鼙鼓揭天破宋来
作者:秽多非人
简介:
活一活百姓,骂名我来担。
已经决定要做一回水太凉的张巡,倒也不太在乎自己会遗臭万年,只是头顶著张巡的大名,却来到了南宋·咸淳八年。
听说伯颜下江南不杀百姓,这一郡的父老乡亲却纷纷转头看向我。
干吧!张二郎!
第1章 1.我今以身赴咸淳
林声簌簌,人影憧憧,疏林中鸟兽一概都已逃尽。纵使有一二胆大的鼠雀,也不过是伏在穴中,期待著手持凶兵的猎人早些离去,好教它们脱个活命。
毕竟已经有个带王做了血牲,哪里还有他们的份呢。
空气中弥漫着半腥半臭的味道,叫人直打激灵,汗毛倒立。若不是汩汩流淌的虎血,浸湿了张巡的脚面,此刻张巡应当早已转身逃跑。
难怪说虎死威不倒,单讲这死虎的模样,仍旧狰狞。长箭由眼贯脑,直冲天顶,摧毁了这老虎的一切生机。反倒是插进口腔那一箭,后半截折在不远处,显见是不奏效的,至多迟滞了老虎片刻。
心中连连惊呼侥幸,几乎要尿裤子的张巡,有些艰难的向后望去。已经收起弓,正在左右张望的李大,朝张巡拱了拱手。
这是张巡表兄的伴当,此番若不是他这老军,恐怕张巡浑身一百多斤肉,就得便宜了眼前的死虎。
约是瞧见在山腰处手脚并用往前攀爬的表兄,李大心安,快步上前,抽出小刀将那箭杆上的“李”字印迹刮去。
“你这?”张巡还僵著呢,脚下灌铅,只能疑声一句。
“本该小衙内取这大虫性命。”李大言罢去捡那半截箭,又在那半截箭杆上刻出个李来。
“也是……”张巡只好点头,来前确实就是这么说的。
“多赏老汉两杯酒吃是正经。”刻得箭杆,李大随手又将其掷出,这会儿左右旁人,也已到眼前。
行吧,人家都这么说了,张巡还说什么呢?两人并不熟稔,前几日表兄到访,才初得见。原想这老军也不过尔尔,不过是仗著给自己娘舅做过亲军,才退到李家做个牵马的伴当。
现在再看,真就是浑身有千钧之力,双臂能开两石强弓的老黄忠啊。
有这般本事,一个小使臣总是轻易,也不知为何没有得著。不过自家娘舅于先宰相郑忠定王过世后没几年,便自四川失意返乡,未获起复,这李大被埋没在草莽之间,倒也不稀奇。
只这一会儿,左右旁近数十人已然围到那死虎周前,簇簇拥拥,无一人敢于上去,你挤著我,我推著你,半是惊呼,半是讶叹。或是手指,或是遮眼,万状之端。
倒是张巡,已经从刚才无以复加的恐惧与震惊之中掉头过来,擂鼓的心跳平息下来,一口浊气猛的呼出,呕的尽是稀汤。
幸亏这会儿众人围著那死虎惊呼不止,哪里还能在意张巡。
说起来,张巡这也是自找的,甚至可以说是自己踊跃要来,并无半点旁人要挟。只不过此张巡非彼张巡,前几日“kucha~~”一声雷响,就穿来了,没半点废话。原主承的诺,应的差,现在的张巡还真没有这打虎的热切愿望。
出身于太傅魏文靖公府,吴中第一冠冕之家,有父子八登科之美谈的晋陵张氏,张巡确凿是个阔少衙内。
至于你说为啥这样诗礼缨簪大家的衙内,会纡尊降贵上山来打老虎,还不是因为张巡的原主欠教育。
而且不光光是要打老虎,还得打鳄鱼呢!
