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帝业 第67节

  2022-09-04

  经历这一整天的事情,李泰也深刻意识到自己仍是弱小,偏偏又挺招人,谁都想过来戳上一把。

  但也好在如今的他已经进入行台霸府,宇文泰也已经看到了他的价值,只要专心做好老大交代的事情,暂时是没有人能实际的伤害到他。

  李穆那通威胁,他也没有放在心上,大家各有各的做,谁能阻止我为大行台效忠做事?

  当然,前提还是得能把事情做好,体现出自己的价值,大行台可是不养闲人的。如果不能创造新的价值,分分钟被抛弃没商量。

  碓硙尽收官有并不现实,宇文泰也是不清楚这当中具体详情、乍听李泰讲起此节才生出这样的想法。想法可以激进,但若要落实还是得参照实际的情况。

  北魏均田制之所以能够实施,在于朝廷掌握了大量的无主荒地。但水利碓硙却是一种稀缺资源,大多都掌握在豪强军头手里,想要虎口夺食,就得做好迎接反噬的准备。

  李泰是没有改革家那种殉道者的热情,就算有也不会释放在宇文家买卖上,所以一步步的手段当然要考虑清楚。

  这第一步显然不能直接将视线放在那些沿河碓硙上,而是要先提出一个对大众都普遍有利的方案,那就是疏浚河道。

  河流变得畅通,水量增大,这对沿河农耕和碓硙水利都能带来不小的好处,自然不会有人反对。

  这种共识达成以后,官府就可以沿河设置堰埭,一定程度上控制水流或丰或匮,有了这一基础,自然也就掌握了话语权。一三五停水,二四六间接性供水,可劲儿折腾就是了。

  这样的手段当然会给沿河农耕带来不小的负面影响,但影响最大的还是那些沿河碓硙的拥有者们。断流一天,碓硙就要歇工一天,造成实实在在的损失。

  这种情况倒还达不到官逼民反的程度,官府则可以赶工为名,针对那些碓硙确立一个征捐名目,从那些拥有者身上榨取一部分利益,补充一份前期的消耗,也获得后续的资金。

  事情进行到这一步,官府的话语权就彻底确立起来,接下来的步骤就更好操作了。

  于新修的堰埭附近增设碓硙,面向社会整体进行投标,引入更多的豪强加入进来,让他们各自进行经营,官府则可以坐地抽佣。

  这样的好处是把水力资源进行重新分配,将官府与民间的对抗转化为人民内部的竞争,只有豪强们内部卷起来,官府才能拥有一个仲裁权,可以搞点狐狸分饼的操作。

  直接将水力碓硙收归官有,看似干净利落,但隐患也大。

  首先官府要新增一套经营管理的班底、并拟定一个管理流程,其次不能在民间争取一部分支持者,会让官民矛盾加剧,严重起来的话甚至都可能影响到对关陇豪强的整体收编与府兵建设。

  思路就是这么个思路,具体的步骤李泰也在认真思索,这并不是短期之内可以完成的改革,他也希望能够借由此事获取更大的权力。

  所以在拟写计划书的时候,他便选择了以洛水作为一个试点。洛水是渭水的重要支流,但也不算是关中农业的根本,其所流经区域除了华州境内这一段,其他地方大都不位于关中平原。

  这意味着政策推行就算遇到什么阻滞、进行的不顺利,对关中农耕带来的负面影响也在可控范围之内。而且洛水流域基本没有什么大的地方豪强,可以不必跟京兆韦杜那样的豪强大族产生直接正面的冲突。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李泰对自己势力发展的定位,眼下的他仍是弱小,需要继续经营发展。京兆周边强宗林立,政治敏感度也高,一旦踏入其中难免诸多掣肘,发展的空间实在有限。

  这件事如果能够立项实施,李泰当然要争取一下主导权,领导小秘虽然地位超然,但哪比得上方面干将威风八面。苏绰那中年早衰的样子他都看在眼中,内心里自是充满排斥。

  基本的思路确定之后,接下来的几天,李泰除了正常上班工作,就是完善计划细节,倒也忙碌充实。

  李穆在宇文泰面前的确面子不小,在其来访两天后,又轮到李泰当值记室时,宇文泰便主动讲起了这个话题。

  他并不方便直接干涉名族家事,只是旁敲侧击的暗示李泰工作之余不妨进行一些其他社交活动,诸如凿窟礼佛之类。

  李泰倒是不好直接不给宇文泰面子,只是叹息道:“臣荷恩既重,之前病休已经累事许多,焚膏继晷盼能尽快了结案中积事。在臣心中,大行台顶天立地、雄计造业,臣幸从事府中,名爵尽享、衣食毕至,实在没有什么虚妄念想扰告神佛!”

