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国舅 第43节

  他抬起头来,正好见到覃吉略显模糊的身影,笑道:“老伴来了?”

  覃吉服侍朱祐樘时间比较长,涉及东宫太子生活起居和学习的方方面面。覃吉对太子口授“四书”,还常常叙说民间情况,连历史上宦官专权祸国的往事也从不避讳。

  覃吉对朱佑樘说:“我老了,也不想当富人,但愿天下有个圣君,我就满足了。”他忠于职守,对于许多事情都能给出自己的观点,让朱佑樘大受启发,用亦师亦友来形容二人关系丝毫也不为过。

  覃吉年长,太子常挂在嘴边称呼其为“老伴”,慢慢地习惯成自然。

  正因为主仆情深,后来二人之间的称谓传到了宫外,“老伴”这个词逐渐为民间采用,久而久之成为老年夫妻之间的互称。

  覃吉走过去,恭敬行礼:“太子,这里有一封书函,有人特意差遣送来,您不妨看一下。”

  “书函吗?我独居于此,跟外面的人又不相熟,最多跟东宫讲官有些交情,可他们有什么事完全可以在授课时提及,为何要多此一举?不知是什么人给我写信?”

  朱祐樘仰着下巴,极为好奇。

  我虽为东宫太子,身份尊贵,但自幼丧母,被封闭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有个爹能给与我的情感寄托还不如没有,更没有什么朋友,就算是东宫讲官教我读书,也都是例行公事,不涉及私人交情。

  居然有人给我写信?

  朱祐樘见覃吉面带难色,压低声音问道:“是皇祖母让你送来的吗?”

  思来想去,他只能想到,有可能是对他还不错的周太后让人送来的信。

  覃吉道:“殿下您看过便知。”

  朱祐樘接过信件,此时天已经黑到无法辨别上面的文字,覃吉赶忙找了根蜡烛点上,朱祐樘凑到烛火前,认真看书信上的内容,随后怔怔出神。

  “殿下,信上写了什么?”覃吉好奇地问道。

  朱祐樘回道:“老伴你也识字就没先看看?你若不知内容,若是父皇或是皇祖母问及,伱怎么回答?”

  覃吉道:“这封信不会有人知晓……乃钦天监的人送来的,还说太子殿下若要与此人通信,可随时将回信交给他们。

  “我也不知他们是否心存歹意,太子还是莫要回信为宜。”

  朱祐樘点点头:“我也觉得他们用意不明,你且看这上面说,宁夏发生地震,乃上天降下的警示……

  “我的理解是,老天爷在提醒父皇,不要轻易把我的太子之位给废黜,但父皇的心意,怎会为区区一次地震便有所改变呢?”

  覃吉轻轻叹了口气:“天威难测,希望陛下顺应天意,不要轻言易储。”

  朱祐樘有些沮丧,随即好奇地问道:“老伴知道钦天监的人送信来的缘由?”

  “是。”

  覃吉点头,“钦天监的人,跟礼部侍郎、通政使司通政使李孜省过从甚密,如今李孜省虽已不在钦天监任职,却仍旧在钦天监拥有很大的影响力,前段时间他向陛下预警,说宁夏会发生地震,结果……真就发生了。”

  朱祐樘皱了皱眉,微微摇头:“方士之言不可信。你看这上面,他提到泰山将会有地震发生,让我只管心安便可……他明确无误地告诉我,如果泰山真的发生地震,上天警示昭然若揭,届时我就可以高枕无忧……

  “其实只要能为父皇分忧,当不当太子对我来说都无所谓,保持一颗平常心便可。”

  覃吉道:“太子切莫如此想,只有保住大明储君之位,才更有机会为朝廷,为天下黎民谋福祉。”

  朱祐樘再看了看书信上的内容,突然笑了起来:“你说这信是李孜省让人送来的,可我为何觉得,这书信字迹娟秀,并不像李孜省所书呢?”

