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话事人 第529节

  现在这形势实在让人看不明白,即便是最精明的人也迷惑不已,完全不知道应该如何表态。

  挨过廷杖后,肉体痛苦但精神亢奋的人非常多,但大家真没见过林泰来这么疯批的。

  当今公认廷杖之后最高调的人,正是刚被林泰来收拾过的赵用贤。

  十三年前张居正夺情案中,赵用贤被打了廷杖后,公然把溃落的碎肉腌制成了腊肉,用以保存留念。

  但是跟林泰来这种各衙门大巡游并挥斥方遒比起来,赵用贤那高调也就是班门弄斧了。

  林泰来这种完全毫无保留的高调和嚣张,几乎违反了一切官场常理,打破了一切众人对官场准则的认知。

  完全不存在低调隐忍、表面和气、口蜜腹剑、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等任何官场通用美德。

  很多自诩精通做官技术的官僚,看着林泰来的行为,都陷入了迷茫和自我怀疑。

  也许是自己掌握信息不够全面,不清楚内宫里具体发生了什么的缘故?

  临近太阳落山时,精疲力尽的阁老们才从内宫出来。

  在申首辅心里,自从林泰来被拖出去打廷杖后,这次内宫奏对就已经进入垃圾时间了,又拖延了一下午纯属浪费精力。

  无非是其他三个大学士苦苦哀求,请皇帝明旨传发中外,定于明年册立。

  这是三位大学士挽回“局势”的最后的机会了,只要能搞定国本问题,所有污点都不是问题,可以视为必要的牺牲。

  但是皇帝坚决不肯答应,只愿意口头承诺。

  还把皇帝说急了,声称如果再呱噪下去,就等皇长子十五岁以后再说!

  他申时行只能在中间打着圆场,当着老好人。

  然后其他三位大学士又一起辞官,请皇帝准许放归山林。

  皇帝还是不许,强行让三位大学士留下。

  他申时行还是只能在中间打圆场,继续当着老好人这么无聊的工作

  最后君臣不欢而散,皇帝大概心情不够美丽,连惯例的赏赐酒食都没有,也许是忘了。

  阁老们从内宫出来后,没着急继续出宫,便先去了文渊阁喝水和如厕。

  还可以顺便打听下外朝的新动向,也好有个心理上的缓冲。

  那些阁老随从中书舍人都非常有政治敏感性,在林泰来被抬出去后,就一直在收集外朝的消息。

  阁老们坐在中堂喝茶,申首辅的随从李舍人作为代表,向阁老们汇总和禀报消息。

  “林泰来被抬去了翰林院,当着数十翰林,控诉遭受不公!语言屡次侵及三位阁老。”

  “林泰来又去了礼部,指责礼部无所作为,才导致他今日遭遇!语言屡次侵及三位阁老。”

  “林泰来又去了吏部!他直接对左侍郎赵志皋说,可以筹备入阁了,实在不行当个天官也可以!语言屡次侵及三位阁老。”

  砰!忽然一声巨响,暴躁老哥许二直接把茶盅摔到了文渊阁中堂的地砖上!

  听到吏部这里,真是忍无可忍了!

  大聪明王三情绪低迷的暗自伤怀,自己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早知道就应该学杨天官,遇事就跟着申时行站队!

  今天自己真是吃饱撑着,到底瞎琢磨个什么啊?

  公道人王四除了茫然还是茫然,无穷无尽的茫然,是那种世界观完全被颠覆和打碎后的茫然。

  他不能理解,他为人正派,做事公道,到底哪里错了?

  李舍人心理素质超稳定,不受影响的继续禀报。

  “林泰来去了兵部,请求参加武选,并指定要四品以上流官。

  兵部某员外郎出面欲护送林泰来,被林泰来拒绝。”

  “不用再说了!”唯一冷静的申首辅阻止了李舍人继续禀报消息。

  然后非常顾全大局的又对三位同僚说:“待我与林泰来谈谈吧。”

  没这三个弱鸡顶在前面,以后自己岂不就是光杆首辅了?岂不就是什么事都要让自己直面扛雷了?

  但是申首辅心里也没底了,因为这次林泰来到底想什么,他已经完全不能确定了。

  对方需求不明的谈判,是最难谈的,尤其还是林泰来这种绝对不缺掀桌子胆量的人。

  而且还有皇帝这个不确定因素,实在对结果难以预料。

  但此时其他三个大学士连个回应都没有,文渊阁中堂里还是一片死寂。

  申首辅也蛋疼了,真没见过三个大学士联手杀一个五品小官,结果还被反杀脱身的。

  还是那句老话,你们惹他干什么?

第546章 我命由我不由天!

  随着阁老从内宫里出来,今日内宫里发生的事情就逐渐扩散。

  就算阁老们不想说,但在场人那么多,不可能保住密的。

  外朝官员眼睁睁看完林泰来张扬外放的表演后,终于获知了今日内宫之事的大量细节。

  如果不是消息来源或许靠谱,那感觉就是听说书似的.

  开篇因为结怨国舅国丈遭受奸妃记恨,入宫被数十爪牙埋伏围攻,然后又被奸臣陷害,如果再加一个推出午门斩首,妥妥的就是话本主角之爹模板了!

