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一俊田学士想了想后,答道:“再往前,就该是六十多年前的嘉靖朝大礼议左顺门案了,数位翰林当场被杖责。”
林泰来继续问:“再往前还有么?”
田学士答道:“七十年前的正德十四年,廷杖群臣时有翰林在内;百二十年前,成化二年有翰林四谏,挨过廷杖后皆名噪一时!”
再往前就不用问了,在大明朝堂的古早版本里,并不流行以廷杖为荣的风气。
而且古早版本里,出事就不只是廷杖问题了,经常直接掉脑袋。
林泰来大声的感慨道:“鉴往可以知来,惟愿诸君牢牢记住,你们曾与近百二十年来第五次挨廷杖的翰林同衙为官!”
众人:“.”
卧槽!你林泰来有多痴迷于记录和数据啊?
还是皇帝打得太轻了,而且才四十杖也太少了!
而且突然有点理解,为什么阁老们宁可身陷丑闻,也要出卖林泰来了。
出了翰林院登瀛门,左护法张文学乖了,主动请示道:“下面去哪里?”
看坐馆这兴头,明显是不想回家的。
林泰来思索一番后,挥了挥手说:“我在礼部还有兼职,下面去礼部告别!”
享受八人抬待遇的林泰来所到之处,无不被围观。
礼部仪制司郎中于孔兼公房门口,林泰来趴在木板上叫道:
“于郎中!你们仪制司管的就是礼制的事情!我这廷杖等于是替你们挨的!
连我这主客司的人都因为国本挨了打,甚至遭到三位阁老联手治罪!
为何还不见你们仪制司为了国本大义,奋勇直言?”
于孔兼:“.”
他们清流势力早有默契,在这波国本之争里,为了保存实力,五品以上的实职六部官员暂时按兵不动!
毕竟六部五品以上实职太重要了,一个萝卜一个坑。
谁能想到,最没道德的林泰来还能跑过来道德绑架!
在礼部巡游完后,林泰来大手一挥:“下一站去吏部!”
第545章 高调与嚣张
林泰来这巡游次序是有讲究的,并不是胡乱窜门子。
懂大明政治规则的都知道,外朝各衙门里政治属性最强的有三个,都察院、吏部、礼部。
大大小小的政治斗争,往往这三个衙门就是阵地。
在礼部巡游完了,下一站自然要去吏部。至于都察院,位置在西城,有点远了。
吏部前院和大堂仿佛永远人来人往,在这里办事办手续的官员最多,闹哄哄的像是菜市场。
但是当林泰来趴在八抬木板上进来时,全场肃静。
林泰来对当值的书吏叫道:“我林泰来要见贵部列位堂官,欲以国事相托!”
书吏略尴尬,你林泰来这话的语气,跟一国宰相要发表临终遗言似的
但那书吏在心里默念了两遍惹不起惹不起,刚挨过廷杖的人实在惹不起,就进去传话了。
随即林泰来又被抬进了后堂,尚书和侍郎这些堂官们已经在等了。
林泰来就像是在翰林院那样,先解释了一下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然后对吏部天官杨巍说:“内廷群辅无大臣之体、无宰辅之状,老冢宰你身为外朝之首,理当有所匡正,不可坐视不理啊!”
杨天官:“.”
他想说点什么,但又不知道怎么说,现在的情况扑朔迷离,这个态不好表。
况且他大多数时候都是看着申首辅行事的,而现在也不知道申首辅是什么态度。
官场里有很多人或讥讽或贬低,说他杨巍懦弱无能、毫无主见,只会附从申首辅,那都是放屁!
因为他在大形势方面最相信申首辅的判断,附和申首辅最为安全。
现在申首辅还没从宫里出来,杨巍并不想过于鲜明的表达什么。
林泰来也没管杨巍怎么想的,又对吏部左侍郎赵志皋说:“如今群辅多丑类,汝当自勉。”
赵志皋:“.”
他也想说点什么,但又不知道怎么说。
林泰来无异于是公开说,这拨阁臣不行,让自己做好进军内阁的准备——这让他赵志皋怎么接话?
别人就算心里有争取入阁的想法,但在表面上一定是藏着掖着的,不到最后结果揭晓绝不露头,哪有这样公开高调的?
现在入阁有两道程序,第一道程序是公开推举名单,第二道程序是皇帝从名单挑选。
这样程序的特点就是,想办成事不容易,但坏别人事却很简单。如果过于公开高调,弄不好就是“大热必死”的结果。
如果不是林泰来过去有无数成功事例,赵志皋简直就要怀疑,林泰来到底懂不懂朝堂规则。
林泰来也没管赵志皋怎么想的,又继续道:“即便这两年不能入阁,退而求为天官也可。”
杨巍:“.”
你林泰来礼貌吗?现任天官还在这里站着呢!
