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国舅 第350节

  朱祐樘遇到不明白的事情,他真的会打破砂锅问到底,并不介意自己去请教小舅子这样一介稚子会不会觉得丢人现眼什么的。

  “姐夫,只要你去查孙仁,孙仁肯定会受到空前的压力,两位阁臣自然会出手,孙仁届时很可能会……出点儿什么状况。但具体是什么,我还不清楚,大致……会让一些人出来背负罪责,同时让更多的人从案子中脱身出来。”

  张延龄娓娓道来,“站在官场的角度而言,这就是弃车保帅。”

  朱祐樘问道:“户部左侍郎这样的大官,竟只是车?那谁是帅?”

  覃吉在旁提醒:“公子,按照张二公子的意思,是不是在说,其实两位阁老在背后全盘操控一切?”

  “是吗?”

  朱祐樘诧异地问,“所以我这次,其实就是在查两位阁老,是吗?可父皇让人跟我说的是,让我把此事追查一下,并没有说要查到什么程度,我到现在都一头雾水……”

  张延龄笑了笑,问道:“就算啥都查清楚了,姐夫又能做什么呢?”

  “啊!?”

  朱祐樘一时间很迷惑。

  覃吉也不由皱眉望着少年老成的张延龄,似乎在怪责张延龄把话题引得太过深入了,且有点儿伤害太子自尊的意思。

  张延龄问道:“那姐夫做这件事,只是为了替君上分忧吗?”

  “嗯。”

  朱祐樘点头道,“我就是这么想的……我要帮父皇把问题彻底解决掉,我不能让那些蛀虫留在朝中,继续危害社稷。”

  张延龄笑道:“姐夫志向高远,这是好事。但要是我说,朝中多数臣僚都是蛀虫,姐夫准备一次性将他们全都铲除吗?”

  这下朱祐樘不回答了。

  是非黑白,他能分得清楚,但介于中间灰色地带的界限是什么,他心中只是有个朦胧的概念。

  多数时候,他明白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可真让他以眼前活生生的现实去实践,他则完全被蒙在鼓里,根本看不清全貌。

  张延龄道:“姐夫将来一定有机会把那些蛀虫全都挑出来,还朝堂一个清明,但不应该是现在。”

  “为什么现在不行?”

  朱祐樘问道。

  张延龄摇头叹息:“因为姐夫现在还没有资格做大明的主,不是吗?”

  覃吉实在听不下去,不由出言劝解:“二公子,您最好还是把话说得隐晦些,这……也太不中听了,说这些……直刺人心啊!”

  “不。”

  张延龄却不同意覃吉的看法,道,“我反倒觉得,很多事应该跟我姐夫说得透彻些,这样才会让他在遇到事情时,知道自己的立场和面临的处境。如果一味藏着掖着,只会害了姐夫,因为敌人可不会因为你的仁慈而对你手下留情,反而还以为你软弱可欺而变本加厉。”

  朱祐樘道:“我……我其实也不是很仁慈。延龄,你不用这么说,我大概明白,我现在已经能承受很多事。老伴,你让延龄继续说下去。”

  连朱祐樘自己都知道,以前他就是温室中的花朵。

  并非身为皇帝的老父亲要给他制造一个温室,而是宫里的环境造就这一切,他只能生活在温室里,身边人也怕伤害到这个淳朴善良的少年,便给他编织了一个看起来很美好的蚕茧,觉得什么事可以等“将来”他成长了再去接触。

  但“将来”究竟是什么时候,什么才是真正的成长,却没人给他说清楚,直到朱祐樘成婚后,跟张玗聊得多了,才发现自己就跟个傻逼一样。

  也因为张延龄知道,自己这个姐夫,智商是正常的,性格虽然内向,但也不至于到自闭症那种程度,为什么会出现所有人都觉得他不行的状况……只能说姐夫自小便被人关在笼子里,没有机会接触笼子外的世界所导致。

  张延龄道:“这件事之所以会被揭发出来,乃掌银台司的礼部尚书李孜省在背后谋划,他的目的,其实是要打击万安和刘吉二人。”

  朱祐樘问道:“是党争吗?”