  接下来的剧情大概就是真正主角十八年后长大成人,几经曲折报仇雪恨——这个老套路大家都熟,类似的有《呼家将》。

  就是今天这个本该开局祭天的主角之爹不按套路演,不肯老老实实去死,导致剧情线彻底走歪变形了。

  他不但一个人追着几十個奸妃爪牙暴打,还把奸臣集体反杀了,比奸臣还奸臣。在话本故事里,这就属于剧情崩了。

  信息的流动是双向的,从内宫出来的大学士们也获知了外面所发生的事情。

  大学士们在内宫没出来,未能第一时间扑灭负面舆情。

  导致林泰来那高调嚣张的大巡游极其顺利,将舆情优势发挥到了极致,制造出了泰山一样的巨大压力。

  三辅王锡爵回到家中,发现儿子王衡从国子监回来了,而且还有个门生方从哲也在。

  “你在国子监也听到风声了?”王锡爵诧异的对儿子问道。

  国子监在北城,物理上距离朝廷核心区很远,政治上又是偏僻冷衙门,消息传播有这么快吗?

  王衡苦笑道:“儿子我只是今天碰巧回家,然后遇到了方编修,才听说了一些消息。”

  王衡所说的方编修就是翰林院编修方从哲,他今天在翰林院围观了被抬进来的林泰来,然后就迅速来到王锡爵府邸等候。

  方从哲不能不紧张啊,他的前途全在王锡爵阁老身上。

  因为王锡爵阁老是他的座师,也是目前最赏识他的大佬,他这个编修就是王锡爵阁老提拔的。

  如果这时没了王锡爵,才进官场没几年的方从哲的前途就非常渺茫了。

  面对自家儿子和一个亲近门生,王锡爵也就不掩饰心情了,长叹一声,颓然道:“我当真不如申吴门乎?”

  比如今天在宫里,他选择了一个非常稳健的站位,与多数同僚阁臣同进同退,怎么看怎么稳妥。

  而申时行却特立独行,置身事外,自绝于同僚,成为少数派。

  但最后结果是,申时行继续逍遥,而自己快踏马的成奸臣了!

  王衡答话说:“若说这个问题,儿子我却有些心得。

  并非是父亲不如申吴门,而是因为父亲身居高位,又数年未曾回乡,可能对下面一些情况缺乏详细认知。”

  王锡爵有点不明白的问道:“你这话作何解?”

  王衡便继续说:“都知道林泰来与申吴门绑定很深,但这种利益绑定的大部分并不是在京师,而是在苏州。

  而且绑定的程度非常深,范围也非常广,已经很难切割开了。

  申吴门今天不卖林泰来,最差结果也就是被罢掉首辅,回苏州逍遥养老。

  但如果申吴门和你们一起卖了林泰来,只怕他以后连回苏州安稳养老也不可得了。

  所以并非是父亲不如申吴门,而是申吴门和林泰来利益捆绑太深,实在卖不动,才会与父亲做出不同选择。”

  听完儿子的解释和开解,已经抑郁了一下午的王锡爵顿时宽心不少。

  原来不是申时行比自己聪明,同样也是利益驱动的选择结果,只不过申时行这次运气好罢了。

  不过还是不服,为什么申时行一直比自己运气好?

  从当年金榜题名说起,申时行就是状元,而自己差了一点只是榜眼.

  这时候方从哲赶紧问道:“后面老师有何打算?”

  比起王老师的心理健康,方从哲更关注王老师还能不能保住相位。

  王锡爵反问道:“你认为后面形势如何?”

  早有腹案的方从哲答道:“内阁出了这样的事故,肯定该有阁老引咎辞官了。

  如果涉及的三位阁老一起辞官,未免震动太大,所以大有可能是一到两位阁老辞官.”

  王锡爵听到这里,忽然插话说:“不是一到两位阁老,就是两位,至少林泰来会要求两位辞官。”

  “这是为何?”方从哲下意识的说。

  王锡爵提醒说:“你没听过林泰来在吏部的宣言吗?他对左侍郎赵志皋说,汝当自勉!

  如果只罢掉一位阁臣,那内阁里还有三人,足够用了,未必需要补充,毕竟大部分时候内阁都是三人。

  但是如果罢掉两位阁臣,内阁就只剩两人了,按道理就应该补充一人。

  所以林泰来肯定想着,力争罢免两阁臣,然后才好顺水推舟的补人!”

  方从哲叹服道:“老师高见。”

  然后继续说着自己的想法:“若老师想要继续为社稷效力,只需要胜过新安、山阴二相一筹,就足够安全保身了。”

  这时代惯于用籍贯地名指代大佬,吴门就是首辅申时行,新安就是次辅许国,山阴就是四辅王家屏。

  在自己人面前,王锡爵也不装了,又问道:“如何略胜一筹?”

  方从哲看了眼王衡,分析说:“老师最大的优势就是,与林泰来并没有不可调和的矛盾。”

  林泰来和王三阁老最大冲突就是,前年王衡王公子来苏州府学抢乡试资源,被林泰来赶跑了。

  只要王公子大度些,四舍五入相当于矛盾已经解决了!

  再就是王锡爵与文坛王老盟主乃是同姓同乡,两家交情很好。

  但现在林泰来已然是文坛第一副盟主,成为王老盟主的法定接班人了,所以这方面的矛盾也可以约等于不存在了!

  最后方从哲说:“相比之下,新安、山阴二相与林泰来之间,那就是不可化解的矛盾了。”

  许国后面是徽商盐商,王家屏后面是清流势力,和林泰来之间称不上仇深似海,也就是不共戴天吧。

  王衡忍无可忍,对方从哲愤然道:“你的意思难道是说,家父想要留任,必须看林泰来的脸色?”

  方从哲有点无奈的说:“当然不完全是这样.因为还得看首辅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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