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帝业 第42节

  同郑满做了这么一场戏,总算是让杜昀态度变得端正起来,答应李泰只要做好他所许诺的人事铺垫,县衙一定会保证调度用工。

  将杜昀礼送出门后,李泰归堂后便开始准备游说乡里大户的事情。

  他这里刚刚将名单列好,庄人来告,道是原司徒府故员吴参军来访。他便放下手中笔,着员将人请到堂上来。

  吴参军名吴敬恩,虽然人到中年但仍是一言不合就要开干的火爆脾气,但面对李泰时还算恭敬,登堂之后便长作一揖。

  “月前在外繁忙,不暇与诸位告别。吴参军去而复返,莫非行台授官事有波折?”

  李泰同这些人交情不深,只是避免高仲密和自己遭受牵连,才将这几人拉到商原庄上函授进修,此时见到对方,自然想到这方面来。

  “月前离乡,已经自赴行台注历,候时待授,请李郎放心。”

  吴参军闻言后便连忙说道:“前者学术粗劣、冒昧求官,幸得李郎体恤赐教,使某无惧授新,今日登门,特来致谢!”

  “小事一桩,不足挂齿。腊月天寒,行路不易,吴参军不妨留此用餐,我着渚生作陪,若仍学有疑惑,也可向他讨教。”

  李泰闻言后才放心下来,指了指案上摊放的纸卷歉然一笑。

  吴参军见状自然会意,但却仍不起身,略作沉吟后才又拱手说道:“今日冒昧来扰,其实还有另一桩事情。敢问李郎是否记得乡人吴敬义?”

  他见李泰有些迷茫,才又解释道:“敬义是某族兄,任职定城县乡团都督。前因气盛触犯李郎,大阅归乡之后常常忧怅不安,所以请我引他来见,希望能够当面告罪请罚。”

  “原来吴都督与吴参军竟是同族亲义,此事我还当真不知。不过我既不是地表官长,也不是乡团军将,即便见事持异,也谈不上得罪,无谓因此浪费彼此时间。”

  李泰听到这里才想起来,旋即便摆手笑语道。栎阳大阅中,周长明与武乡郡乡团表现中上,人事和编制算是稳定下来。

  李泰作为武乡郡乡团最主要的供给人,也因此受惠不浅,他与乡团的亲密关系在乡人眼中远比西魏上层军政人物的关系要更加的震慑人心。

  所以李泰也在盘算着继续加强对乡团的影响和控制力,那个吴都督之前就敢跟他公然叫板,李泰也正打算年后找个时间就将此人踢出队伍。

  没想到这人倒还识趣,拐着弯来找人引见请罪求饶。不过李泰巴不得跟这些司徒府买官故员们划清界限,这吴敬恩在他这里也没多大面子。

  “李郎乡声仁义、宽大为怀,恳请容我堂兄登堂告罪,恕或不恕,皆在郎君。我家在乡,虽不以豪强称,但也一直为善乡里,不愿与人结怨太深。我堂兄也不是一个孤僻凶悍之人,屡屡担当乡里菩萨主……”

  吴敬恩听到这话,连忙又作央求。

  李泰闻言后,心思便是一转,然后才说道:“那就见一见吧,告罪倒是不必,但如果有什么误会,也不是不可以说开。”

  吴敬恩闻言自是大喜,连忙告歉出堂,不旋踵便把那吴都督引入堂中来。

  这吴都督不复之前的强横,登堂之后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涩声说道:“乡里拙人有眼无珠,前有言辞冒犯,恳请李郎见谅。”

  乡豪们前倨后恭,李泰已经见过不少,见到这吴敬义叩头请罪,也并不怎么兴奋。他之所以召见对方,主要还是因为得知对方另一层身份。

  前事略过不提,李泰示意这吴敬义起身入座,然后才问道:“我听说吴都督热情乡事,多次主持沙门供养事宜?”