  “是,也不是。”

  张延龄郑重地道,“此二人,曾经对李孜省言听计从,但自从君上生病以来,他们想把持朝政,尤其最近几个月,吏部事务基本被李孜省把持,用人上,两位阁老无法插手,导致双方结怨。再加上为君上治病事,二人依赖邓常恩,导致双方关系迅速恶化。”

  “好复杂。”

  朱祐樘听到这儿,眼神中虽满是迷茫,但求知欲却越发旺盛。

  他似乎很想知道事情背后隐藏的因果。

  他不想当一个永远被人蒙在鼓里的铁憨憨。

  张延龄道:“李孜省找人参劾后,君上之所以一直未予理会,是因为关系到朝廷稳定,更关乎易储之事。姐夫,请见谅,我就这么把事情说出来了。”

  “哦,我知道了。”

  朱祐樘低下头道,“先前你姐姐也提醒过我。”

  “还是别说了吧。”

  覃吉着急了。

  跑来公共场合大肆谈论易储之事,且还是当着太子的面,覃吉会觉得,这跟房帏之事一样,根本就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

  需要避讳!

  但正因为他这种鸵鸟心态,作为太子最亲近之人,处处避让,算是间接帮助了万贵妃、梁芳等人,把太子困在一个封闭的信息茧房内,让其逐渐变成傻逼。

  张延龄清楚地知道,覃吉就算无心作恶,却也间接做了坏事,让朱祐樘在登基前,根本就没办法接触到有用的讯息,甚至是在当政后的最初几年,也由一些人继续编造一个更大的信息茧房,直到五六年后,朱祐樘才逐渐从里面走出来。

  再然后……

  刘健和李东阳等文臣,又以朝堂为背景,给他塑造了一个更大的,让他以为自己是“明君圣主”,且还是“仁孝之君”的谎言,继续让朱祐樘困在里面无法自拔。

  朱祐樘道:“延龄,你继续说。父皇为什么先前不理会,这次又让我来查案呢?”

  “因为君上,想以此来证明,姐夫你是否有继承大统,将来治理朝政的能力。”张延龄道。

  “这……竟是父皇对我的考校吗?”

  朱祐樘显得很惊讶,“不是让我把案子查清楚吗?我觉得……只要能查清楚,就是对父皇最好的回报。”

  张延龄郑重地摇了摇头,道:“姐夫要顺利通过这次考校,并不是非得把案子查清楚才信……反而一切都水落石出了,倒是会让君上觉得,姐夫的能力不行,不足以托以大任。”

  覃吉不满地道:“二公子,你别言笑了,这能调查清楚案子才是能力的体现吧?你怎说反倒显得能力不足?”

  张延龄道:“身为储君,要做到的是驾驭群臣,而不是把臣子一锅端,真把所有事查清楚了,就会发现有一个天大的窟窿,怎么都填补不了。

  “就像各地衙门,也都会有亏空,每一任亏空都会留给下一任,然后下一任再继续往下传……以此类推,那通州仓的亏空,该往谁身上牵扯呢?是前任?还是下一任?”

  朱祐樘一脸迷惑地道:“延龄,你说得好复杂啊。难道仓储之事,不应该账目分明吗?”

  张延龄笑道:“姐夫,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任何衙门,都做不到收支平衡,永远是花得比赚的多,但因为衙门本身有公权力,也就是说他们有花钱的权力,就算一时花多了,也没人敢把他们怎么着,长此以往,就形成恶性循环。

  “就好像通州仓之事,背后牵扯太多了,甚至牵连到了内府,跟君上有关。或许姐夫昨天吃的什么东西,所用就可能是出自太仓或是通州仓克扣下来的钱粮,那太子要把这些也全都查清楚吗?”

