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府江山
作者:苍穹之鱼
简介:
简介:
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
因笑王谢诸人,登高怀远,也学英雄涕。凭却长江管不到,河洛腥膻无际。
正好长驱,不须反顾,寻取中流誓!
淝水之战,东晋并未迎来中兴,而是回光返照,然则,腐朽之中也会酝酿出新的生机。
刘道规本想跟在兄长刘裕身后躺平,但乱世风云却将他推到了风口浪尖……
本书又名《家兄刘寄奴》、《我真的要北伐》。
第1章 序章
晋太元十二年(388年),天色昏沉,秋风寥落,横扫万里江淮。
京口城中,北府军衙,西庭厢院,一盏青灯明明灭灭。
一连串沉重的咳嗽声后,前锋都督、冠军将军,徐州刺史,都督徐、兖、青、司、冀、幽、并七州军事,康乐公谢玄的笔才艰难落在佐伯纸上:
“臣兄弟七人,凋落相继,惟臣一己,孑然独存。余生之艰,无如臣比。所以含哀忍痛,希延视息者,欲报之德,实怀罔极,庶蒙一瘳,申其此志。且臣家遗孤满堂,顾之恻然,为欲极其求生之心,未能自分于灰士。慺慺之情,可哀可愍。伏愿陛下矜其所诉,霈然垂恕,不令微臣衔恨九泉。”
这是他写的第十四道奏疏,比前面十三道奏疏的言辞更加卑恭,只求解除一切职务,告老还乡。
但朝廷却置若罔闻,这两年来,既不让谢玄解职,也不让他领兵北伐,而是拖着。
直到谢安被排挤出朝堂,朝廷以谯王司马怡为青、兖二州刺史,削夺了谢玄兵权,方才下诏,转任其为会稽内吏……
但,兵权绝非一纸诏令便能削夺的。
氐秦南下以来,北府军百战百胜,淝水一战,谢玄亲率八千精锐就敢渡河,冲向二十余万秦军,射伤氐秦天王苻坚,临阵斩杀苻融,杀的北方胡人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谢玄名震江左,声威如日中天,麾下北府军忠心耿耿。
奏疏刚刚写好,门外传来一阵哭喊之声:“都督,怎可弃我等?”
刀矛盾甲的影子,被寥落的灯光渲染在门扉上。
其中一人高声道:“都督披肝沥胆、舍生忘死,方有淝水之胜,如今胡人自相残杀,这是我等克服神州收复山河的大好时机,何必偃旗息鼓,缩首江淮,作一鼠辈!”
“司马道子分明是要斩尽杀绝,不给都督活路!”
“有我等北府军在,何惧他司马家,他司马家人当皇帝,谢家就不能么!”
“都督一声令下,我等杀回建康,有何不可!”
屋外顿时沸腾起来。
也不怪他们如此激愤,司马家的江山完全是谢玄谢安叔侄从氐秦刀锋之下拉回来的。
如今危机解除,氐秦陷入内乱,司马家的江山刚刚坐稳,便过河拆桥,置北伐大业不顾,转头儿就对付谢玄叔侄。
近些时日,“相王”司马道子越发肆无忌惮,将诸路兵马从北伐前线调了回来,北府将领都遭受了一定程度的打压。
而谢安病逝后,手握北府精锐的谢玄成了朝廷最忌惮之人。
司马道子父子与皇帝一次又一次的试探着谢玄的底线,终究将这位北伐名将逼到了墙角。
“咳咳……”
谢玄沉重的咳嗽声响起,屋外所有的嘈杂声顿时停歇。
北府军将领紧张兮兮的望着门扉上的那道人影,以谢玄现在的军功,以及谢家的声望,完全超过了司马家。
只需一声令下,北府精兵便可如当年苏峻一般,杀过长江,攻下建康,以清君侧的名义重振朝纲。
此时的建康根本没有抵抗之力。
是非成败,兴亡荣辱,皆在谢玄一念之间。
然而北府军将终究没有等到他们想要的。
“诸位以为我何人也?”
每个字都说的斩钉截铁、义无反顾。
北府虽起于郗鉴,但北府军确是谢玄一手组建的,军中猛将刘牢之、何谦、诸葛侃、高衡、刘轨、田洛、孙无终、高素,皆谢玄亲手提拔起来的。
这些北府将领成了江东朝廷一股新兴势力。
而京口与建康毗邻,一左一右,同处于大江之南。
众将一阵阵哀叹,沉默许久之后,有人心灰意冷的转身离去,有人朝着屋内磕了两个响头,也转身去了。
还有人肃立良久,泪流满面,但终究无法改变谢玄的心意。
没有谢家的名望,其他人做不成此事。
几片枯叶从杏树上飘落,无力散落在地。
小院又恢复寂静。
门扉上不知何时又多了一个瘦长身影,静静的站在谢玄身后。
待北府军将散去后,发出一声叹息,“当年桓宣武有言,谢掾年四十,必拥旄杖节。王掾当作黑头公。皆未易才也!今果不其然。”
谢玄年轻时,曾与王珣一同在桓温麾下为掾吏。
黑头公意为黑发便登上三公之位。
“当初若再给我一年,便可联合苻丕,压制慕容垂,然后合关东之力,挺进关中,尽扫两百年之胡尘,一雪前耻,克服神州。”
淝水之战后,天下形势对朝廷非常有利。
氐秦在关中陷入羌、鲜卑内乱之中,与慕容冲、姚苌混战,苻坚自顾不暇,镇守邺城的苻丕已经名义上归降晋朝,与北府军一同对抗慕容垂的燕军。
北府军趁机占据鄄城、碻磝、滑台、黎阳等黄河两岸要害之地,形成坐山观虎斗的格局。
黄河以北邬堡皆响应晋军。
谢玄采纳督护闻人奭的建议,筑土坝拦截吕梁之水,树立栅栏,合七埭为同一支流,承接两岸流水,以利于后勤漕运,试图牢牢占据黄河两岸
只要建康朝廷争一口气,全力支持谢玄,凭当时北府军的声势和兵威,就算不能正面击败慕容垂的二十万燕军,也能拖垮新生的燕国……
只不过皇帝和司马道子心思并不在克服神州上,借口刘牢之临漳之败,遂召回北府、西府诸军。
谢玄一去,北方立即反复。
苻丕独木难支,慕容垂无人可制,抓住时机,亲率精锐南下,直指青、兖、徐等中原诸州,兵锋所致,望风而靡,淝水之战后晋室收复的州县,兵不血刃的落入慕容氏之手……
无数将士奋勇厮杀得来的成果,就这么轻易的被抛弃了。
谢玄也自此落下病根。
“都督说笑了,真若克服神州,将置陛下与相王何地?”