  宇文泰听到这回答,虽然知道是客套话,但也忍不住大笑起来:“伯山妙言洗耳,与你相谈也是一大乐事。谨慎知足,不只是为臣者的本分,也是御人者的幸运啊。你既然要专注于事,自不会让杂情扰你!”

  在宇文泰心目中,李泰这个小年轻自然不如李穆这个肱骨亲信重要。但他身为上位者,也不能对下属有求必应,胸怀之中自是有各自使用的度量。

  更何况,冒认名族本身就是一个颇为敏感的话题。关东对名族士流的聚拢本就强于关西,宇文泰作为霸府首领,也不好亲自下场操作。

  说到底,他的权威来自于对秩序的维护,而非对秩序的破坏。

  李泰敢于回怼李穆,也正是因为明白这一点。武夫当国,的确没有太多道理可讲,可当身份地位发生改变后,对人对事的态度自然也会相应的调整。

  尔朱荣凶不凶悍?河阴之变杀得人头滚滚,但在河阴之变发生时,他只是一个边臣入国,需要以杀立威。可当他成为霸府权臣后,同样就有了顾忌,乃至于被他所拥立的孝庄帝成功反杀。

  社会的良俗秩序破坏起来倒也简单,匹夫一怒尚且伏尸两人,可当想要营造持续稳定的权威时,就必须要对规矩做出让步。

  经过这番对话,李穆这件事算是揭过去了。

  李泰既没有被赶出行台,也懒得替他家站场。就算之后还会有什么余波,起码眼下有宇文泰的包庇,李泰不需要为此操心。

  这也不算什么原则性的利益冲突和矛盾,李泰倒也不排斥跟高平李氏兄弟几个认亲,但前提是伱态度得端正。上来就端架子认大辈,你喊我声大叔挺亏吗?贺六浑那么牛逼,那也是我老大哥!

  李泰在台府忙碌工作的时候,府外人事也并没有就此停滞不前。

  数日前,一支全副武装的精兵队伍进入骊山,瞬间便打破了这近畿避暑胜地的祥和。

  须知骊山中可不只有贺拔家一户别业,许多京中权贵也都在此山麓中圈地治业。

  赵贵突然率军进入骊山,在此之前既为向朝廷报备,入山之后也都迟迟的没有通知,这就难免让人浮想联翩:是不是大行台有感去年邙山之败丧失权威,所以想通过什么行动将权威重新树立起来?

  朝廷与霸府,本就是西魏政权的两个中心,若彼此之间失于交流、产生什么冲突,所引发的后果也可大可小,让人不安。

  所以在赵贵率军入山的第二天,一直没有等到一个解释的西魏皇帝元宝炬便直遣使者来到骊山询问究竟。

  赵贵对此也很为难,之前大行台明确吩咐此间事情能隐则隐,不要闹到人尽皆知。哪怕面对皇帝使者的询问,他也不敢直言以告,只推说唯奉使命、余者不知,具体事机请征询大行台。

  这样的回答,自然不能让皇帝和朝廷满意,但赵贵也没有办法,去年战事不利他本来就要负很大的责任,若再连一个端正的态度都没有,他自己都找不到一个大行台继续包容重用他的理由。

  可是如此一来,他见恶于朝廷就在所难免了。毕竟何事不可诉于君上?他却偏偏不能说,更加坐实了倨见王室的大行台心腹身份。

  意识到这一点后,赵贵也不免怀疑之前自己言及此事时,大行台那震怒模样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或许心里早就已经打定主意,要通过一些行为对朝廷做出一定的震慑,只是一直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

  赵贵所奏告的这件事情,往小了说只是家风家教、生活作风的问题,只因涉事者乃贺拔岳的后人才显得有些特殊。

  在起始的阶段秘而不宣,能够给京畿人心带来极大的震慑,让人认清现实,如今的关西终究还是大行台说了算。收尾的时候也很简单,只需稍作解释,内外群众也都能体谅大行台为人隐恶、对贺拔岳后人关怀备至的苦心。

  从头到尾,坏人只有赵贵一个,是他小题大作、将京畿权贵们各家纨绔子弟的嬉戏玩闹上升到近乎谋逆兵变的程度。

  朝廷不会再信任拉拢他,而那些被拘谨别业中的宾客纨绔们各自家人在虚惊一场后,对赵贵只怕也会是怨念深重。

  “这一次,真是失算了……”

