城外跑!
县衙外聚集的官军却没有着急动手,只是不远不近的跟在乱民的后面。
有一批主力乱民下意识的想去寻找主心骨,结果跑到了城墙外不远处林家的素园。
而后大约有数百到一千名官军也追着过来了,然后尾随着乱民冲进了素园.
今天这场乱民以及镇压闹剧,直接震惊了所有抱着看热闹心态的人。
最糟糕的是,镇压乱民的官军居然冲进了林家素园!
这让所有本地大户缙绅都感到了巨大的惊恐,失去了安全感!
所有人都在追问,怎么会有这样的官军?这还是太平盛世么?
几位本地头面人物知道关键人物在哪里,得到消息后的第一时间,齐齐来到了县狱。
林大官人搂着个美人,对众人解释说:“巡抚听说两府之间发生了纠纷,担心我在松江府受害,会引发更不可测的后果。
所以特意从苏州卫调了一千五百名官军,以及从苏州府征发了三百名民壮,前两日来到松江府这里保护我。
本来我以为这是多此一举,没想到竟然真会有人想要加害我,连攻打县狱的事情都能做得出来!
所幸有官军保护,还能通过追击乱民找到老巢,抓住元凶!
这可真是善莫大焉!我若遇害,两府之间的血海深仇就很难化解了!”
松江府众人:“.”
从未如此深刻体会到成王败寇的道理,谁赢了谁说话声音就大。
本来大家有很多话想指责林泰来,但这时候说不出口了,因为没有意义了!
在旁边的徐知府似乎心有余悸的说:“亏得巡抚有先见之明,否则本府罪过就大了!
我看松江府城这里的守卫力量实在欠缺,应该向巡抚申请,仿照苏州设置守备职务,并组建守备营。”
林泰来答道:“确实应该加强守备了,随便就能让人聚集两三千人攻打衙门,实在不应该。
正好现在有苏州卫一千五百军兵在这里,可以暂时借给松江府,充当守备力量。”
松江府众人:“.”
松江府的府城让苏州卫官军来驻守,这是什么展开?以后本地还有主权可言吗!
难道从你林泰来打人开始,就筹划这些了?
你是不是一直在故意挑逗着别人,故意把事态不断升级?
仿佛有无数信息冲击着松江府众缙绅的大脑,让他们的思维运转不过来了。
第533章 最关键的一年
林泰来和徐知府你一言我一语,仿佛松江府从苏州卫借兵守备的事情似乎马上就要板上钉钉了。
这把周围的本地缙绅们吓得不轻,这种事不是没有前车之鉴。
比如在扬州,自从数百苏州卫官军进驻扬州水次仓后,扬州城的权力格局几年就大变天了!
其实正常来说,一千五百大头兵对豪强乡绅而言并不可怕,松江府境内的金山卫、金山总兵官手下兵马更多,也没被太当回事。
但如果这一千五百官军背后有林泰来这样的人在政治上撑腰,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使不得!”徐璠连忙插话说,“守备之事干系重大,须从长计议!”
林大官人嚼着怀里美人喂的干果,眼皮也不抬的说:
“我一个九元真仙、翰苑清华、文坛第一副盟主在贵宝地被坑坐牢,又险些被围杀!
当然,我受苦受难也无所谓,全当在人间修行了,但我只希望能借此给贵宝地的风气带来改善啊!
如果贵宝地前后一点改善都没有,那我不就白遭罪了么?”
众人:“.”
在你林九元说自己受苦受难和遭罪之前,能不能先把怀里的美人放开?
徐璠给冯时可使了个眼色,让冯时可出面打个圆场,但冯时可装着没看见。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他冯时可从一开始就各种劝,有人听吗?这时候已经不可收拾了,又想起他来了?
徐璠无可奈何,无论作为林太仆的亲家,还是作为本地头面人物,他都不得不亲自站出来直面林泰来。
其实他很不喜欢这样被动的谈判,所有优势都在对方手里拿捏着,自己这边几乎没有反制能力,怎么谈?
主要是节奏变化太快,他们还以为林泰来会继续坐牢然后拖延,毕竟多拖一天就能让苏州多挣一天当钱。
可没想到忽然就雷霆万钧,形势急转直下,他们本地人根本就没有反应时间。
徐璠做好了心理建设,对林泰来说:“先前你说,新吴会社要包揽林太仆家全部佃户所产棉布?现在可以定下了。”
林大官人诧异的说:“这不是几天之前就定下的事情吗?太常公又拿出来重复说,是何道理?”
久经训练的徐璠很有耐心的问道:“那现在又有什么新章程?”
林大官人终于松开了美人,伸出了手,朝着众人比划了一个圈子,好似把众人都圈了进去。
然后说:“不只是林太仆家,你们几家有佃户产出的棉布,新吴会社都包揽了!统购统销!”
在场缙绅默算了下,他们各家的佃户所能拿出来外销的棉布总量,大概在百万匹左右。
徐璠下意识的说:“太多了吧?”
林大官人嗤笑一声,“这很多吗?你们各家族占地当有几十万亩了吧?依附于你们的佃户几万户总该有吧?
这么多佃户,每年却只能生产出百万匹商品布,小农经济就是小农经济。”
徐璠强调说:“百万匹算不算多是另一回事,但你这全部包揽的胃口,确实有点大。”
林大官人像是看傻子一样看着徐璠,“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是我一個人全部包揽吗?新吴会社是不是也有伱甚至你们的股份?”
徐璠:“.”
非常可以,这个条件没有问题了!
只要不“驻军”,能谈成这样也行了。
林泰来趁机得寸进尺的说:“听说郡城东南海塘年久失修,等疏浚吴淞江下游故道之后,可以考虑重修海塘。
我们林氏集团内部有工程总局,又下属两个工程大队,可以负责总包、设计、预算、公关.”
徐璠和其他几人商量了几句后说:“重修海塘可以启动,但必须以新吴会社为主体进行,不要你那工程总局进松江府!”
“也行吧。”林泰来在这个问题上没有坚持。
徐璠只觉得心累,上次这么心累还是被高拱发配的时候,感觉可以结束谈判了,便试探道:“就这样?”
然后林大官人仿佛对徐璠的态度非常满意,“很好,我体会到了贵宝地改善风气的诚意。
所以苏州卫派驻守备兵可以从一千五百削减到一千了,已经不需要那么多人了!”
众人:“.”
主持谈判的徐璠感觉自己如果再年轻四十岁,再高个一两尺,就该冲上去直接掐死林泰来!
连坚持右倾投降主义的冯时可也看不下去了,开口道:“九元君!做个人吧!”
林泰来质问道:“不驻兵,如何保障约定得到执行?若以后我再来松江府,又如何保障我的安全?
那林太仆终究是徐家的亲家,我不可能把重注押在林太仆的人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