半月前,混帐衙内张巡上街掀了人家娶亲队伍里新娘子的盖头,新娘子不知是朱子入脑,还是环境所逼,当场就跳了河,差点闹出人命。
本来就算出了这种事,张巡顶多赔几贯伤药银钱的事。张巡的父亲张雪溪四年多前已经去世,大兄奉行在任官,家里就一个老娘亲,虽说管教,也不过尔尔。
自小张巡就是个“不拘细行”的,说直白点就是坏胚,十岁出头仗著水性好,潜伏在水里,瞧见人家撑船过河,凫水过去扒拉人家的船帮。若是能把小船弄翻,便跳上岸,看著落水者在水里挣扎呼救为乐。
半夜里带著自己的堂兄弟和伴当,翻墙跳进别人家的宅院,要么高呼起火了,要么高呼有窃贼。等满街满院的人大呼小叫跑出来,甚至赶去报官。自己则坐在屋顶上看人仰马翻和各色逃窜模样为乐。
如此种种,真是从小坏到大。
偏偏这回犯了事,原想著躲回家避上三五日,便也就罢了。巧了这不是,张巡的大姐夫公干到府,权且住在张家。以往无拘无束,无人管教的张巡,登时上头多了个太岁爷爷。
大姐夫现在淮东李元帅幕府,充淮南东路参议官,管勾路中机宜文字。为淮南李元帅赞誉为“才思清丽,天下少及”,先后四次向朝廷保举,信重厚于常人。加上其文名著迹,三吴交誉,即使是张母也偏信这个女婿。
恩,大姐夫唤做陆秀夫,天下益名的才杰之士。
他只同张母道了句“内弟总要论亲,年少时孟浪些也是有的,现已及冠,乡议须得振作一二。”
于是一门宗亲,乡里耆老并称大善。彼时全郡“三横”,南山猛虎,北港蛟龙,里中恶少。正好让恶少张巡带著家人伴当,并本乡弓手,迳往南山上杀虎去也。
能除一害是一害,死一块儿是最好的。
瞧见张巡不乐意,陆秀夫还暗中劝张巡,聚拢二三百弓手,乱箭齐发,再猛的吊额白睛大虫也得成刺猬。杀了虎,不仅名声能扭转,他还能帮著说一门好亲事。原主一听毫无危险,还有甜枣,这不就上赶著来了嘛。
来了是不错,谁知那老虎狡诈至极,这三五年间吃了十几人显见不是胡言。居然不怕锣鼓声响,伏在草坑内,等弓手乡兵四散,骤然跳出,几乎奔到张巡面前。
张巡吓得脱手放箭,中虎口。身后的李大却是厉害,中虎目,一箭夺了那老虎的性命。
出门前应该是看过皇历的,明晃晃的写著宋·咸淳八年,而不是唐·天宝十四年。也罢,只是个死老虎而已,这要是在睢阳城内,张巡自忖只能败坏了人家的声名。现在做个恶少衙内,既没有性命之虞,也没有思想负担。
只是这个咸淳八年,哎呀哎呀,我这是托生在了常州晋陵城啊。
第2章 2.擒龙伏虎洗刷名
曹彬下江南,倒是不杀百姓。那元人的丞相伯颜、阿术下江南,据说也不杀人。杭州现而今还有忠武王庙呢,说是杭州百姓感念伯颜不杀之恩而筑。
只是这常州……
尚不及细想,张巡的表兄李让已经爬到了跟前。到底是表兄,望见张巡扶树喘息,先上来问张巡是否无恙。前几日他倒没有撺掇著张巡上山打老虎,可陆秀夫说的实在,以往张巡的名声确实臭了一些,还是得想办法挽回的。
想著自己伴当李大父子能骑擅射,到时再云集二三百弓手,乱箭齐发。管教他什么吊额白睛大虫,都得伏诛。
方才他离得远,只听得一声虎啸,如今再瞧,虎死人在,显见这方略还是不错的。
要是张巡知道自己表兄的内心戏,肯定得夸一句老哥你心真大。你弟弟差点做了老虎的早点心,你还搁这儿想兵法呢?不如想想我的死法吧。
明儿咱们还得去杀大鳄鱼。
见得张巡浑身上下全须全尾,一个零件不曾缺少,李让微微点头,安心下来
“李大,李大!往昔在蜀时,拆骨做酒可是有的?”搀著张巡,李让叫唤自己的伴当,询问虎骨酿酒如何。
“自是有的。”李大这会儿也在端详那老虎。
虎肉燥而柴,其实很不好吃。如非必要,哪有人愿意冒著生命危险去打老虎吃。所图的,也就是虎皮虎骨罢了。
“好极好极。”一经确认,李让连连呼好。
恩,算他有良心,没有把张巡给脱了手,鼓起掌来。倒也是个诚朴的性子,喜怒都在脸上。
“贪杯可不是好事。”这年头喝大酒把自己喝死的可不少。
单自己喝死也就罢了,是谁因为天天喝大酒,所以生出来四个儿子,长子呆,次子傻,三子痴,四子愚来著?