第368章 颠覆得还不够彻底

  张延龄跟朱祐樘做了一番心理建设。

  然后他便发现,想要把道理跟朱祐樘说明白,要比说服张峦难得多。

  因为以前的张峦再无能,那也久经世事,几十年的科举不是白考的,加上腹黑,有些事只需要儿子一提点,瞬间就能融会贯通,且在执行上一点儿问题都不会有。

  可这些放到朱祐樘身上,就让张延龄深刻地感受到人与人之间的参差不齐,因为朱祐樘的性格太轴了,心理上更像个不谙世事且还听不得劝的初生牛犊。

  当然张延龄也明白,说到底他自己也只是朱祐樘的小舅子罢了,算不上至亲,人家未必会全心全意信任他,他需要时间去证明自己。

  不过好在张延龄让朱佑樘听明白了,这次查案的目的,不是为了拿到个结果,而是为了让内阁二人组困在浅水中出不来,无暇分心去推动易储大计,如此就算是胜利。

  ……

  ……

  会面结束。

  张延龄告辞出来。

  而朱祐樘还要继续等张峦前来。

  显然朱祐樘此行的主要目的是见岳父,见不到人,他不放心走,回去后也不太好跟妻子交差。

  “老二,你说得可真好,我在旁边听了,都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出门之后,张鹤龄对弟弟好一顿恭维。

  张延龄诧异地问道:“你听懂了?”

  “听自然是没听懂的,但在你面前的可是咱姐夫,那是太子,以后要当皇帝老儿的,你跟他说话,就好像是在教育孙子一样,真牛逼。”

  张鹤龄感慨地道。

  张延龄愣了一下,随即指着自己问道:“我说话的口气没那么冲吧?”

  “我不是说你说话的口气,而是我觉得,咱姐夫是不是脑子有点儿不好使啊?为啥你说什么,他好像都听不懂的样子?我还以为就我脑子笨呢,原来……呵呵。”

  张鹤龄这会儿突然优越感爆棚。

  张延龄闻言不由叹了口气。

  朱祐樘混得真不咋地,连张鹤龄都有点儿瞧不起他,这要是说出去……简直丢人啊。

  张延龄摇头道:“大哥,你有何资格看不起姐夫?”

  “我就是觉得……算了,谁让人家是太子呢?我以后还要跟着他混,就不说他的坏话了……”

  “我觉得要是姐夫也跟我一样,出来带一群人去打架,那一定很厉害。他这样的认死理,我把打架的精髓都传授给他,他一定能学得很好。”

  张鹤龄又开始异想天开。

  张延龄哭笑不得,催促道:“走了,赶紧回去,我还有事情做。今天还得去跟人谈生意呢。”

  ……

  ……

  酒肆雅间。

  朱祐樘在两个小舅子走后,坐在那儿悠闲地喝茶,并不显得有多着急。

  十七年近乎幽禁的生活,让他锻炼了很好的耐性,做什么事都不急不躁,也是他没有焦躁的本钱,以前没人强迫他,现在更有种混日子等死的感觉……

  “老伴,刚才延龄的话,你听明白了吗?”

  朱祐樘问道。

  覃吉回答:“听是听懂了,就是……”

  朱祐樘笑道:“你觉得他是危言耸听,对吧?我跟万阁老、刘阁老认识很久了,我觉得他们能力还是有的,就算有人瞧不起他们,但也不至于像延龄说的,他二人会公然把朝廷法度当儿戏吧?”

  覃吉心中不由感慨。

  看来这位小主人,对于人世间的险恶还是预估不足啊。

  覃吉在想,张家二公子说的情况都算轻的,要是说重一点,说他们祸国殃民一点儿都不为过。

  “延龄还说,要防止他们杀人灭口,他们能杀谁呢?”

  朱祐樘摇摇头道,“人命关天,若是真杀人了,那性质就不一样了,没人会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

  覃吉道:“公子,咱是否回去?宫外……到底不太平。”

  朱祐樘道:“我这不是在等岳父来吗?怎还没见他人影?”

  “这……”

  覃吉道,“我这就找人去宫门那边盯着,要是张老大人出了宫,立即催他过来。”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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