  覃吉闻言凑过头,跟朱祐樘仔细研究信上的内容。

  二人看了半晌,覃吉道:“太子请恕我说句冒昧的话。”

  “你说。”

  朱祐樘道。

  “此人对太子多宽慰之言,或是想告诉太子,李孜省有意帮太子稳住储君之位,所以这封信才会由李孜省派人送来。”覃吉道,“但其实此人并非李孜省的嫡系,甚至非李孜省门人,因为李孜省自己需要避嫌。”

  朱祐樘皱了皱眉:“老伴的话让人听不懂,既不是李孜省的人,李孜省会冒着私通东宫的风险,给我送信吗?”

  覃吉道:“所以他才会用女子写信……若信被人半道截获,朝廷追查下来,发现信的主人是一名女子,自然不会联系到李孜省身上……不管怎么样,李孜省是绝对不会承认这封信与其有关……”

  朱祐樘道:“如此说来,我还真想问问李孜省本人,泰山真的会发生地震吗?若发生的话,对我来说或许是好事吧。”

  如同无边的黑暗中,有人在远处点燃一盏灯,让处于困境中的人突然有了方向,虽然朱祐樘知道这灯火自己触摸不到,可内心仍旧满是悸动。

  “那……太子要回信吗?”

  覃吉问道。

  “不了。”

  朱祐樘摇头,“身为太子,应当恪守本份,这封信我就当没看到过。”

  话虽如此,朱祐樘并没有将信弃如敝履,而是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

第64章 挑拨离间

  入夜后,随着宫殿里烛火陆续点燃,吃过晚饭的朱祐樘坐在书桌前继续读书。

  有人给太子写信这件事已时过境迁,无人再提及,此时夜深人静,一旁侍奉的覃吉开始如同小鸡啄米般打起了瞌睡,朱祐樘左右瞥了一眼,忍不住从怀里拿出信,仔细看了起来,脸上慢慢浮现一抹笑容。

  “太子……”

  覃吉的轻声呼唤,把朱祐樘拉回了现实。

  朱祐樘冲着覃吉点点头,脸上满是灿烂的笑容,双眸星光点点:“我从出生开始,从未与宫外之人有过接触,却有人暗中关心我,处处维护宽慰,这种感觉很好。

  “我现在就想知道,她是什么人,身在何处,又是以如何心境给我来信。老伴,如果我写一封信,不提及国事,送出宫去,会被纠责吗?”

  覃吉仔细想了想,衡量过利害得失后才一脸认真地回答:“不会,这封信来历不明,只要太子在信中不提及与其有私交,故意与之交通便可。况且这样的信件,本非出自太子意愿,又何来纠责之说?”

  朱祐樘听得云里雾里,不解地问道:“我都亲自写信了,还不算自己的意愿?”

  覃吉理解朱祐樘心中的苦楚,面带怜惜之色:“太子长居宫中,少与外人往来,难得有人与太子通信,只要他非心存歹意,我认为怎么做都是可以的……且没人会过问这件事。”

  “嗯。”

  出于对覃吉的信任,朱祐樘终于放下心来,慢悠悠从桌案下的抽屉里拿出一张白纸,在面前铺开,又拿起蘸了墨汁的毛笔,凝眉沉思,却迟迟不知该如何下笔。

  覃吉轻声问道:“需要回避吗?”

  “不用。”

  朱祐樘一脸愁容,“我从未与人写过信……老伴教教我,这信上该写些什么?我与她素不相识,若是贸然问她是谁,会不会显得太过刻意?”

  覃吉笑道:“来信中提及不过是一些大义,太子与其并不相识,不妨先以大义回之,如此太子便是实施教化,体现太子并无交通宫外之人的意愿……如此不好么?”

  朱祐樘为难道:“这样会不会失礼于人前?”

  覃吉微笑着摇摇头。

  他看出来了,太子瞻前顾后。

  既想与写信之人交好,又怕信中内容体现出私情,被人说堂堂东宫太子与宫外之人勾连,尤其是在当下储君之位朝不虑夕的时候,朱祐樘在谨小慎微的心理下,其行为举止乃至思想都很矛盾。

  “太子若有不懂的地方,我可以教您,这信可以写得稍微婉转些。”

  覃吉开始悉心教导朱祐樘写信。

  ……

  ……

  京师。

  御马监太监梁芳宅邸。

  梁芳作为手握大权的太监,在皇宫里地位卓然,以他如今的身份,在宫外拥有私宅那是稀松寻常之事,平日他服务内廷需时时入宫,毕竟很多时候他都要以御马监太监身份统调三千营等京营事务,所以府宅距离宫门很近。

  这天邓常恩在御用监太监陈喜引领下,来到梁芳府上拜访。

  梁芳没有亲自出迎,只是让下人将二人引进府中,于正堂相见。

  梁芳主动打招呼,脸上挂着不阴不阳的笑容:“这不是太常寺邓正卿吗?什么风把你吹到咱家府上来了?蓬荜生辉啊!”