“嗯……”李让的语气还挺意味深长,他瞧了眼张巡,见张巡说话中气挺足的,显然是好了。
便抽手出来,不再搀扶张巡。反而伸出根手指,摇之以为否认。一副你小孩不懂事,别问这种成人问题的模样。
好好好,壮阳是吧,祝你成功。
既然大人的事小孩不能掺和,张巡也不想掺和,招呼起左右的伴当家人们,设法把这老虎挑运下山,拉进城内示众。
须得教满城的父老瞧个明白清楚,才好洗刷张巡这个“不拘细行”的坏名声。也算张巡的运气好,还没闯下什么大祸,打个老虎就能补救。
倒不是说张巡不想闯祸,主要是没这个时间。十二三岁有点闯祸能力的时候,不就上街去害人了嘛。刚准备来个大的,行在传来父亲张雪溪病故的讣闻。于是作为吴中第一缨簪之家,张巡和哥哥按著最严孝令,守了整整三十六个月的孝。
再者长兄如父,有个当官的哥哥在家,这家自然轮不到张巡说三道四。及至起复的诏令来到常州,张巡结结实实被锁在家和墓庐中四年。
刚放出来几个月,闯了揭新娘盖头的祸,就被穿越了呗。
运气真好,运气真不好。
一会儿没瞧,已经见著帮闲的弓手们捆了横杠,六个人吆喝著起杠。这老虎瞧起来怕不是有三四百斤,甚至更大。吃人真把这畜生给吃肥了,据说印度那边有吃人的老虎,远比一般的老虎强壮敏捷,以至于惯会杀人取乐。
如此猛虎,早杀早好,再留下去,怕是一山的棚民,都要给他吃绝。
下山换船,死虎架在船头,船不甚大,又撑的快。腔中插著半截箭矢的虎首,一开一合。原本已是骇人,再如此开合,不论是沿河的船工,还是挑水的农夫,见此情形都吓的退避三舍。反倒惹得前后船上的弓手们哈哈大笑。
可不就是,他们也算是杀虎出力,各个对著岸上的人群吹嘘。周旋了好几日,才杀虎得手,如此经历传扬出去能说一部书。
得知是死虎,沿河就涌出不少乡民,惊呼讶异,以手指虎又指张巡,议论纷纷。甚至有孩童捡拾起鹅卵石,掷向那死虎。很可惜,一帮小孩没准头,也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有意的,三不五时砸中张巡。
沿途亦有好事者快马回城宣扬,等船到广化门外,外斗城的巡检官已然拄著刀在桥上眺望。江东两浙数十年承平,哪有什么真干事的巡检官,这巡检瞧见死虎口一张一合,惊的几欲落水。还是一旁的老厢军拉住,也不知这官到底如何选上。
等瞧见船中的张巡,那巡检连忙整敛起面容,望著船打招呼。听他呼唤自己,张巡才想起来,这官不就是靠俺老张家选上的嘛。
哎呀,老张家到这会儿也不咋滴了。
过了检司,夹河两岸的百姓都涌到岸边来瞧。这回文明多了,没有鹅卵石来砸张巡。
正在衙署与本州知州议事的陆秀夫闻听得消息,也匆匆出门。说起来,他议的真是大事。淮东李元帅被朝廷任命为京湖两路安抚制置大使,行将出兵救援襄阳。
但他镇守扬州,不能轻易的离开讯地。所以命令陆秀夫代替他去往行在请命,并措集军械。陆秀夫能够停顿在常州的原因,就是需要常州地方,供应“白衣”五千领。
此白衣或许称作为白甲更佳,实则就是纸甲。不过并非一般纸甲,按照命令,需要用蚕茧抽丝之后所余的絮头茧余,敲打锤烂,以为纸筋。
填入丝絮集合而成的筋之后,纸甲便堪大用,是江上水兵最恰当不过的武装。此事催促的急,若是不急,恐怕陆秀夫也会和张巡上山打老虎。
拥著两位大官出来的僚属们,瞧见张巡脚下的老虎,表现同普通的乡民也无甚区别。倒是那知州,拢著手就对张巡喊郎君。
喊得倒也亲切,因为张巡身上真有个父荫的郎官。
就是这位知州的话有点糙,直问张巡这老虎是公是母,有没有伤了脏器。得知是公虎之后,雀跃著就往驳岸小跑,一边跑还一边嘱咐人预备蜂蜜。
第3章 3.遗臭万年也可以
“这是?”