  吴敬义闻言后便连忙点头道:“寒家笃善礼佛,奉法的门风已经延传数代,旧时家境素薄,唯以心诚求庇。自先父以来,治业小有起色,便勤于乡里佛事,供奉寺庙、凿窟造像不敢怠慢。某亦承蒙乡亲不弃,累为菩萨主三……”

  魏晋以来,沙门渐昌,官方民间都有信徒无数。贫寒者捐身为奴,豪富者舍财求福。

  北魏年间兴起凿窟造像的礼佛之风,所谓的菩萨主就是这一活动的召集人,后世那些石窟佛像旁常有铭文记录参与造像的人众,许多北魏和后三国时期的乡里人士都因此将名字留至后世。

  这一时期民间之所以热衷于凿窟造像,除了奉法礼佛的迷信色彩之外,还有着一个非常重要的意义,那就是抬高乡望家声。

  北魏虽然实施了三长制这种基层行政结构,但皇权下沉远远不足,乡里仍然是地方豪强的世界。国家行政的长期缺席,使得乡里必须要有自己的一套伦理秩序。

  凿窟造像使人耗物都非常庞大,所以乡土豪强们凭此炫耀乡势、并且扩大在乡里的影响力。北魏上层同样侫佛成风,使得这一行为又蒙上了一层抬高门第的政治意义。

  民间信佛者极多,当那些供养人、菩萨主通过造像活动将自己的家声名字同佛陀们紧密连接起来时,他们在那些信众们眼中,自然也就被渲染上了一层神秘光辉。

  所以,北魏年间和后三国时期民间各种造像的运动,并不只是单纯的礼佛行为,而是一种含义复杂且深刻、塑造乡土伦理秩序的行为。说的简单直白一点,就是乡权神授!

  像这吴敬义自陈,他们家一开始只是乡里寻常下户,有礼佛之心却无礼佛之力。可一等到时来运转、家境发达,就投入到这一行动中来。

  吴敬义的乡团都督得职还在大行台输赏格之前,可见他们家的一系列礼佛行为,也获得了不小的回报,从寻常的乡里富户越级成为朝廷承认的统治阶级。

  了解了时下乡里的运行秩序,便也就明白了李泰要兴修水利、重凿龙首渠的目的。他就是要通过这一行为,将自己的名字深深刻印在乡土人心之中。

  在当下这个时代,乡望并不是虚无缥缈的名声,而是可以直接进行政治变现的重要乡土资源!

  “我今将要作业乡里,门下却殊乏擅长操持此业的才力。吴都督若能助我成事,前事不计,后事相扶。”

  听完吴敬义的家史之后,李泰便又说道。

  吴敬义闻言便是一喜:“郎君也要于乡凿窟造像?地址选定没有?以何名义造福?所奉是哪一位尊祇?”

  “你误会了,我不是要造像,而是要凿渠。洛水转远,乡人患耕、农事不兴,我既然居此乡土,当为乡人谋福。所以便想重修汉时故渠,惠泽一方水土。”

  李泰摆手笑语道,他是打心底里不想同沙门有什么牵连,虽然凿窟造像投入更小、见效更快,但终究违心。

  “李郎宏计,果然大气仁义,不以蕃胡邪法媚众,唯以耕桑之本动人。我若能幸与事中,一定义不容辞!”

  听到吴敬义这么说,李泰也是一乐,感情这家伙也不是什么忠诚佛徒,里面的道道自己门清。

  无论凿渠还是造像,作业虽不相同,但操作的步骤也都相仿。

  当听到李泰说已经说服县衙投入人力,吴敬义便自告奋勇表示愿意帮忙游说乡人。他虽然是定城县人,但定城县与武乡县相邻,本就是析分华阴而设,彼此之间也都乡情密切。

  有了这种精熟门道的乡豪加入,李泰的筹备工作进展顺利。

  事无主不行,李泰作为主要的召集人和出资方,当仁不让的担任这新渠渠主。

  所谓的渠主自然不是说李泰是这条新渠主人,只是为了表示他在这件事情当中的主导地位。

  类似的供奉主、菩萨主或者邑主,包括河东玉璧城人称呼韦孝宽为韦城主,都是类似的称谓,很有几分武林盟主的味道。

  腊月中旬,高仲密和贺拔胜都遣人来问李泰要不要跟他们一起前往长安参加新年大朝,但李泰这个盟主做的正过瘾,加入的盟员也越来越多,自然不乐意去长安给那个傀儡皇帝磕头拜年。

  更何况他这个官职,连上朝磕头的资格都没有,也就无谓白跑一趟。

  他倒是在乡里结党营私的很快乐,但有人却不乐意。

  高仲密入朝几日后,大表哥卢柔却冒着大雪持诏入乡:“阿磐,大喜、大喜!朝廷封你高平县男,授员外散骑侍郎,赶紧收拾一下,同我前往长安,共参大朝!”

  (本章完)

第74章 元日朝参(求订阅!)