屋内顿时传来谢玄自嘲的笑声,“是我……想多了。”
“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国亦如此,此乃天命,非人力所能改。”
“罢了罢了,前有诸葛武侯、姜伯约,后有祖车骑、桓宣武,北伐大业有几人能成?”
一声苦笑,接着便是剧烈的咳嗽声。
咳嗽平息后,一碗汤药端到谢玄面前,“都督,该吃药了。”
一缕细风窜入屋中,两道人影都跟着摇曳起来。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屋内响起悲怆的吟咏之声。
夜色沉沉,昏黄灯火下,谢玄仿佛回到许多年前的那个午后,谢家叔侄在庭院中讨论毛诗时的场景……
第2章 樵夫
山风呼啸,略微寒凉,刘道规揉了揉生疼的额头,愕然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山还是那座山,河还是那条河,京口城隐没在山野之间,大地苍茫。
一切都没有变,十八年来都是这般模样,但隐隐约约感觉有什么东西变了。
方才梦中的那个世界,实在光怪陆离,令眼前一切生出一种格格不入的脱离感。
仿佛那边才是真实世界,这边才是梦境。
自从被雷劈了后,经常会做这种梦,一睡一整天。
“咕……”
直到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才将他拉回了现实,“兄长,可有吃的?”
“醒了就吃,吃了就睡,都三个时辰了,柴没见你砍一根,你这厮跟栏中豕有得一比。”正在砍树的刘裕骂道。
骂的这么难听,刘道规也不恼,“兄长还有脸说,若不是你耍樗蒲输光了家中多年积蓄,用得着赶几十里路,跑来这荒山野岭砍柴当樵夫么?”
刘裕放下柴刀,干笑一声,“嘿,咱家中那点钱,能熬几天?你前些时日被雷劈了,虽未受伤,但经常昏睡,阿母请游医为你看病,已经花去不少,剩下那点钱,本想发个利市,怎料手气不佳……”
“钱扔水里面还能听个响,去耍樗蒲,就没见你赢过。”
刘道规一阵郁闷,这个兄长什么都好,就是好赌,原本父亲刘翘是郡功曹,离世前留下了几亩薄田,加上刘氏宗族的照应,日子还能维持下去。
但坏就坏在一个“赌”字上,家中钱粮输光了不说,还欠了一屁股的烂账……
兄弟二人不得不跑到这荒山野岭来,做起了最累最苦最危险的樵夫。
京口城附近聚集了大量青徐兖南下避乱的流民,别说木柴,连根草都被挖的干干净净,到处都是光秃秃的。
周边也有蒜山、北固山、莽山、小青山等,野草野树漫山遍野,但这年头,山、河、林、泽都是有主的。
大一些的,不是姓刁,便是姓郗,小一些的山丘、水洼,也是褚家庾家的。
“你懂甚?樗蒲是老子所创,夺天地之造化,兵法玄理皆在其中,赌徒与名将,没什么分别,桓宣武好此道,所以能一战灭蜀,后来不敢赌了,在灞水、枋头缩手缩脚,输的一塌糊涂,淝水之战为何能赢?谢车骑八千人马就敢杀过淝水,与苻坚决战!敢赌,至少有一半胜算,不敢赌,以前赢的也会吐回去!”
一聊到樗蒲,刘裕便滔滔不绝起来,一手握着柴刀,一手指着山下的河流、城池、田野。
虽说都是歪理,但听起来确实有几分道理……
“还大丈夫,咱老刘家一门两条光棍,饭都快吃不上了……”
刘道规今年十八,虽没有兄长刘裕那般高大魁梧,但相貌也说得过去。
这年头有条件的人家,十四五岁就娶亲了,刘裕今年二十六了,倒是娶亲了,但二十五的二兄刘道怜和刘道规至今都没人上门说亲,眼看要黄了……
母亲萧文寿头发都愁白了,到处托关系,寻找合适人家,但人穷志短,刘家的现状,正常人家也不敢将女儿往火坑里面推。
“大丈夫何患无妻?不死总会出头,你这厮有心思想女人,不如用在读书习武上,将来搏一个前程。”刘裕倒是毫不气馁。
刘道规狡辩:“饱汉不知饿汉饥,我这般年纪,若是不想女人……说不过去吧?”
话刚落音,“唰”的一声,破风声尖啸,寒光大作,柴刀猛地劈在一棵胳膊粗的树干上,整棵树斜斜倒下,刚好倒向躺在草地上的刘道规。
刘道规一个激灵,连滚带爬的躲过了倒来的树,“呸,我话说的直了些,兄长也用不着恼怒啊。”