  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后,赵贵心中愤懑不已,这番怨气自然不敢指向大行台,唯对那个让他举止失措的李伯山恨意更深。

  (本章完)

第117章 警钟长鸣

  2022-08-30

  人的悲喜并不相通,不同于赵贵焦灼为难的心情,李泰只觉得在大行台的包庇下、有种如鱼得水的自在从容。

  这段时间里,他一直留宿于台府,担心离开后或会被有点狗急跳墙的赵贵给堵了。

  大行台对他欣赏包庇的前提,是在于他能继续创造价值。可如果他自己谋身不谨慎、被人搞死了,是还达不到跟赵贵以命换命的重要程度。

  有关洛水水利加强管制的计划,他一直在补充细节。当然也少不了满满的私货,具体的步骤有详有略,看起来切实可行的同时,还要保留下一定的人为变量。

  总之,既要让宇文泰见到并认可这份计划的价值,又要让他意识到不同的人去操作、结果会大不相同。为了确保计划的最好效果,李泰这个定策者自然就是最好的执行者。

  这对文案功底的要求就挺高,但也算是李泰的本职业务。别的本领他或许马马虎虎,可讲到对榜一大哥的讨好,这也是所有UP主的基本能力。

  除了继续完善这一个洛水计划,墨曹内部的行政流程改革李泰也有参与。

  只不过这方面进行的并不顺利,除了仓储制度的完善让工作量有所降低之外,其他方面的事务改变不大。

  毕竟行政流程的精简改变本来就属于考成法配套改革的一部分,许多霸府事务都需要流转诸曹协同办公,墨曹这里再怎么单独折腾,效果都是非常有限的。

  不过短时间内李泰也不打算再作上书,他近来在宇文泰面前出的风头已经够多了,真要各个方面都作表现,反而没了重点,也对他谋求外事的想法不利。

  这一天中午,他刚刚结束了盘库出纳的工作,正打算回到堂中翻阅一下别曹调取过来的洛水水文资料,行至堂前时便见一身戎装的宇文护正脸色阴郁的走入官署。

  “那事情,伯山你也知道了?”

  宇文护走上前来,开口便低声说道。

  李泰闻言后便点点头,将宇文护引至自己署中居室坐定,打算先把自己摘清楚:“日前赵骠骑入府告事,突然要别室奏告,我便暗觉不妥,正打算……”

  “这狗贼着实可恨!他自己囤积聚敛,有失大臣体格,却厌见别员作业牟利。只可惜我之前出使河东,没能在府面争,归来后才知大事不妙!”

  宇文护的确是气得不轻,不待李泰把话讲完,便恨恨说道。

  原来你这几天都不在华州啊!

  李泰闻言后也是一乐,这几天他对事态动向也不失关注,但赵贵抵达骊山后便没有别的声讯传出,长安的贺拔经纬兄弟俩也只是闭门谢客,除了京畿有些人心骚乱外,并没有更进一步的事态发展。

  他这里也在好奇宇文护真能沉得住气,但因没有提前报信而心存理亏,也没有刻意打听宇文护的动向,原来这家伙之前都不在关西,那也省了解释他没有报信的理由。

  “这件事也的确有悖于情理的地方,之前我共萨保兄你同往游观的时候,所见奢靡过甚、情欲恣意,心中便暗觉不妥。但见宾主两欢,骊山又隔离尘世,心中也略藏侥幸,只道不扰于外便仍可有整改余地。之后诸事缠身,无暇共萨保兄细论,却不想已经被邪目窥望、要断人财源……”

  他又一脸沉痛的说道,语气中还有满满的自责。

  宇文护听到这话,又是一脸的愤懑:“是啊,骊山本就避世绝俗,纵有什么事情出格,也无误世风教化。人心欲盛,我能疏之,又扰何人?赵贵他为将不勇、为臣不贤,已经是人所不齿的败类,有什么资格道德自诩、毁人事业!”

  如果能作怒气槽显示的话,宇文护这会儿想必已经爆棚了,提及赵贵便咬牙切齿。

  “事已至此,总需面对。赵贵已经典兵将那骊山别业封锁,萨保兄伱可想好该要如何应对?”

  李泰就喜欢宇文护这幅气盛模样,见状后便又沉声发问道。

  “唉,还能怎么办?大行台既已下令,彼处事业也已经难以为继,只盼那两人能够知情识趣、自作自受,不要随意攀诬别人!”