  2022-08-14

  “阿叔,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路跟着卢柔一起来到长安,找到朝廷拨给高仲密在京居住的官邸,满腹疑问的李泰望着高仲密便发问道。

  高仲密入前乐呵呵抬手帮李泰将皮氅上的积雪拍落:“我也有些意外,但总归是好事。阿磐你俊才难掩,必然不会长久寂寂于乡,不论早晚,这一天总会来到,我倒觉得有一些晚了。”

  自己俊才难掩,李泰倒是也知道,但就这么毫无准备的封爵与授官,对他来说还是有些突然。

  他当然也渴望上进、渴望势位,但却不怎么喜欢这种计划之外的变故。如果不把内情搞清楚,总是不能安心。

  见李泰神情有些严肃,并不只是加官进爵的喜悦,高仲密忍不住感叹道:“阿磐你胸藏静气、临事不惊,怪不得大行台对你赏识有加,亲自召我深询你的事迹。”

  说话间,他抬手示意堂内人众退出,只与李泰对坐堂中,才又开口说道:“日前大行台召我入见,我还以为是有什么东州变故需要让我参详,却原来只是为了阿磐你啊!此事我也早有预料,你还记得荆原狩猎时……”

  听到高仲密讲起宇文泰居然在荆原狩猎时就注意到了自己,而且贺拔胜和若干惠都给予了他极高的评价,李泰也不免大为感慨人生际遇真奇妙。

  初入关中时,他的确是心情热切的想见一见宇文泰,想要凭自己作为穿越者高瞻远瞩的见识让宇文泰欣赏自己、重视自己。

  不过在认识到西魏时局远比自己想象的更加复杂后,他这种心情就逐渐冷却下来,打算先沉浸乡里搞出一番事业,却没想到最终还是颜值让宇文泰注意到了自己。

  大阅结束后,他便跟随贺拔胜前往骊山旅游,归乡后又开始处理庄园和乡里事务,没有时间同高仲密长谈,贺拔胜也没跟他讲起这么一桩事,他也是现在才知道荆原还发生了这么一桩插曲。

  此时再想到荆原上宇文护特意来接触自己,李泰又不由得感慨宇文护还真是气量狭小,只听到旁人对自己的夸赞,就忍不住要来挑衅跟他八竿子都打不着的自己。

  “大行台对你的欣赏,不只荆原一桩。你近来于乡中操持的诸多事业,大行台都有询问,只不过我也所知不深,无从详细回答。接下来大行台或许还会召你详细询问,阿磐你要做好准备啊!”

  高仲密望着李泰,既自豪又不舍的说道:“大行台知你并未随我来长安,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只道名门俊士岂可遗珠乡里,当即便着员奏请赐封……”

  李泰听到这里,便也渐渐明白了自己获得加官进爵这一待遇的内情。

  仔细想想,他这大半年来做的事情倒是不少。除了因为长得帅惊动到大行台之外,无论是印刷帐籍底册还是制作压缩军粮,都值得宇文泰对他另眼相看。

  压缩军粮那是在栎阳大阅时就引起了宇文泰的注意,至于帐籍底册,算算时间,也应该到了被宇文泰看见的时间。

  这么一想,这件事倒也并不突然,无非之前耕耘日久,眼下到了一个收获期。

  “对了,阿叔,我这官爵在西朝势位几重?”

  既然接受了自己终于脱颖而出、被领导关注到这一事实,李泰便又开始关心起他这一次的收获是否丰厚。

  古代公侯伯子男的爵位排序他倒是知道,但这个所谓的高平县男能够获得怎样的待遇、员外散骑侍郎又能掌管什么事务,却仍有些茫然。

  高仲密见李泰一脸期待的眼神,便笑着解释起来。

  首先是这个员外散骑侍郎,原本在北魏孝文帝太和改革时,定品为从四品下,但在几年之后又改为七品官职,既无定员,也无定事。

  往往以此作为世族膏腴子弟起家解褐之官,也算清贵,毕竟从官名上就能看出来这是一个侍从郎官。李泰出身陇西李氏,自公府入朝堂得授此官,倒也符合他的家世身份。

  北魏爵制,是自王爵以下分为五等,五等爵又分为开国爵与散爵。开国爵是五等开建、封邑给食,散爵则就没有食邑,仅仅只是一个荣誉称号。

  李泰受封的高平县男,本身就是五等爵的最低一等,而且还是没有食邑的散爵,品秩仅仅只是从五品下。

  听完高仲密的讲解,李泰不免有些傻眼,感情他妈的白高兴了。

  得了一个郎官职位,却比原本的公府记室参军还低了几等,而且还是员外的、非正编。

  爵位直接最低一等,散装的、无食邑。老子是个真正的男人,自己当然知道,怎么好不容易混个爵位,反而成了散男?

