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贵赶紧去旁边,把桌案上张玗亲笔所写的“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交给了周太后。
周太后打开来,目光在字迹上逡巡一遍,由衷地发出赞叹:“这年岁,却有这般主见,不简单呐。”
陈贵笑着逢迎:“看来老祖宗对那位小贵人很满意,要不……明日暗示一下太子?”
“你在说什么胡话呢?”
周太后冷目相向,“那可是哀家的孙儿,他要选妃,怎么选,选谁,轮得到哀家这个做祖母的替他做决定吗?
“还是你觉得,身为大明的储君,连选择自己另一半的资格都没有?嗯?”
陈贵赶紧低下头,摆出一副认错的姿态。
不过随即周太后便作出说明:“今日给他指定,明日他或就有怨言,若是继而生出怨怼之心,哀家不就成罪人了?”
陈贵心说,这才是您不想越俎代庖的原因吧?
不是你不想掌控孙子的婚姻,而是怕跟你儿子一样,掌控的结果就是滋生出叛逆情绪,最后闹出个祖孙不睦。
“真好。”
周太后继续打量那幅字,“不愧是令李孜省都要另眼相看的大家闺秀,出落得要样貌有样貌要胆识有胆识,还这般有才学,难得,真是难得!”
陈贵道:“奴婢倒觉得,只是字写得不错,才学……怕是无从谈及吧。”
他很想说,这首乐府诗又不是她创作的,只是依样画葫芦写出来而已,算哪门子才学?
周太后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问道:“先前给东宫写信那人,不是作有诗词吗?”
“啊!?”
陈贵闻言无比震惊,瞠目结舌道,“老……老祖宗是说,这是同一个人?”
“呵呵。”
周太后笑得很畅快,“看来你还是不了解朝中那些人的作为……哪里有那么凑巧的事,前脚有个人,能绕过宫禁,把书信顺利送入东宫,交到太子手上,里面所写的诗词连哀家都赞叹不已,今日就在太子选妃中,出现一位同样精通诗词的女子,你不觉得两件事太过凑巧了吗?”
陈贵恍然大悟:“明白了,这下真相终于大白……先前指使往东宫送信之人,正是银台司那位李大人,而李大人要求关照的对象,乃这个特立独行的女子……全都对上了……”
周太后微微一笑,道:“若是我那孙儿,暗地里偷偷喜欢上了写诗词的那名女子,甚至对来清宁宫也不积极主动,对选妃之事表现得丝毫也不敢兴趣,那就把这幅字交给他,估计会聊解他相思之苦吧……”
“太后言笑了。”
陈贵道,“不过是写了几封信而已,尚不至于……”
“若无心,怎么会冒着被他人说三道四的风险,去往宫外传信?且还不止一次呢?宫外的人不懂规矩,他堂堂太子就算不知轻重,难道东宫那帮老货不会提醒他这么做蕴含着巨大的风险?”
周太后脸上涌现狡黠的笑容,如同一只成竹于胸的老狐狸般,双眸满是睿智,看起来熠熠生辉。
“再或者,你觉得李孜省会做那无用功?又通信,又写诗……先前那词怎么来着?谁道飘零不可怜,旧游时节好花天……连我这不通诗词的人,都能记上一两句,李孜省又不是什么书生,他哪儿来的才情写这诗词?挺下本钱啊!”
陈贵三观受到极大的冲击,问道:“老祖宗是觉得,那词并非出自这位小贵人之手,而是李大人找人写的?”
周太后点头道:“词是好词,但是斧凿痕迹太过明显……一个深居闺中的丫头,哪儿来那么多见识,居然能写下诗词?
“就算是写,也应该是陈腔滥调,不该是这般温婉脱俗,令人过目难忘。哎呀,这是把我孙儿当奇货了呀。”
陈贵道:“那明天……”
以陈贵的意思,既然李孜省这么费尽心机,岂能让他如愿以偿?
周太后舒展双臂,伸了个懒腰,在陈贵面前她丝毫也不在意自己的形象,又打了个呵欠才幽幽道:
“明天让太子自个儿选,他看中哪个是哪个。剩下二人,要么打发出宫,要么送去东宫,全都听他的。
“哼,他老子不替他着想,我这个做祖母的就得为他盘算好一切,希望将来他不要走他父亲的老路。”
第129章 先喜为敬
几乎是同一时间。
乾清宫。
朱见深心绪不宁,不时在殿中来回踱步,俄而又坐回书案前,面对厚厚的奏章发呆。
太医仲兰在覃昌的引领下快步前来。
走在前面的覃昌面带喜悦之色,还未近前便大声嚷嚷:“陛下,好消息,好消息啊……娘娘的病好了许多,刚已经用过膳,甚至可以下地走路了,脸上多了几分红润,看起来气色不错啊。”
“是吗?”
朱见深一听,慌忙从桌案后站起来,竟然把桌面一个笔筒给撞翻。
旁边立着的小太监赶紧帮忙收拾。
朱见深走到仲兰面前,问道:“仲卿家,你快给朕说说,这病到现在,算是彻底转危为安了吗?”
“照理说,应是如此。”
仲兰期期艾艾地道,“但……肝脾之病,至少要调理数月,在这期间仍旧需要小心静养,否则……”
朱见深长长地舒了口气,眉开眼笑道:“这般说来,大的危机已经过去,剩下只需要慢慢静养了?”