张巡看得倒也没有莫名其妙,两个宰户挥刀干净利落,把那老虎整付精神棒给取了下来。以形补形,每个人的想法不同咯。
“唉……”见张巡疑惑,陆秀夫只是感叹一声。
“却也是常事,你尚不通而已。”这会儿已经在掏虎胆了,比那拳头还大,尚滴著浑黑的液体。
当今官家荒淫无度,以至有一夜临幸三十人之事。为人臣子,按理说是不当议论这等丑事的,可眼前的是陆秀夫,边事日急,民力疲惫,还摊上这么一个皇帝,他能有什么好脸色呢。
偏偏这等事,他又阻拦不住。两淮荆湖烽火连天,国赖长君,还是祈祷著这位成年能理政的皇帝多补些,好再活几年吧。皇子们如此年幼,济得什么?
一坛酒,一瓮蜜,酒用来浸老虎的精神棒,蜜用来渍那老虎胆。
此去行在,水程快的话,甚至只需要一日夜。倚著仆从的后背就了札子,知州只顾命人连夜快船去杭州。
啧啧啧……
这死虎就交给李大他们巧为炮制吧,张巡能落一张虎皮褥子,给自己老娘冬天当垫被就很不错。其他的都是细枝末节,无所谓的。
偌大的老虎搁在城门后的门市中,当街开宰。当场就有俩闲汉要老虎的心肝下酒,亦有人要老虎的筋腱去熬胶。李大只是呼喝著给钱,给钱就卖。
老的惊,幼的吓,男的摸,女的瞧,比那正月里的花灯会还要热闹。挤不到近前的,都涌上天积桥。桥下船上几个被签了衙前役,哭丧著脸要支移竹木往安庆的男子都不能免俗。一边哭,一边扒著岸上人的衣袖,叫乡邻们让让。
要是去郢州,大概就没这个兴头了。毕竟去安庆要钱,去郢州要命。
安庆的范殿帅置酒高歌,不思进取,只是不断移文要两浙两淮送补给,倒也是个“见钱眼开”,给钱就放人的主。去年往安庆去的,不过是典光了衣裳,赔尽了盘缠。比前些年去泗州、海州送命,要强不少。
“架阁旧库内的故纸不少,州内拨来。这茧余,还得靠你家。”同张巡坐上船,陆秀夫都没问张巡怎么打老虎的,张口就是公务。
“小事一桩。”姐夫开口,张巡能不应吗?
南宋小朝廷走到现而今,地方官全是收税小队长,乡贤们则是包税大队长。朱熹下去当县官,还骂前任已经把税收到十几年后,换个别人自然一样。
县官州官好歹还是现管,尚且要靠老张家,遑论是远在江北扬州的李元帅。你口含著天宪来常州,不好使的。荆湖、两淮,早就藩镇化、割据化了。两浙江东西,地方独立也大大加强。甚至大量出现进士本籍(本军本州)任事的情况,朝廷连流官都派不出来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