  好消息倒是也有,员外散骑侍郎本身就是一个加衔,他本职的太尉府记室参军仍然保留。

  至于爵位,无论散爵还是开国爵,在西魏这边统统都是虚封、不给食邑,仅仅只是班列品秩方面,开国爵比散爵高了一等。

  但知道这些李泰更郁闷,既然都是虚封,你封个伯爵、公爵能咋滴?老子又不吃你家的!

  堂堂一个霸府大行台,寒冬腊月把如此俊美无俦的帅小伙从火炉热炕上拉到这冷冰冰的长安城,结果只给人员外、散装的官爵打发了,这样好吗?这样不好!

  李泰一口心气泄下,只觉得西魏这个朝廷真是寒酸小气,趁早散伙拉倒,混个屁!

  高仲密见李泰怏怏不乐,大约能够猜到一点他的想法,拍拍他肩膀笑语道:“大丈夫只患志力不足,不患官爵不显。阿磐仍是少年,更不该以此自扰。”

  李泰倒不是真的抱怨官爵不高,毕竟他来到关西这大半年之久,真正能够摆在台面上的功劳完全没有。在这样的情况下,宇文泰仍给他加官进爵,也足以表现出对自己的重视。

  大约还是期待值太高,或者说不符合李泰自己的预期,心情便有些失落。这俩有名无实的虚荣官爵,对他而言还不如一个实权帅都督吸引力大呢,毕竟可以名正言顺的掌兵。

  出身好也有烦恼,像周长明可以从一乡戍戍主被直接提拔成当郡帅都督,但在时下世族传统观念中,却是一个浊官卑任。

  李泰区区一个少年,自不值得宇文泰防范打压、刻意不给实权官职,作此封授,也只是遵循世族的传统价值观念。

  要不说这些中古世族就是混账呢,活该被尔朱荣、侯景磨刀霍霍的突突。总是追求表面光鲜,不肯躬勤事功。

  李泰刻意的在实业上用功,就是不想自己在西魏的政治前途被这出身所限制。但被过早的关注,还是有点打乱他的计划节奏。

  但无论如何,这也算是一个好的开端。起码在宇文泰心中,他并不是一个唯恃门荫的膏梁纨袴。而且听高仲密的话语意思,宇文泰近期内可能还会召见他一次,这对他而言也是一个机会。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他便安心住在高仲密的官邸,将之前乡里已经在筹备的重修龙首渠的计划进行仔细梳理和修改,打算见到宇文泰的时候,便将这计划书呈交上去,将自己的能力再作展现,看看能不能争取一个实权的官职。

  李泰入城不久,京兆尹崔訦便闻讯来见,同行的还有上次来访时未曾见面的另一个表哥崔谦。

  “阿磐真是不俗啊,我还没有见过大行台因哪位少年俊才这样激动!因你才性惊艳人间,我也受累不浅,谒者午夜登门,催我冒着风雪前往华州奏对、问你建策供物的详情!”

  崔訦见到李泰,便一脸喜色的连连拍打他的肩膀。

  这家伙臂力雄壮,本就不像一个文官,拍得李泰肩膀生疼,只能笑语道:“表兄过誉了,终究还是表兄你治政有术,所以才得大行台如此嘉奖!”

  崔訦的京兆尹官位稳住了,而且爵位还升了一等为侯爵并加职大都督。面对这个帮了他大忙的小表弟,自然是喜悦难当。

  崔谦则比崔訦老成持重得多,一把拍开崔訦按在李泰肩膀上的胳膊,转又说道:“阿磐今也进官,寄居别户不是长计。既然在籍你的治下,自当妥善安顿!就近长安置业,来年亲员走动也能更加方便。”

  “阿兄不作提醒,此事我也不会忽略。前者来去匆匆、不暇论细,年前诸事繁忙,渡过年节之后,我会陪伴阿磐共赴下县,一定把田桑家事办妥!”

  崔訦听到这话后连连点头,李泰闻言也是大喜,果然能够彼此帮忙、互惠互利的关系才最瓷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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