仲兰先是看了眼覃昌,这才无奈道:“嗯。”
也不明确说,好似鼓足勇气才蹦出这么个字。
“厚赏。”
朱见深龙颜大悦,高声道,“就说太医院都乃杏林国手,怎会连万侍的病都治不好?未来你们就好好给爱妃调理身体,朕不会忘记你们的功劳。”
“多谢陛下。”
仲兰赶紧行礼。
覃昌提醒道:“陛下,明日就是太子选妃的日子,已经安排妥当,明日午时过后,这事就算正式定下来了。”
朱见深本来还对儿子成婚之事非常关心,毕竟牵扯到为万贵妃冲喜,但现在听说爱妃的病情已开始转好,顿时失去了兴致,摆摆手道:“看着安排吧。”
我的万侍都顺利渡过难关了,又不指望东宫成婚后如何,别在朕开心的当口过来没事找事。
滚吧!
等覃昌带着仲兰出了乾清宫。
仲兰急忙解释道:“覃公公,今日万娘娘的病是有所好转,但远没到痊愈的地步,现在说此等话是不是太早了些?”
覃昌诧异地反问道:“不是伱们太医院的人自己说的,大劫已过去,只剩下慢慢调理了?”
“这……”
仲兰迟疑了,半晌后才道,“肝脾之病跟别的病不同,实在难以用常理揣度,凶险也难以预料。
“只望贵人有天佑吧。”
……
……
翌日清早。
李孜省还在整理朝服。
庞顷立在身旁,将一早从宫里流传出来的消息,如实相告。
“这算怎么个说法?万娘娘的病居然大为好转?太医院的人究竟是怎么说的?就这么转危为安,只等病愈了?”
李孜省说到这儿,甚至手上的活计都停了下来。
庞顷道:“暂且不知,回头我就派人去太医院探听虚实……不过万娘娘病情好所好转却不似虚言。若万娘娘真的病愈,或者就这么拖着没什么变化,对道爷您而言都非什么好事。”
“瞧你说的什么话?难道我是那歹毒心肠的人,非要与天家对着干?”
李孜省摇头轻笑。
庞顷试探地问道:“道爷与太子暗中往来,恐不为万娘娘所容……再者只要她健在一天,就会想方设法让陛下易储,至少会让道爷先前的努力付诸东流。”
李孜省此时才又重新整理衣服,黑着脸,冷声道:“你以为大明要更换东宫太子,有那么容易?
“天家对太子凉薄,但要易储仍旧是瞻前顾后,唯恐惹来闲言碎语。若太子成了婚,且有朝中大臣支持,再要易储怕就艰难了……
“咦?来瞻呢?怎么人还没来?”
庞顷道:“一早就派人去他府上迎接,这会儿应该已在赶来的路上,道爷您是要与他谈过后再入宫?”
“这是自然。”
李孜省正色道,“把前堂收拾一下,我就在那儿接见张来瞻。这次的事,或要全靠他了。”
……
……
张峦一早便惴惴不安地带着张延龄,前去李孜省府上拜会。
到了李府门口,父子二人从马车上下来,张峦不停地搓着手。
张延龄也不知道老父亲此举是因为太过寒冷,还是紧张所致,总归今天的张峦状态看上去很不对劲。
“爹,娘让你多喝两碗姜汤再走,结果你根本不理会……现在这样,你能顶住吗?”
张延龄关心地问道。
张峦梗着脖子道:“这都何时了,我这把老骨头有什么好在意的?你娘整天神神叨叨,总不干正事……儿啊,你可不能学她,你是读圣贤书的,千万不要迷信!”
张延龄一听,只能呵呵了。
迷信?
你现在不就是迷信我身后有个大能,可以预言一切吗?
再说读书,你光是嘴上说说,倒是给我找个老师啊。
不过想来读不读书无关大局,眼下这当口谁还在意呢?
先把姐姐的婚姻大事搞定再说!
张延龄问道:“那爹,先前我教你的那些,你可都记住了?”
张峦继续搓着手,不安道:“还在回想呢……我现在正在盘算,待会儿见到李侍郎后说话的语气,还有词句的斟酌等等……不是你怎么讲我就怎么说,而在于李侍郎会怎么问,或是他想知道什么。
“我这边准备得再充分,进去后被他责问几句,紧张之下张嘴乱说,很容易便露出破绽来,到时不就被揭穿了么?”
“爹,你完全是多虑了。”
张延龄用轻松的笑容,努力化解张峦的紧张情绪,“你想啊,李孜省若是不信你,又怎会请你来?
“再说你先前已有两次准确命中天机,那可是亘古未有的先见之明,他就算想质疑,有何资格?”
张峦嘲弄道:“嘿,你倒是比我都镇定,既如此你去啊。”
张延龄摊摊手:“我确实想去,可我这年岁不允许啊……我进去说什么,李侍郎会采信吗?倒是爹你,通过前两次谶言,已经有了巨大的声望。还记得儿之前跟你说过什么吗?”
张峦喘着粗气道:“正是因此为父心中才惴惴不安。为父觉得你先前所言非常在理,眼下咱尚未得势,你姐姐也不是太子妃,且能否入东宫成为女主人也属未定之数,咱对李侍郎的价值仅限于能推敲个天机灾异。”
“父亲知道就好。”张延龄道。
“唉!若是今日之事不成,你姐姐又没选上太子妃,咱们家以后在京师是否有人关照都两说,或许从一开始就不该趟这滩浑水,悔之晚矣!”
张峦感慨地说道。
张延龄见老父亲又开始踟躇,不由狠狠地推了他一把,道:“现在临阵退缩也来不及了。看,那个什么庞大管家又来了,父亲千万别露怯,进去后按照我说的去做便可……切记,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