  宇文护听到这问题,又是一脸的愁容,已经打算接受这一结果。

  李泰听到这话便是一愣,感情你撂了半天狠话,就这点气性胆量?这特么都被人蹬鼻子上脸、回手掏裆了,还打算息事宁人?

  不过宇文护有这样的态度倒也并不意外,哪怕他未来能做到屠龙小能手,也还得十几年的成长过程,加上事实所迫。

  现在的宇文护虽然也已经年过而立,但在心理上仍然也有可见的稚嫩之处。

  整个家族有叔叔宇文泰主持大局,自家户里还有才能远胜于他的兄长宇文导,绝大多数事情都不需要他来独当一面,明显的历练未足。甚至就连贺兰祥等表兄弟们,都比宇文护要更显成熟一些。

  诸如当下这件事情,宇文护哪怕心里愤懑不已,却只想着赶紧了结过去,不要把自己牵引出来。这像极了在外做了坏事、闯祸的小朋友,想方设法瞒住家长,担心回家挨训的样子。

  “萨保兄你如果这么想,那可就真的错了!”

  李泰当然不能让宇文护做个缩头乌龟,于是便开始苦口婆心的劝告道:“人间事迹,行既有痕,岂有绝密?人心杂计转瞬千念,虽至圣之人尚且不能所思尽善。但使有力可用,主动补过总好于事系旁人口舌!

  纵然户内亲长训责凶猛,也是希望儿郎能周全缜密,不要露怯人前。有的事情若能户中妥善处理,那就不必宣扬于外、由人臧否。”

  “伯山你的意思我明白,但是我……唉,大行台执掌内外、维系艰难,我实在不忍将自己轻率行径滋扰于他。如果自己能够处理妥当那自然最好,可现在赵贵这狗贼已经引军而出,事情难隐。我若再贸然插手,只会招惹更多非议于身……”

  宇文护脸上仍是愁容不减,对主动站出来承认错误打心底里犯怵。

  “我近来对此也思虑良多,此事本不该是萨保兄你的烦恼,也是因我轻率招引,才让萨保兄你有当下的为难。萨保兄如果觉得难于启齿,我愿与你共趋大行台当面坦白隐情。眼下事情已经扬出,但仍不失大事化小的余地。若大行台因为不知隐情而处置失当,届时再想修补将更为难啊!”

  李泰真为这个大宝宝感到无奈,继续正色说道。

  宇文护听到这话,神情才流露出几丝松动,点头说道:“伯山你肯为我助言,那自然是好!我自有职事操劳,内外勤走,本也没有太多的时间关注琐事,所托非人、所信非人,悔不当初啊!”

  你也就这点出息了!

  眼见当下的宇文护对宇文泰敬畏有加,再联想其人之后做出的事情,李泰也不由得感慨人真是复杂的。

  或者宇文护真没有谋国篡位的野心,对堂弟们越心狠手辣,可能越体现出他对叔父所创下这份基业的维护和热爱。

  既然宇文护没有主动承认错误的勇气,李泰便抄起那柄他之前送给自己的那柄宝刀,起身与他同往拜见大行台。

  既然要认错当然也得拿出认错的态度,这不当得利的收获自然也得交公,反正李泰早觉得这把刀留在他这里就是个烫手山芋,就算是拿着上阵杀敌也容易被人当靶子集火。

  得知两人一起来见,宇文泰也有些好奇,在直堂别室召见了他们。

  宇文护入房之后便直拜下来,垂首不语,李泰见状后便索性将宝刀两手奉上,然后再跪拜下来将事情隐情讲述一番。

  听到这话后,宇文泰也有些傻眼,他对这件事怀有的目的当然不单纯,但也没想到这把火居然烧到了自己家里。

  “儿郎置业谋生,这也无可厚非。但若执迷物利而无顾风化,这是你该做的事情?事前不作告知,事后还心存侥幸,你说,我家风是苛刻严厉还是松弛失防?”

  宇文泰垂首怒视着宇文护,宇文护只是将头垂得更低,旁边李泰见状便向开口,却被宇文泰严厉视线一转堵了回去。

  如此又过片刻,宇文护才缓缓抬起头来,已经是泪流满面道:“阿叔,我错了……但若有得选,我还是要这么做,不因自己欲壮,只是深感家用不丰。门外大事自有父兄担当,但户内的家计用度,我情不能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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