赵志皋有点慌,感觉林泰来今天到吏部,就是替他拉仇恨来的。
他很想对杨天官解释,那些话都是林泰来说的,不代表他赵志皋一定这么想。
他赵志皋在万历十三年以前,不过是个远在南京的从五品闲散冷板凳翰林而已!
只是五年前升为了四品江南巡抚,四年前又升为了吏部右侍郎,一年前才迁为吏部左侍郎。
哪有那么大的野心和进取心,想着入阁或者取代你杨天官啊。
林泰来的嘱咐只是单方面嘱咐,并不需要什么回应。
对吏部的堂官们说完话后,他又对家丁吩咐道:“抬我去文选司!”
文选司郎中陈有年可是清流骨干,来都来了,怎能不顺道绑架一下?
趴在文选司陈有年公房的门口,林泰来叫道:“今日在宫中,我遭遇三位阁臣联手定罪,被罢免一切官职,并剥夺衣冠,要在贵处办手续。”
陈有年不耐烦的说:“先不必办!未有诏旨到我这里!”
林泰来便指着左护法张文,“那就当是提前打声招呼了,回头我就让这位家人送告身文凭到贵处!
听闻陈郎中为人向来仗义耿直,经常对自己所认为的不公之事而发声!
但我这是咎由自取,到时陈郎中照章办理就是,千万不要为了我抗疏复奏啊!
当然你非要这样做,我也不会领情的,毕竟我林泰来并不是为了名利。”
陈有年:“.”
先前他们清流势力两员高层大将赵用贤、孙鑨接连被废,虽然还没免官,但实质上已经丧失了价值。
在忍无可忍之下,他们清流势力重新挑起了国本之争,打算以此转移焦点,并引天雷去轰林泰来。
谁也没想到,现在出现了这样一個诡异和尴尬、完全非常规的结果。
他们早就深入分析过,林泰来这小人连拥立皇长子的奏疏都不敢上!
所以更不可能有胆量当着皇帝的面,直接拥立皇长子啊!
完全无法理解,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如果眼神能杀人,陈有年早就把林泰来捅了七八个窟窿了。
所幸林泰来今日通告比较多,没有在文选司这里耽搁太多时间,在陈有年还能保持理智的时候就转场了。
“下一个地方是都察院?”左护法张文问道。
礼部和吏部都去过了,当前能称得上政斗阵地的衙门就剩都察院了。
至于户部、兵部、刑部、工部这些偏技术性的衙门,张文不认为林坐馆今天会有兴趣。
但林泰来却偏偏指路说:“去兵部!”
兵部尚书王一鹗也没想到林泰来会过来,仓促的在公堂接见了林泰来。
“兵部能为你做什么?”王一鹗好奇的问,“要不要把申大爷喊来,陪你喝茶?”
林泰来长叹一声,黯然道:“我遭遇三位阁臣联手定罪,被罢免一切官职,并剥夺衣冠。
大司马知道的,剥夺衣冠就意味着开除士籍,绝了文选之路。
但是天无绝人之路,我还有武举功名,可以参加武选。
我林家还保留着五品世官,还有当初我把流官做到了四品。
武选司应当还封存着我的凭照,又该到了重新启封的时候,大司马你看这能不能办吧。”
王一鹗:“.”
他现在只想说一句话,伱不要过来啊!
你林泰来这是选官问题吗?分明是一个重大政治问题!
他王一鹗一辈子辛辛苦苦操练兵马,认认真真筹划边防,从不过问政治,为什么临到晚年也要被卷入这种政治漩涡啊!
说实话,王大司马真的看不懂,林泰来的意图是什么?
林泰来对兵部尚书打完了招呼,就被家丁抬着往外走。
却见此时申用懋急忙跑了出来,招呼道:“九元来了兵部,怎得不来找我!”
林泰来答道:“今天这局太高端,不适合带你。”
“那行,你多保重,我就先回去了!”申大爷也不扭捏,听到这句后便洒脱的告辞了。
他很知道,自己出来亮个相毫无卵用。但他更知道,如果在这种林泰来被“罢官”的敏感时候不亮相,问题就更大。
从兵部出来后,户部、工部、刑部都被林泰来忽略了,今天巡游的最后一站是都察院。
但林泰来从东城被抬到西城都察院时,已经夕阳西下、残阳如血了。
林泰来趴在都察院大门,对下班的御史们说:
“日日在此练枪,多受台垣之气息感召,如今谏君受责,也不枉青史留名之志,只是惜我明日不能复到此练枪矣!”
身为言官,可以不尊重林泰来,但必须尊重廷杖。
面对象征无上光荣的廷杖,众御史不得不保持严肃沉穆的脸色。
但心中齐齐想道,你可别再来了!
在都察院大门外演讲完毕后,林泰来终于结束了八抬木板巡游,打道回府。
听到这个消息,很多人松了一口气,生怕林泰来下一刻就出现自己面前,让自己难堪或者难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