  邓常恩赶紧施礼:“公公言重了,在下一直仰慕公公的风采,却不敢贸然高攀门楣,今日只有请陈公公代为引荐,这才敢登门拜访,又怕叨扰您……有失礼之处还望公公海涵。”

  说着,邓常恩招呼后面扈从,把一箱箱礼物抬了进来。

  有钱能使鬼推磨!

  朝野上下都知道梁芳贪财,邓常恩这次算是有备而来。

  梁芳脸色这才好转,笑看陈喜:“陈公公,你可真有本事,遇到邓先生这般能人,如今他可是深受陛下器重,大权在握,令人艳羡不已。”

  陈喜谦虚地道:“不敢,不敢,同为陛下效命,岂分彼此?”

  梁芳笑道:“请坐。”

  随即陈喜和邓常恩才有机会坐到客位上。

  梁芳让下人奉上茶水,一双鹰隼般的眸子盯向不速之客。

  “两位前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梁芳阴测测地道,“最近正是冬闲时节,团营正抓紧时间训练,咱家身负皇恩,一刻都不敢懈怠,今日也是难得提早回府,稍事休整,就又要入宫办差。”

  邓常恩笑道:“公公劳苦功高,实乃人臣楷模。其实今日在下前来,只为一件事,乃陛下于内苑召见在下和李侍郎,时司礼监覃公公也在场,问及灾异之事。”

  梁芳眯眼:“咱家也听说了,关乎宁夏地动,都说李孜省言之有物,竟能准确谶言地动,世人称奇啊。”

  邓常恩道:“本来这是好事,可惜却误了陛下正在筹谋的一件大事。”

  说到这里,现场默然,气氛迅即转冷。

  毕竟关乎皇帝易储打算,非人臣能随便议论的。

  “天家之事,不好私下商谈。”

  梁芳长居宫廷,规矩还是明白的。

  且邓常恩和陈喜都不是他派系之人,在“外人”面前,他轻易不会去做一些评述,尤其还是废立太子这等大事,张口就来的话无异于授人话柄。

  邓常恩道:“本来宁夏地动已过,陛下之意仍要另立太子,再度问及在下和李侍郎之意,在下自然满口附和陛下,这点梁公公回头可以问覃公公,他可以作证。”

  梁芳道:“你的意思是……那位李先生不同意陛下的决定?”

  邓常恩叹道:“正是如此……他说近日将有祸事发生于东方,或与泰山有关,十之八九泰山将要发生地动。”

  “伱说什么?”

  梁芳听到这里,已然怒而起身,脸上的肌肉都忍不住开始颤抖起来。

  显然只要随便懂点大明王朝传统的人,都知道这种灾异意味着什么,泰山地震,关乎东宫的安稳,等于是上苍在清楚无误地告诉皇帝,你要是敢动废立太子的歪心思,老子就要给你点颜色瞧瞧。

  现在只不过是泰山地震,下次可能直接要你老命,收你上天来陪我打打牌、吃吃席。

  就问你怕不怕?

  邓常恩也跟着起身:“这种话听起来就让人匪夷所思,也实在难于言喻……不知道李侍郎到底图什么?他还张口闭口说是为陛下着想,并非偏帮东宫。”

  这话纯粹就是火上浇油了。

第65章 人人皆醉于泥沼

  空气中充斥着紧张的气息。

  梁芳终归城府深厚,他努力压制心中的怒火,嘴角微微上扬,眉毛一挑,声音陡然变得平和起来,问道:“那……泰山真的会发生地动吗?”

  “呵呵……”

  邓常恩冷笑一声,道:“在下看来,实属无稽之谈。”

首节 上一节 43/498下一节 尾节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